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等的就是这一刻。
昆仑照以完整的“大光明阵”抗衡遮天之力的这一刻。
黯淡的天幕仿佛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遮天阵”在一瞬间失了效。诸神神力短暂地回到了自己手中。
远山把握时机,立刻伏地而击。
千山之力贯穿地表,直达百米地下,本在空自燃烧的火种顿时被震了一震。
火种沿着绵软土壤之间的空隙冲上地表,炸开一朵火花。
司月曾在八个方位埋下的火种各自一分为四,成三十二道,而第三十三道火线则由远山的心脉献出。
缠着一缕静默的气息,远山身体里的那缕玄天烈火成为最后一道赤线。一共三十三道赤线一齐喷涌而出,裂成火树金花。在空气中彼此感应,烧热了整个昆仑丘。
热浪滔滔,三十三道火舌相互舔连,将群玉山围在中央。英招本就只会用火,在火海中毫无用武之地,现在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往火焰微弱处退避。
他用夜色困住昆仑丘,而昆仑丘用光明困住了他。本已黯淡的昆仑长空被烈火映红了半边天。群玉山上,诸神的面孔都映着一半赤色。
在烈焰烧灼的噼啪声中,英招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他刚刚能听到光的声音,因为这环境极度安静,昆仑丘上仿佛只有他们几个,只有这一座群玉山。
英招一个个地看过去,远山、成霜、晚霞、司昼。
英招惊道:“调虎离山!”
远山讥笑:“你才发现。”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英招用这一招害他,他就用这一招治英招。
现在所有昆仑神都正撤往人间。
英招脸色微变:“昆仑丘所有出口都被封死了,连吉量马都不能下界,你们没有神力,怎么做到的?”
司昼的神色有些许黯淡。她忽然明白了,是八方山岩。
天之九部的倨傲让英招忽视了有些事情可以用人的逻辑去考量。比如密道偷跑,退云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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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山岩狭长的暗道本来只能容许一个人通行,而得到陆吾神指示,司命改造密道,将其撑宽数丈,能够容纳所有昆仑神一起从八方山岩撤离。
看到陆吾神散步的“流光”的那一刻,司命便领着大家跑路了。
八方山岩连接着曾经的西海之畔,如今已经是一片桑田。那些回流的沧浪之水还没来得及将其灌注完全,眼下还可以步行通过。
司命搀着风伯走在淤泥里,催促大家:“快走!来不及了!”
他们身后,一片碧蓝色的波浪即将排空而来。
走过这片桑田就是冀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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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光明阵”给出的一线生机已然过去,“遮天阵”仍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半个长空都染了玄青之色。
英招的双目燃烧着熊熊烈火,他望着面前的司昼、司月、晚霞、还有成霜。这都是陆吾神的亲近者。
他怒道:“你竟然不惜以他们为代价,来撤离诸神!”
群玉山是困虎之地,让他不能去阻拦昆仑诸神逃亡人间的行动。但昆仑之首陆吾也把他自己和半个司空部困在了这里。
远山眼睫闪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不在,你怎么会带着你的钦原鸟来群玉山?而且你想错了,以少救多,不算因小失大。神无等级,只有你们天之九部自视甚高。”
“守护昆仑长空,是我们司空部的责任。”晚霞冷冰冰地提醒英招。
在英招的怒火下,那只欲抓捕赵长生的钦原鸟已经不再与毕方纠缠,而是飞回他身边,霎时间裂出了重重的身影。
千百只凶恶的钦原鸟盘旋在英招身后。
这就是天之九部巡检的利器,每一只钦原鸟都是啄碎神识的恶徒,在它们面前,只有诸神的恐惧。
钦原鸟荆棘般的视感令人毛骨悚然。场面蓄势待发,只待英招一声令下。
擒贼先擒王,他的目光锁定了远山。
远山似乎早就料到了英招的刀兵所指之处。他并不回头,只是退了一步,同身侧的成霜说:“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在任何变故面前,选择你自己,保护你自己。”
在“花神节”的夜晚,远山在屋檐上就告诉过她。成霜没有想到,他居然铺垫得这么长。
成霜想起赵长生在迷阵中设下的幻象,这场预示以一种更为酷烈的形式来到了今日。但她已经按照赵长生的话做了,就应该能避过这一切的呀。难道赵长生在骗她?
毕方鸟虽然胆小又爱哭,但只要关乎他的主人陆吾,还是要扑棱着翅膀旋入危机现场。他在成霜身边徘徊。好像一切又回到了万神劫的现场,“大光明阵”外,毕方鸟替陆吾传话,也替他看着她。
成霜:“滚!”
毕方嘤嘤:“陆吾,她轰我!”
成霜拉住远山的衣袖,说道:“无论如何,我们一起。”
要她袖手旁观,要她明哲保身,她可做不到,她成霜一开始就不是这样的云!她可是敢在大光明阵自解神格的司云神君!
