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牢中的卫忠海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矣,只是想到自己祖上两届帝师、三届宰辅,满门忠烈之名在他这里毁于一旦,他心有不甘,死不瞑目。
卫忠海想过一死了之,只是又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真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很像是畏罪自杀,那就更无法恢复自己的清白之名了。不过这几日,他的饭量骤减,食不知味,身形也消瘦了许多。
和顺王买通了天牢总管,说自己要跟卫忠海聊军事机密,让卫忠海牢房周边的狱卒全部撤走。见有狱卒打开牢门锁,卫忠海以为是自己大限将至。他刚要起身,见和顺王提着一个大的食盒走了进来。因为天牢总管吩咐过,狱卒将牢门虚掩后,便识趣地走远了。
卫忠海刚要开口问出心中疑问,和顺王低声说道:“忠海兄,我们长话短说。皇上已经颁旨,让你带领一万兵勇去攻打那海,你终于可以从天牢出去了。”
卫忠海表情惊讶,不敢置信,“皇上怎么会给我这个机会呢?我还以为皇上会择日杀我呢。”卫忠海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是很高兴的,对他而言,马革裹尸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和顺王项广心中还是有些歉疚,“忠海兄,皇上本来要杀你的,是我建议让你去领兵上前线的。我很难过,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真合你的心意。但是我始终认为出去寻一线生机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虽然我们同殿为官多年,也鲜有机会能像今天这样聊聊天,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或许你宁愿为国捐躯、慷慨赴死,也不会甘心空留骂名地离开这个世界。走出去或许还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怎么也好过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
卫忠海感恩道:“和顺王知我懂我,谢谢你帮我做的这个决定,这大概就是我的善终了,我很开心。”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免去那些俗套礼教吧,我叫你一声忠海兄,你就叫我一声项老弟吧。”
卫忠海情绪动容,“项老弟,你为了荐我出征不惜得罪皇上,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只是今生我时日无多,是无以为报了,只待来生相还。
“我们兄弟不谈感激。”和顺王忧心道,“后天你就启程了,可惜不能让你回去见见家人。你有没有什么想跟嫂夫人说的话可以写下来,我派人送到你的府上。”
卫忠海拿出信来,“那就麻烦项老弟替我走这一趟吧。其实,这封信早就提前写好了,只是当时不知还能不能把信送出去。”事实上,自卫忠海走进这间牢房,他就怕自己不能活着出去,所以就把所有放不下心的事写在信里,算是给妻子的临别遗言。”
和顺王把信放在怀里,表情格外凝重。
卫忠海发问:“项老弟,还有什么问题吗?”
和顺王心头一紧,“忠海兄,我还有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到了现在,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今天你冒死过来见我,我要是还不信你,也太狼心狗肺了。项老弟,有话你就直言。”
和顺王真诚道:“忠海兄,你也清楚,你这次遭难是有奸人陷害。”
“这我知道,我在朝中为官那么多年,丰朝官场里的阴险狡诈还是知道的。”
“我的意思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你这次在外有个闪失,家人怎么办?”
卫忠海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拙荆白华性情刚烈,我很担心我要是出了事,她会做出傻事来,只是……”
和顺王肺腑真言,“忠海兄,我指的是不只是嫂夫人,还有你那两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我是怕你走后,恐他们会有不测,不如……”
“不如什么?”
