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龙的少女 第8章 贝蒂

我死咬住自己的手，强迫自己不发出惊恐悲痛的呼喊，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汩汩流出，将阿尔芙胸襟前深褐的布料再度染暗。

果然……她还是扛不住了……

我咬紧嘴唇，猫着腰向她靠近，想看看她的情况如何，或许……自己在最后还能为她做些什么……无论如何，这是她的选择，我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劝说。

她此时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原地，一手扶着尖刺，一手垂落在身旁。她的头歪向一侧，头发乱糟糟的，遮挡住大半张脸。我把手伸进木栅，摇晃了她两下，又轻呼了两声。

没有动静。

我明明知道最终的结果会如何，但终究不愿意相信，即便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转凉，我还是坚持不懈地呼喊，摇晃的动作也越来越大，不知不觉将自己的泪水连同白昼一点点摇了出来。

还是没有反应。唯一的变化是胸襟上的血再度凝结了。

就在我不抱期望准备收回手时，她突然喘了口粗气，一下偏倒在木板上，身子肉眼可见地软了下来。

我讶异地愣在原地。她却像刚从一个很深的梦中醒来一般，揉了下眼睛，和拂去树叶一样把胸口的尖利拔了出来，扔在一旁，衣服的破洞下皮肤完好无损。

我一时不知道是她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

教堂里再度响起交谈声，通往广场的路上也传来了脚步声，我一下清醒过来，赶紧爬上了一个废弃牛棚的顶，远远观望着之后发生的事情。至于慌张下用余光瞟到的一点亮色，我并未在意，只是当作残存的火光罢了。

辰时经的钟敲响后，村民陆陆续续赶到了广场，或是对着两个栅车交头接耳，或是指着钟楼上的龙头窃窃私语。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龙的两只眼睛都失去了色彩，惨白一片。

等到亚德利安主教和村长，还有一个没见过的骑士到齐，人群才安静下来，宣告着仪式的开始。

木料被架在栅车下，骑士手举燃烧的火把，带着违和的和煦笑容，向阿尔芙和其他女人走去。利奥妮早就被吓得吱哇乱叫，现在已经用尽力气，惊恐地缩在一旁，其他两个人则不断地抓着木栅求饶。

骑士看到这样的场景，似乎很满意，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一点，但见到阿尔芙无动于衷的模样，那笑好像僵了一僵。

“恶龙被除完，世间便没有勇者了。”他眉眼弯弯地边说，边把火把举到她眼前，松开了手。

“离开，你这不敬的存在！离开，你这被诅咒的存在!带着你的谎言离开，上天决心庇护我们。”

亚德利安带头唱诵起来，村民附和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骑士则举着他的佩剑，尖指阿尔芙，大声念诵: “我今举起此剑，以一令放逐万魔！”

震天的振臂呼喊混合着女人凄厉的哭喊万分诡异，我不禁汗毛耸立。但我实在不忍继续看下去，想趁这个空档去阿尔芙以前住的房子里找些物件，寻思着做个衣冠冢留个纪念也好，却听见阿尔芙高声喊了一句：“你说得对，世间再也没有勇者了。”

轰地一声，钟楼上的龙头突然重重坠下，吓得人群发出阵阵惊呼。紧接着，人声变了调，尖厉恐慌了起来。龙头干瘪的切面竟然流出汩汩鲜血，不断逼近人群。村民鸟雀般四散开来，避之不及，推搡间有人摔倒在地，被他人踩踏，场面乱作一团。村长和主教极力想要维护秩序，但现场过于嘈杂，他们的声音也被淹没了。骑士见情况不妙，扔下佩剑就想要逃跑，但被村长和主教拦住，一同撕扯起来。

无人在意血的去向。

它毫无障碍地流进火焰，将自己平静的鲜红变成跳动的赤橙。腾地一下，火绽放在了人群之中。一个男人惨叫着冲出人群，扑打自己身上的火焰，但无济于事，三两步之后便化为一团灰烬。

