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寻处,天地阁。
传闻中的天地阁是一座贯穿天地的高楼,上破天穹、下接地府。其坐落于四大秘境之一的无寻处,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天地阁主名曰谢不归,其人无所不知,有著作《天地录》存世。《天地录》共三十册,十年一缮,记载着天地间的一切事物。
曾有人为了心中不解之惑,四处寻访,究其一生却仍旧没能寻到无寻处。
独孤怜在人间游荡近十年,心头扎根着那么个不知所云的执念无处安放,偶然间却撞进了无寻处。
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也许是偶然间得了机缘罢。
所谓的贯穿天地的高楼,实际上只是一座八角竹亭,竹色青翠欲滴,而四周雾气浓重。
竹亭和着浓雾,本该透着仙境般的雅致与飘渺,但眼前的竹亭却凭空生了莫名的威压与庄严,半是神秘半是神圣。
虽说与传闻中有着不小的差别,但他确信他进了无寻处,也确信那座竹亭正是天地阁。没有原因,也不需要理由。如日月轮回般,这便是冥冥中永恒的真理。
独孤怜虽然记忆缺失,幼时背《天地录》的场景却依旧历历在目,包括书中的内容。三界一切现象都能用《天地录》解释,也都记载于其中。
那位天地阁主,若是像传闻那般无所不知,眼下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机会。
仿佛是冥冥中的天意,他在世间游荡这么些年也未有所获,却在近乎心灰意冷之际无意进入了无寻处。
八角亭中,隐约可见一抹人影。
那人似乎坐在桌边烹茶,很快便有萦绕的茶香钻进他的鼻腔。
电光火石间,他眼前掠过一片青色的衣角,那衣角的主人似乎捧着瓦罐立在梅树前,伸手去触花瓣上覆的雪。
青者出于蓝,介于蓝绿之间,像是远处的山色,又像是草木混合着天水。那人衣角延伸出渺渺的山水画卷,举止间有飘然的仙意。
青衣,白雪,玉指,素梅。
只是茶香须臾勾起的半阙往事,零碎且模糊。
独孤怜阖了眼,细细回忆着那帧画面。那青衣人是谁?他的动作是在拂去梅上雪,抑或是将雪取入瓦罐?那是瓦罐,还是玉罐?它是本就这么脏,是被纤尘未染的白雪衬得灰了?他手中真捧着个罐子么?
他越是想看清往事,往事便越模糊。到最后整帧画面转了空,而他睁了眼愣愣地望着不远处的竹亭,任茶香辗转鼻尖。
他抬步向八角亭走去。
亭中的人影逐渐清晰,那竟是名十几岁的少女,脸颊上有着未脱的稚气。长发随意用布条扎了,半披散着,松松垮垮。
这股子懒散劲又令他想起了那青衣人。
电光火石间,他隐约想起,那青衣人似乎是在取雪。
那青衣人在取雪,他曾说过,冬日取了梅花上的雪,煮沸后能泡一壶好茶。
“用水都这般讲究,怕是寻常茶叶皆入不了你的法眼罢。你倒是说说,什么样的茶能配得上你这壶梅花雪?”独孤怜曾这样问他。
青衣人轻笑着反问他:“你认为呢,这壶梅花雪该配什么样的茶才好?”
独孤怜只当是闲谈,随口道:“武夷山的乌龙茶如何?”
“武夷山的乌龙茶种类繁多,唤作大红袍的最是一绝。这种茶生在悬崖峭壁上,百姓采摘得用到猴子。”青衣人懒懒托着下巴思索,“你有空去采几片茶叶来?”
这不是拐着弯说他是猴子么。独孤怜小孩赌气一般瞪着青衣人:“你才是猴子。”
许是他这模样过于可爱,青衣人忍俊不禁,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不知怎的,他伸手按上独孤怜的发顶,像在哄一只猫咪。
“好好好,你不是猴子。”青衣人半是哄骗半是逗弄,眼里笑意流转,“你该是猫咪对罢,动不动就炸毛。”
独孤怜绷着脸没吭声,红晕从脖子爬上了耳根。
青衣人笑得茶壶都拿不住了。
有人出声打断了他的回忆,那是一个女声,声线里透着些许的稚嫩,语气却是清冷疏离的。
“独孤寒缺。”
寒缺是独孤怜的字。
简简单单四个字,是在唤他的名字。那人随口便道出了他的名字,哪怕他们素未谋面。
“我还是第一次在无寻处见到你。”那人没看他,只是安静地垂着眸,视线落在杯中琥珀色的茶水上。
“能自己找进无寻处可不容易,你是鸿蒙初开以来的第二个。”她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上一个,你以前也认得,唤作周阡箬。”
周阡箬么,独孤怜觉得自己应该是认得的,只不过他没了记忆,什么也不记得了。
天阴谷主周阡箬,与独孤殿尊独孤怜、浴火掌宫风琉璃齐名,并称魔道三尊。他虽无心魔君之位,但因其残忍暴虐而恶名远扬。
“在下谢不归,乃天地阁主。”她往茶几对面一拂袖,示意他落座。
他依着她的意坐下后,听得她问:“你来天地阁是想问什么?”