远山动作一滞,因着成霜的回答,回头看她。
他的目光在赤色之中露出雾气。“成霜,你还有怀渊,他没有舍得忘记你。”
远山不知道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成霜拧着眉说她知道。那天在旷野,她就发现了。
她坦诚道:“但我已经不在意了,我现在在意的是你。”
你要活着,你要醒着,你不要被英招和钦原伤害。
纵然前方是千百钦原,远山依旧感到心中有静意,他看着她。
很久之前,也是在群玉山上,他曾经对着面前昆仑籍册问司昼,是不是错过了的就不再得。司昼当时没有回答他。但他现在觉得自己似乎问错了。他不是错过,只是迟了一步而已。
成霜挽住远山的手:“你说过,等我醒来,就带我一起离开的,所以你也不要放开我的手。”
远山微有怔然之色,却来不及问她何时找回了远古的记忆,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他们的分散既然从那次“大光明阵”开始,那么在这“大光明阵”即将溃败之际,就不要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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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没有动作的司昼,突然和英招说道:“我可是引雪山的,你这些钦原鸟得离我远一点。”
英招明知她在矫情却奈何不得,切齿道:“就算你现在不归属昆仑丘,也只能保全你自己。他们,你一个也救不了。”
“我有说要管他们吗?”司昼神色冰冷,似乎此前那个泪如珠落的人不是她一样。
“不管就站到我这一边来!”英招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既然不是昆仑丘那个受气的司昼,她自然要把神女派头发挥到极致,于是英招只收获了司昼的无视,她一动不动。
英招警告她:“你若是出手,管你是引雪山神女还是蓬莱山神女,一并论罚!”
司昼嘴上说着“知道了”,象征性地把手收进了袖子,却忽地出声道:“要不我帮帮你?”
她从袖中扬出玉索,狠狠朝着远山甩去。
远山默契地一把接住,稍一用劲,玉索就从司昼手中脱了力。
司昼惊呼道:“哎呀,轻敌了。”
玉索取材自瑶台玉矿的精髓,是一件趁手的神兵利器,现在却被陆吾神“缴获”。英招见状大怒:“司昼!你故意的!”
司昼理理裙摆:“我可没有,你别瞎说。”
正在英招质问司昼的时候,成霜戳戳远山,说道:“我不信,你没有后手。”
她不信堂堂陆吾神带着半个司空部自己烤自己。远山这人比贼还精!
远山唇角微动:“搏一搏。”
就知道这人还有后招。
成霜笑了,挼下自己腕上的群云镯,说道:“我帮你搏一搏。”
早就看它不顺眼了。
成霜把群云镯生生掰碎,浓重的水雾从镯体中倾泻而出,引来了数道奔流着的沧浪之水。
几道波浪被引着冲进群玉山,在群玉山的烈火结界旁胶着,最终砸开了一个缝隙。
沧海可以覆灭玄天烈火,这是“万神劫”验证过的事情。
在同一时间,玄天烈火突然四散开来,不再围绕着群玉山打转,而是冲向包围圈的内部。有些钦原鸟的羽毛被烤焦了,他们想去泡成霜招来的海水镇痛,但碰到沧浪之水后,烈火不但没熄灭,反而越烧越盛。几只钦原鸟由此阵亡。
英招去救钦原的时候,在它们的翅膀上摸到一手葵花籽。被烧炸的葵花籽还汪着油星,香喷喷的。
“哪来的油!”他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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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之前,司月正沿着群玉山的火线外围撒葵花籽,遇到了闻讯赶来的重黎。
他问道:“你在干什么?”
重黎见到“天边落海”的壮阔景象,便知道是赤水出事了。哪怕赤水再不着调,也是他的同伙。道友陨落,重黎将这账算在了英招头上,便怒气冲冲地过来捣乱。
司月见重黎手上跃动着火苗,似乎在修改火焰的走势,她诧异地反问道:“你又在干啥?”
她刚刚跑回山采集葵花籽了。她爱嗑瓜子,所以玉弓山上种了许多向日葵。只是“万神劫”后,光亮照不到玉弓山,满山的向日葵已经垂头丧气很久了。昆仑照补全后,所有的向日葵都抬起了自己黄澄澄的大头。她愤怒地采了一堆,都来送给这该死的英招!就是他非要让她变成绿石头!也是他害得赵长生真的变成镜子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个要火上浇油,一个要跟风起火,看清彼此的动作后,他们各自去忙了。
司月想,她现在可是正派阵营中唯一没有被困群玉山的人,自然要发挥点作用,不然真成了千年废物。
重黎回忆起远山要他不改初衷,趁乱生事的嘱咐,心不甘情不愿地为他帮起忙来。
他在火线外围,将火线拨碎。于是烈火横走,烧向山上,也为烈火包围圈打开了一个切口。
远山见状,欣慰一笑,招呼大家快走。
他们从缝隙处匆匆逃离,向八方山岩的方向跑去。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群玉山上出现了奇异的景象,葵花籽漂浮着,玄天烈火在沧浪之水上燃烧。“万神劫”当日的场景再现,熊熊大火烧山,只是被困在火海中的人变成了英招与司昼。
“司昼,你咳咳倒是咳咳灭一下这火。”英招施展神力灭火,却只能糟糕地越扑越旺。
司昼手帕掩着口鼻,似乎为难地说道:“你这‘遮天阵’一开,除了你自己,哪还有人有神力。”
话虽然这样说,沧浪之水却像认得她一样,为她退避着,开出了一条生路。
她悄悄退了出来。
司昼走得远了,又回头望着这被火焰吞噬的神境。
这次没有那汪洋恣肆的纯净海水来灭火了,它会一直烧下去,直到将这里的一切烧为灰烬。但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感到一阵轻松,不再为昆仑丘被毁坏而动怒。她爱这片土地,但现在是放手的时候。
她抚上右臂,后知后觉地想起臂钏已碎,沧海已归。
英招正在烈火中怒气冲冲地摇人,天之九部的救兵大约一会儿就到了,司昼不再管他,自顾自地朝出了山,朝引雪山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