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被火焰吞噬。早早躲开的人也并未幸免。火从他们的腹部烧出，带着怒气灼烧全身。

我顾不上震惊，嗖地一下从棚顶上溜下来，朝扭曲的人形缝隙中隐约可见的焦黑木栅车跑过去。虽然刚刚在顶上看，感觉这火焰十分炙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冥冥之中觉得它不会伤我。一个裹满火焰的人慌不择路地朝我撞过来，我堪堪避开，他身上的赤红擦着我的鼻尖划过。难以想象，我竟然从火焰中看到了弥留之际的悲戚悄怆。

栅车附近的火已经熄灭了。利奥妮和另外两个新娘满身焦黑，正互相搀扶着从烧断的木栏空隙里钻出来。

旁边的栅车却空空如也。

我扭头问她们阿尔芙的去向，她们摇摇头，说慌乱之中没注意。我扭头四处张望，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化为一摊血水后燃烧殆尽的龙头旁。

正是阿尔芙。

我激动地越过人群踮起脚冲她摆手，她冲我勾起嘴角，展露笑容，一如上次分别时她告知我姓名时的明媚。

不知道为何，离得那么远，我却能很清晰地看见她的嘴形：珍重。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几个带风带火的人从我面前闯过，遮住视线。再看时，那里已经没有阿尔芙的身影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我带着利奥妮和另外两个新娘，连同他们还活着的亲朋离开了村子。这场火来得太过突然和蹊跷，像是书上说的天谴，连同前因后果，过于离奇怪诞，相信劫后余生的其他人和我一样，此生再也不愿意主动谈及此事。

我回到了阿卡雄港，打了几年工，积攒了金钱和经验之后，开了一家自己的铁匠商铺，后来和父亲将店铺越做越大，又开了不少分店。父亲因病去世后，我在□□现有店铺的同时，致力于港口和周边村镇的慈善事业，修建资助了好几所济贫院。

利奥妮还是回了莱塞纳，和当地的一个木匠结了婚，生了两个可爱的女儿。我们偶有相约，见的不多。她最初经历了那番事，有些神志失常，后面要走了我的那只沾了龙血的飞鸟胸针，日日供奉，倒是好了很多，与正常人无异了。

至于村子里的那些往事，我只听到过一次，还是以讹传讹的版本。那时我到离村子不远的镇子主持慈善工作，听到这里的母亲总是用食龙女的名号吓唬不听话的小孩，觉得好奇，问了一问。

布厄女士，你可不知道，我们邻近的村子之前可是闹过龙灾呢，一位年轻的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支开，讳莫如深地小声说道。听说是有个女巫贪图龙的力量，竟然用法术将已经死去的龙唤醒，又设陷阱将龙毒死，之后将它生生吞食了。为了试验自己的力量，她将一村子的人都活活烧死，真是蛇蝎心肠，她义愤填膺，啧啧慨叹道。可能是见我脸色不佳，她以为我被故事惊到了，话锋一转，说，哎呀，女士，这也只是传说而已，做不了数，您也别放在心上，吓唬吓唬孩子罢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冲她笑了笑。

第二天，当地热情的镇长派了秘书带我去镇子周围的山地看看风景。爬到一处山上时，我远眺望见了曾经生活的村子。现今村子无人居住，已经成了荒村，因为当时的事情，大家都认为是有邪物肆掠，没人再敢利用，也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探险客才敢短暂停留。

见我的视线凝滞，秘书滔滔不绝起来，把那个流传甚广的版本又说了一遍。

“不是的……”我喃喃说道，“吃龙的……另有其人。”

略过秘书迷茫的眼神，我看向阿尔芙和龙曾在的远山，那里如今郁郁葱葱，岩壁都被绿色尽数覆盖了。山下的祭坛和小路也早已被植被吞没，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