天地阁主只是对一切事物无所不知,但她并不能窥探世人的思想。
这句话出口,永远笼罩无寻处的白雾似乎漫进了茶室,或者那些并不是白雾,只不过是煮茶得来的袅袅蒸汽罢了。
弥漫的烟云中,谢不归的手中不知怎么多了一套茶具,壶里的水是烧开的,烫热的蒸汽一层层滚上来。
独孤怜垂了垂眸。
他想问什么?
他试图整理思绪,从一团乱麻里理出一个线头来。
于是他沉默着思索了片刻,开口:“我在找一样东西。”
他一直在找,从很多年前就在找,为此他翻遍了人间,可却一无所获。
那样东西没有被埋在西域的黄沙下,也没有被压在东海的波涛下。
他曾在绵延的峰峦前驻足,又在寺庙的钟声里启程。
他经过水乡的亭台楼阁,经过北国的琼楼玉宇。
最后他在云雾缭绕的无寻处停下,被人引着,到这处茶室来饮一盏茶。
“我找了很久。”
他找了八年,或者十年,或者更久。他没有刻意去记时间。
他只记得江南的花开了又谢,山间的叶枯了又荣,但不会有人拈了花调侃他像小姑娘,也不会有人用温热的手拂去他鬓边的落叶。
他只记得他在大雪封山时经过,又趁着凝冰化冻归去。
他只记得他只身行过人间的万里山河,孤身一人。
就这样,便是数个春夏秋冬。
经年过后再回首往事,好似一场大梦。
谢不归听着,问了一句:“那么,你在找什么呢?”
独孤怜阖了阖眼。
他在找什么?
“我在找……”
他不记得他在找什么。
他不记得过去,也没有未来。他的回忆断断续续,和魔道有关的几乎是空白。他空有一身修为却不会任何法术,正如他空有执念却不知究竟。
他没有任何经验,只剩下了本能,和从零碎的记忆中模模糊糊提炼出来的大概。
他会因着一个没有由来的片段思索很久,又在一场大梦之后忘记它。
到头来,其实他什么也不记得。
他什么也不记得。
就这样,他看着自己近乎空白的过去,有了答案。
“我的记忆。”
……
谢不归的眉不着痕迹地蹙了蹙:“有点难办。”
她的指尖磕着空茶杯,发出空洞的敲击声。
她思索片刻,似是在斟酌用词,而后她道:“你这是药物作用,这种药叫做忘尘丹。有了解药便好了,只是这解药有些难弄到。”
独孤怜眸色渐沉:“什么人胆敢给孤下药?”
他好歹也做过两次魔君,这般轻易地被下了药,对方估计来头不小,说不定是受了浴火掌宫的指使。
但这也不太对,风琉璃大可以直接杀了他,再不济剖他魔骨断他经脉废他修为。这般把他弄失忆了放出来,他想不通会对浴火宫有什么好处。
谢不归眨眨眼,露了几分女孩情态:“你怎么问这个,你不该问解药怎么弄到么?”
独孤怜冷着一张脸,用绝对零度的语调道:“孤想知道是谁那么大胆子,孤出去第一个弄死他。”
他落在桌面的指上覆了一层霜,向茶几中心蔓延。
谢不归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怎么弄死?”
独孤怜声音极冷:“以孤的修为——”
谢不归啧了一声,打断:“你空有一身修为,没了记忆,你能知道法术咋使?”
独孤怜沉默着,谢不归紧跟着又苦口婆心地来了一句:“所以啊,还是先恢复记忆,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独孤怜依旧冷,谢不归觉得温度好像直接降到了零下,手中的茶也不烫了,温吞吞一壶,大概只消片刻便会彻底凉下去。她掌心凝起暖意,不动声色地烤着茶壶:“谁给你下药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你恢复记忆才是最关键的。况且你若是真想知道,你的记忆里会有这个人的。”
“孤自有主张。你不是无所不知么,把你知道的告诉孤。”独孤怜冷冷道。
谢不归生硬地岔开话题:“欸,你这样说话在外面容易被打的,你也不是独孤殿尊了,还自称孤呢。”
毕竟她天地阁主的身份摆在那里,这种类似警戒的提示他会听的罢。
独孤怜果然听话地改了口,但他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谢不归是在搪塞他:“为何总是要回避我的问题?莫非连你也不知道么?或者……给我下药的是你么?”
堂堂天地阁主自然没这么无聊给他下药,他不过是看着谢不归年龄尚小沉不住气,试图诈她一诈。
谁知谢不归一脸笑眯眯:“激将法?不管用。”
被看穿的独孤怜蹙了蹙好看的眉,最终仍是妥协:“算了,不说便不说。这里头是有什么忌讳么?”
谢不归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天机不可泄露。”
她想了想:“我倒是能旁敲侧击地跟你提提,给你下药的人你认识,你们关系很亲。”亲到不能再亲了。
“你放心,他不会……”谢不归刚想说“不会伤害你”,又忽然想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人其实是这世界上伤独孤怜最深的,不论是□□上还是精神上。
于是她顿了顿,最终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会伤害你。”
独孤怜倒没在意这个,他的关注点在前半句:“你的天地录不是说我独行孤僻生人勿近简直六亲不认么?谁能跟我关系亲啊?”
谢不归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你恢复记忆不就知道了么?”
于是独孤怜便没再作声,垂眸兀自思索着。
啦啦啦啦~~[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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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地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