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洽谈结束,归程路上,司昼远山:“你说重黎会答应和我们合作吗?”
昆仑丘最大赌徒远山下意识问道:“赌什么?”
司昼无语:“赌成霜。”
“?”
“成霜没去见怀渊,你心情一好赌瘾又犯了。”司昼讥讽远山。
远山笑道:“我今天心情好吗?”
“你说呢,若是平时,你哪有这么多耐心感化重黎,早把他封印回老家了。”司昼嘲讽道。
这男人唇角的弧度已经挂了大半日了。
远山:“这是我作为领导层的素质。”
见司昼步速缓慢,远山问道:“怎么,你不和我一起回昆仑丘?”
司昼:“你先回,我还要去一趟西境驻云办,遣人去南境汇报‘氾’逃出氾林的事。”
远山说着“速去速回”,眼中却有别的意思:这种汇报也值得你去通传?
还未等话成形,司昼就把他噎了回去。“远山,你猜怀渊见不到成霜,他会回去吗?我赌他不会。”
司昼漂亮的面孔带了几分轻佻,远山唇边的弧度瞬间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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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昼折身回去,截住了重黎。
重黎无奈:“你们就不能一次性全说完?”
司昼说道:“只问一个问题。”
重黎干脆也不走了,这一趟趟的。
司昼问道:“你对沧海神力还有没有印象?”
重黎听她提这个,便知道她在问什么了,笑道:“赤水是不是告诉你,对付我的时候耗尽了。”
司昼点头。
重黎语出讥讽:“你想恢复西海?难不成是现在昆仑丘缺少环山水系,风水不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押着赤水去灭玄天烈火的人就是你吧。”
司昼不悦:“你到底有没有印象?”
“没有。”重黎意味深长地说:“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再找,它重新出现不是什么好事情。”
司昼想问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重黎却消失在了树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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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生拿着窥天镜,按转运珠提示的踪迹变化,带成霜来到更陡峭的一处崖边。
天空飘着乌云,星星点点的雨落下来,浇得人满头晦气。成霜正要把云驱走,一旁打坐的赵长生拦住了她,扬手将雨滴变成了雪花。雪花越落越大,赵长生心情愉悦,任雪花浇落满身。
成霜无所事事,便琢磨起来,就算司月恢复了神力,也还差神格才能恢复神职。她决定帮司月一把,与赵长生闲聊起来。
“我们司月也是苦命,打小也没有人管,西王母散养她,远山忙,司昼更忙,可以说是爹不疼姨不爱了。跌跌撞撞地自己长大,每天很平均地倒一点霉。”
“谁和司月玩谁都要不顺当几天,司月心善,不想给人找麻烦,渐渐地她就学会自己玩儿,还记得那个雪天——”
本来赵长生还算听得认真,但听着听着就感觉成霜在编一本苦情小说。
什么意思?和她卖惨博同情?
赵长生的黑眼仁滴滴溜溜地一转,抓住成霜的话隙就插了一句进去。“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有一天怀渊突然登上昆仑丘然后再也没离开吗。他是来帮西王母开渊的。”
成霜的《小白菜司月》还没讲完,就被截断了话,很不爽。尤其是赵长生还提了她的倒霉殉情对象。
“西王母想在不惊动天之九部的情况下开渊,就必须在短时间内平复因开渊引起的失衡现象。换言之,必须获得牧渊者的帮助。怀渊不想和大渊再产生任何联系,就一直没松口,但他登上昆仑准备彻底拒绝西王母那天,恰好看到她在训你。于是,他又变了主意,说如果西王母以后善待你,他便答应这一次援手。”赵长生一口气说了个全。
即便是要天之九部的耳目下私自开渊,造净世玉璧,怀渊也答应了。由此西王母大感成霜是个有用的人。
赵长生见她反映平平,有些不甘,又说道:“怀渊在开渊过程中受了重伤,这就是当初他一直停留在昆仑丘的原因。”赵长生开始翻自己的摄像头:“你别不信,我监控里都有。”
成霜默了片刻,说道:“你不就是想让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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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而,雪地里冲出一个鹅黄色衣衫的女子,落雪尚未在她眼睫化开。
看这气势汹汹的劲头就知道是谁了,远山一把拦住她,问道:“成霜,你要去哪?”
远山拽的是她的手腕,冰凉的群云镯贴着他滚烫的掌心。
他瞧了这镯子一眼,成霜也瞧了一眼。
只看成霜这不欲多言,略显焦躁的样子,远山就明白了,他说道:“跟我回昆仑丘。”
这才是本来说好的行程。
成霜脚下不动,反而是手腕挣了挣。
远山挑明此事:“既然拿到群云镯了,他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你的自尊心呢,不要了?”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的这几个小时又发生了什么,成霜怎么又如此冲动。在一旁打坐的赵长生只当自己是个雕塑,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挑明是自己给远山添的堵。
成霜的痛点被踩中,激起心底那些微妙的情绪,她怼回去:“我不清楚!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我从来都没有清楚过。”
远山手上的力道和他的话一样清晰:“我现在的意思很清楚——不要去。”
成霜说道:“你是在以远山的身份建议我,还是以陆吾神的身份命令我?”
