池中物 第1章 朝水有龙

眼下才过黎明时分，朝水城的饭肆茶楼却都已上了早茶。人也不少，打更的、堤上望水的，还有直宿的衙役，都是刚下夜，点过卯，聚齐来用早饭了。

卢绾和伏廷在远香酒肆喝了整宵的夜酒，仍觉意犹未尽，见人陆续多起来，反倒有点败兴，刚要结帐，却见两衣冠楚楚的公子进了店门。两人点了两碟翡翠裹蒸，要了清茶一壶，就在临街的一张空桌坐下了。

卢绾朝那桌扬了扬下巴，与伏廷闲话打趣道：“你瞧，那边坐的二位是甚么精怪来？”

伏廷循他目光瞥了眼，奇道：“你嗅不出来？”卢绾闭眼纳气半晌，说：“这地离得东塘不远，这两人一身氤氲气，想是两尾锦鲤精？”

伏廷吃着一碟子酱炒田螺，吮着指头笑他道：“锦鲤精？你都多久没下灵修山了！那可是韶海龙王的两位太子，人家位列仙班哪！”

卢绾两眼微眯，眸光忽闪，说道：“哦，原来是龙子啊。”伏廷点头说：“这时节他们该是来巡都江上下游，看**布施的情况了。”卢绾问：“你认得这两人？”

伏廷回道：“认得。”便指点给他看：“那一个是长子李弈，旁边那个，是七子李镜，东唐君跟他兄弟二人交情不错。”

卢绾低声喃喃：“东唐君？”又问：“是说掌湖的那个东唐君么？”

伏廷失笑道：“还能有别个么？那东唐君的性子，好结交四方远近嘛，我旧时与他讨教阵法，有过些往来。叨他的光，我在他那桃水宴上，跟这二人打过照面。”

卢绾遥遥望了一眼，便不再搭这茬了，伏廷知他向来不上心些杂事，见不得趣，就寻上别话说去：“你难得下回山，又叫我打听那道士行踪，是灵修山上出甚么事了么？”

卢绾低眼思忖半晌，才说：“倒不是甚么要紧事。”伏廷给他添酒道：“不是要紧事，还用得到你下山么？”卢绾笑道：“问明白你又帮不上，知道那么多做甚么？”

伏廷深知卢绾脾性如此，嘴上不说而心中有数，使不着旁人插手的，便顺着他的话自嘲道：“晓得了，我道行浅薄，想要帮你也没那本事。”

卢绾顽笑道：“你区区犬妖，混于尘世染尽杂气，修得人形亦属不错了，莫非还想得通天本事？”

伏廷讷讷笑开，却很郑重地说：“真要搭手时，你就到七里庙来找我。”又见外头天色已是大亮，得走了，便要起身去结账钱。卢绾连连摆手拦住，道：“你且回你的七里庙去罢，我歇歇酒气再走。”

伏廷挂念庙中情形，卢绾不愿走，他却待不住了，便顺着应好，又留了七里庙的地方名号给卢绾，独个儿去了。卢绾目送了伏廷，回头叫店家撤了剩菜残羹，添了壶赤米新茶上来醒酒，自斟自饮，竟是守着临街那桌二人不走了。

那两人不知商酌着甚么去处，正说到要分道而行。卢绾凝神听着，一个说要往东南，一个说要往西南，落脚哪几处城镇，途径何处江湾湖泊，都一一详述。等了把半时辰，茶水凉透，才见他们动身上路。

恁时街上已是熙熙攘攘，又正赶上城里墟日，摊贩密杂，人头攒动，卢绾结了账钱出来，一路在他们身后跟随。那二人穿街过市走得极急，卢绾怕他们散入人潮，混杂了烟火气，再难寻找，故而不敢落得太后。

两人走一段，卢绾便跟一段。直走出圩市南口，两人忽拐进了米铺旁的一僻静巷陌。卢绾略站了站脚，照旧跟入，没走得几步，忽觉眼前一暗，有个声音自后头传来，如凉风拂耳，说道：“阁下一路相随，不知所为何事？”

卢绾回身一看，见李镜站在半丈开外，负手看着他，那李奕早就没了踪影。卢绾便知二人早已觉察，那李奕先走了一步，这李镜是故意留一步招呼他的。

卢绾也不惶然，反倒调笑道：“方才酒肆得见公子姿容，暗生恋慕，不禁跟着来了。不知公子你是何处人家呀？”