和顺王回头看了看,见没有人,便低声道:“不如让嫂子将他们送往安全的地方。”
卫忠海确实没有考虑那么多,但项广的话却让他如梦方醒,他不能让他的两个儿子有任何闪失,那是他们卫家的未来和希望。
见卫忠海陷入沉思,和顺王补充道:“忠海兄,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啊?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我的话,如果你后面决定了,可以让嫂夫人来找我,至少我可以帮助她们逃出城去。”
卫忠海拿出食盒中的酒,斟满了两碗酒:“项广弟,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知你愿不愿意在我临死之际与我结拜?那样的话我也就遂心九泉了。”
“忠海兄,你说的哪里话?能与你结拜,是我的荣幸。”和顺王端起酒碗,两个碗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没有烛台,没有燃香,只是借着食盒里的酒,卫忠海与和顺王八拜结交。
卫忠海的身体早已不如壮年,加之在监狱里住了一段日子,他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但时间已不允许卫忠海调理好身体,两天后,卫忠海脱下囚服,穿上铠甲赶往战场。
出城时,卫忠海见到白华泪眼婆娑地站在人群里,一时他心如刀割。更令卫忠海难过的是,他与白华相濡以沫、鹣鲽情深,但分别时却不能跟自己白首相依的妻子说句道别的话。
白华是女中豪杰,但今天这个时刻,她泪眼盈盈地望着卫忠海,同时双手合十着,以此表示对丈夫的祝福,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自己的丈夫。白华多么希望丈夫能从战场平安回来,尽管她心里也知道,这一次的分别可能就是永别。
白华眼见卫忠海骑马远去,可是她依旧站在原地,不肯离开。后来,卫忠海战死沙场,白华得知消息后当日便喝下砒霜自逝。死时以血书留下绝笔:“此生从无悔,只憾未白首,但有来生约,再续红叶盟。”和顺王项广得知白华殉情后,感动于此女子的深情浓情真性情,久久泪目。
卫忠海只有一万兵力,当然不能真的跟那海硬拼。他只能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尽量分散敌人,实施小规模歼灭。除了攻击那海薄弱的方向,还出其不意地毁其粮草。虽然这种迂回战术给那海制造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麻烦,可卫忠海知道仅凭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卫忠海苦思冥想几夜,他决定给图罗国首领西日莫写一封信。信里说那海此时精锐尽出,他的后方必然空虚,建议西日莫可以趁机夺取那海老巢归化,这种用写信施离间计还是黄魏和董素教会卫忠海的。
蒙古三雄一直雄踞北方,西日莫的图罗国位于那海统领的瓦哈国以西,而敖登统治的巴鲁国位于图罗和瓦哈以北。
多年来,图罗国的实力最弱,但他的野心并不弱。图罗国北部的敖登无论是兵力还是战马装备都是最强的,所以图罗国首领西日莫一直把眼睛对准那海,因为只有他的东边或许可以觊觎一下。
那海出兵南下西日莫是知道的,只是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但当他收到卫忠海的这封信时,他却再也坐不住了。因为卫忠海在信里说,会帮着图罗国共同抗击那海。届时那海腹背受敌,西日莫笃定他必败。西日莫知道这种机会不会再有,他必须抓住。
果然,过了些日子,那海收到守将在后方发来的急报,说归化城被围,瓦哈的将士正拼死抵抗西日莫一轮又一轮的攻势。急报里让那海尽快回援,否则归化城不保。那海倒是想回撤,但卫忠海紧紧咬住自己,不给他撤退的任何机会。
俗语常说,穷寇莫追,但这次的情形和兵法上说的并不相同。卫忠海吃定那海急着回防归化,自然不会与自己恋战,更不敢反扑,这个时候即使把那海咬得浑身是伤,那海也会流着血后撤。卫忠海认为这是自己乘胜追击那海的绝佳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即使不能剿灭那海,但如果能削弱那海的兵力也是好的。就这样,那海拼命赶回归化,而卫忠海则在那海的队伍后面紧追不舍。
无心恋战的那海,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断损兵折将,他虽然满腔怒火,但却无可奈何。那海顾此失彼,等他赶回瓦哈国时已经晚了,西日莫已经完全占领归化十天有余了。
西日莫不确定一定能守住归化,所以在占领归化城的第一天,就将城中和地宫的金印财帛掠夺干净,甚至牛羊都没放过,通通将它们快速运回自己的国都科布多。
西日莫也是蒙古部落的一代枭雄,入归化城后对那海的臣民并没有大肆屠戮。而那海手下得力的几名战将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被西日莫斩杀。西日莫的目的很简单,他要让那海元气大伤,再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失去金银,又失去良将,瓦哈的国本已经摇摇欲坠,得知这一切的那海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他在归化城外山坡上,远远望着归化城,誓言一定要雪此耻辱。唯一让那海庆幸的是自己的儿子们在战乱中偷偷逃出了城,等他的儿子长大了就会是他翻身的资本。
回归化的路上,因为卫忠海死死咬住那海部队的“尾巴”,导致那海北都之战后的八万部队,现在只剩下了不到七万,这就是那海全部的家底了。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那海的老巢被西日莫占据着,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忍辱负重选择跟对方谈判。谈判的结果就是,那海与西日莫定下城下之盟,将归化以西的大部分领土划给图罗国,从而换回归化。
之前那海的瓦哈国略强于西日莫的图罗国。不过经此一役后,那海和西日莫在实力上互换了位置。
当时西日莫要是想完全灭掉那海的,虽然不至于像碾死蚂蚁那么简单,但也足以让那海变成真正的丧家之犬。
西日莫之所以答应了那海“求和”的条件,主要是因为他暂时还不想灭掉那海,他还需要留着那海去制衡蒙古北部巴鲁国。西日莫怕他前脚灭掉那海,后脚敖登有就出兵征讨自己,而以他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抗衡巴鲁国的敖登,他还需要再攒攒实力。
三角形永远是最稳固的,所以多年来,蒙古三国任何一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就是不想给另两方结盟的机会。如果不是一方独大,逼不得已,另外两方也不愿意结盟,因为他们实际彼此也都互不相信,他们觉得各自保持中立更有利一些。
西日莫的算盘就是留着对自己已经没有威胁的那海令敖登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他就可以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实力,等到时机成熟了,他就可以一统全蒙。
当然这只是西日莫自己的想法,蒙古三国的每个头领都想统一全蒙,更想逐鹿中原。那海何尝不是觉得丰国是软柿子,先把它完全捏在手里后就可粮草充足,届时再调转枪头杀向另外两个蒙古藩王的胜算就更大。
那海的势力范围大幅缩水,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在那海心中,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卫忠海,他决定把所有对卫忠海的仇恨都聚在三尺刀锋上。
安抚住了西日莫后,那海开始合围卫忠海。因为之前追得太紧,贴得太近,卫忠海想在此时再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了。当然,如果卫忠海让他的将士当人肉盾牌,他或许有逃回丰国的一线可能。只是卫忠海心里清楚,那样一来,朝中奸佞小人更会妖魔化自己,那些不知情的人也会造谣言说他根本不是在追击那海,而是做样子一路把那海“送回”归化。
想到这些,卫忠海自知已没有退路,他不能为求活命而失掉忠名,更不能授人以柄、落人口实而连累家人。卫忠海心头掠过一丝豪情,他决定慷慨赴死,并以死明志。
回想自己这一生,卫忠海并不觉得遗憾了,他庆幸在有生之年体会了一次披坚执锐的瘾,卫氏一族也算出了他这么一个半路出家的将军。这样一想,卫忠海觉得即使自己下了九泉,也不愧对祖先了。
想到自己的死,卫忠海同样觉得够本,毕竟他可以预见,与那海这最后一战会为丰国带来多年的安宁。
其实早在卫忠海决定追击那海时,他就猜到会有此结局了,毕竟当时那海只是急于回援没空搭理自己,现在终于得空了怎么会放过自己。
可是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卫忠海想的也是再多耗尽一些那海的兵力。卫忠海带领着那几千人,拼到最后的一兵一卒,杀伤敌军一万五千余人。最后由于双方的兵力相差太过悬殊,卫忠海在坚持了十一天后,轰然倒在血泊中。
那一刻,卫忠海笑了,他庆幸的是削弱那海实力的目的已经达到,短时间内,那海再无南下侵略丰国的可能,而且他终于可以不用再背负汉奸之名,也就觉得此生无憾了。离开这个世界前,唯一让卫忠海觉得有所亏欠的,就是他的结发妻子白华。
虽然是敌手,那海还是厚葬了卫忠海,因为卫忠海为国为民尽忠的气节令他心生敬佩。
卫忠海的牺牲为丰国的北境赢得了八年的太平。八年后,瓦哈国的元气休养过来,那海再次举兵南下,一举攻占北都。顺帝带着皇室和大臣提前弃都城到临昌州继续苟且偷安,他几乎是狼狈地逃到那里的。
又过了九年,卫忠海的冤案才被顺帝的儿子献帝推翻。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许多人等待这一天,头发白了,心快寒了。虽然当年的真相并没有被完全昭雪,但令人欣慰的是,今天献帝总算摘掉了卫家头顶的污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