李镜目透凶戾，脸上却还带着笑意，反问道：“却也不知你是何方仙怪，竟敢跟着我来？”说时慢慢走将过来，忽然出手如电，往前一擒，卢绾惊来要躲，早来不及，咽喉被李镜一把扣住，脚下一轻，整身已被提吊起来，才要挣，又被李镜猛力一掼，身背已硬生生压在石墙上。卢绾本来生得魁梧，猝不及防受此一袭，心中暗暗惊诧道：“我看他模样温雅，怎么竟使这等蛮劲？”

李镜指力堪堪收紧，笑道：“莫非你这等精怪，也打起碧水流云簪的主意了？”

卢绾被勒得几不能言，仍赖着脸强笑道：“公子有话好讲！我这是瞧公子生得好看，心生喜欢了，才跟着来。纵然是有失礼数在前，你我萍水偶遇，公子又何必……”李镜打断道：“再说一句话，我便拔断你舌头。”

卢绾好识时务，当即闭嘴。

李镜瞅了片刻，见他真不再敢说话，哼哼一笑，说道：“伶牙利齿的，我还道你多好玩呢？”忽然一把放开手，拂袖就去。竟是嫌人没趣。

卢绾踉跄站稳，一抹颈脖下淤青，又急步跟在李镜后头，说：“七太子嫌没意思，那我说些有意思的给你话听。”

李镜也没心思理睬这等闲杂精怪，一声不应，径直走着。卢绾就说：“听闻太元天君要借韶海龙宫的碧水流云簪，龙王唤了两位太子相送，是么？但依我看来嘛，送簪是假，韶海龙宫丢了天帝所赐的秘宝四渎梭，暗使两位太子出寻才是真……七太子你说，我猜没猜错？”

此话一出，李镜眸色蓦冷，只见他袍角一动，一道白练便自袖口打出，直袭卢绾颈喉。

卢绾刚才受了他一下，早有防备，但此处终究道窄巷浅，没处躲去，便急退一步，横手就要将那白练接住。不料那东西如缎似雪，切近卢绾掌前三寸处，忽化一道银光利刃，锋锐逼人。卢绾心下一惊，知道这等宝器若硬要接下，穿筋断骨都算事小，立马收势要躲。

哪料李镜身形一晃，已至眼前，伸手就往他肩上一捉。卢绾眼前一花，后背撞痛，已被猛力掀翻在地，他急待起身，李镜又重加一脚踩在他肩头，狠狠将人压住，居高临下地瞧着他问：“你怎么知道四渎梭的事？说来听听。”

卢绾仰面看他，还笑道：“我不止知道韶海失了四渎梭，我还知如今四渎梭的下落了，就看七太子愿不愿跟我走一遭……唔！”话未说完，李镜已一脚踹在他胸前，质问道：“你是甚么人？我凭甚么听信于你？”

卢绾心想：“你不信却又要问，岂不多余？”口上却道：“四渎梭失窃，韶海定然秘而不宣，我能知其一二，自然是知道四渎梭下落，才敢来跟七太子邀这份功。信与不信七太子自可掂量。”

李镜疑道：“你不图四渎梭？”卢绾两手一展，说道：“这器物也就那些水底精怪稀罕。我山里长，林里大，费死劲得着它，又不助我修为。于我无用，我图它作甚？”

李镜即晓得他是另有所谋，又问：“那你特意给我带这风声来，所图为何？”卢绾笑道：“你只要四渎梭，我图甚么又何须过问？若非得问个明白……七太子权当我为图你喜欢得了。”

李镜“哦”了一声，俯下身来说：“既为讨我欢喜，那你且说说看，四渎梭如今落在何处？”卢绾说：“在不尖山栖霞观的一个老妖道手里。此妖道练的阴邪妖法，四渎梭最能助其修为。”李镜又问：“我如何寻得着他？”

卢绾望南一指，说道：“我认得出他来。据我打听，此人要往出云，三天后必入辞城地界。辞城在东唐君管辖的境界里，以七太子与他的交情，这妖道一来，风声立马就能吹到你耳边。到时候瓮中捉鳖，不怕取不回四渎梭。”他顿了顿话，又续说：“再且，就算七太子信我不过，那地里还有东唐君坐镇，你也不必防我使甚么诡招。”

李镜严色看他一眼，嗤笑道：“你这话一说，是笃定我会跟你走这一趟了？”

卢绾含笑不语，立定心只等他应个肯否。李镜瞧透了他心思，想道：“我也不怕你等精怪能有甚么弯弯道道。”口上便答应：“好，我姑且信你一回。”

即是应了要与他同往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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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朝水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