“有什么区别?你肯听吗,我的话你从来都当耳边风!”远山脸上泛起一丝怒容。
成霜也有些气:“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嘴里有过一句实话吗?”
远山顿了片刻,冷笑道:“我的实话,你想听过吗?”
远山夹杂着玄天烈火的气息过于灼然,他的四周连雪都不落了。
成霜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这问题的来由,便以为远山在说在凡间轮回的故事。她有些怔然:“你在说哪一世?”
浮沉了数十世,对她来说不过是一遭又一遭的凡尘经历,对于他来说,却是一遍又一遍的创伤。他们三人不断地重复“遗忘”与“相逢”的故事。虽然性情一转再转,故事一变再变,但她从来没有在人世间选择过他。
“每一世。”远山冷冷地说道。
半晌,远山松开了她被他攥得发红的手腕,丢下一句:“我真是多管闲事。”
他转身走了,连背影都带着一种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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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生,你说他发的哪门子邪火,我就是想亲自去指着怀渊的鼻子说一句,枉我费心救你,你连见我都不愿意,真是不识好歹!不行吗?”成霜感到委屈:“你给我算算,我是不是欠他的!”
赵长生无需掐指,便浅浅地说道:“成霜,你有没有想过,既然你们三人一同下凡,生生世世都在纠缠,这一世为什么你见不到怀渊,却还能见到远山。”
成霜已经从情绪里抽离了些许,听到赵长生说:“前世不欠,今生不见。你欠怀渊的债还清了,就不必再见了。”
她指了指远山离开的方向:“倒是他,还欠着你。”
早在她还是一朵云的时候,远山就亏欠了她。所以生生世世都在还这份恩债。
其实早就还清了,剩下的纠葛都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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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霜按照赵长生说的位置走去,没多久,便见到了与她一起下凡的另一个人。
隔着荒草浮土,再次与怀渊相逢的景象一点也不美丽。
面前的人并未有一丝讶然,仿佛他知道她总是要见这一面不可的,她一直都是一个十分执著的人。
怀渊负着手,立在一颗尚算有几分繁茂的树下,虽然因平渊受伤,面色有些苍白,却还是那副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的模样。感受到牧渊者的气息,枯索的树叶悄然滋出新绿来,雪意想要凝固却又缓缓融化。
怀渊的话试探着响起:“阿云,好久不见。”
她不悦地纠正他:“是成霜。”
怀渊默了片刻:“好,成霜。”
他敏感地察觉到成霜压抑着的心火。
怀渊一步步走向她,临近成霜身前时,她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他垂下眼睫,说道:“你和以前一模一样。”
成霜闻言也抬眼看他。
跨越数世的光阴,再见到这双氤氲暮春之风的眼睛,竟让人感到很陌生。
成霜望着他,仿佛抽离出此处的时空。他们果真太久没见了,久到他已经成了她记忆中一个意蕴不明的符号。
怀渊轻声说:“陪我走一段吧。”
成霜也不想就这么僵在这里,动了步子。
昏黄的日光从天际垂落,绕着崖岸围成一个形状缓和的圈,他们两个皆不怕坠落于大渊,于是就绕着崖边慢慢地走。
也许是出于一种飞鸟善于盘旋的习性,曾经怀渊常领着成霜绕着日光垂落之处的边沿走,现在她已经不自觉形成了这种习惯。成霜走在前面,光辉洒在她身上,暗影折在怀渊身上。
成霜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不知道怎么就记起他们走过同样的一段路,在昆仑丘上。
那是一个黑漆漆的雪夜,昆仑丘尚未实现永昼。风从积雪之巅掠过,洋洋洒洒地带来雪意。夜幕暗沉,大约是月亮又坏了,司月在忙着修。
她和司星被司昼唤来群玉山办事,她先出了门,等司星出来就一起回程。
百无聊赖之际,她看到了从山门前经过的怀渊。
怀渊凝重的神情见到她时松动了些许,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她未曾注意到神色不虞的怀渊是从瑶台而来,只顾着兴高采烈地和他打招呼。
怀渊问她要不要一起走一走。
她为难地摇摇头,说司星还在等她。怀渊没有勉强他,继续了自己的步伐。
她望着怀渊远去的背影,漫山遍野的雪加重了那种踽踽独行的孤寂感,她忽然有些不忍。
恰好这时司星出来了,拿手在她脸前晃了晃:“看什么呢,走吧,再不走司昼没准又想起什么事来让我办。”
她同司星走了十几步,心里作着艰难斗争,倏忽转身,撂下一句“你先走吧,我还有事”,就去追那个落寞的背影,根本没管司星是什么反应。
怀渊的步伐放得慢,她很快就追上了。
那天他们说了什么她完全忘记了,只记得她从身后叫住他的时候,他那种由衷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那是成霜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如缀在树冠之上的昏黄的灯光,纵然山野之间尽是萧瑟寒气,雪布满远方,却不让她觉得冷。
成霜回过神来,转身看着怀渊,仓皇寂静之中,她竟然从怀渊的神色里读出相同的情绪。
怀渊再次轻易地猜到成霜的心思,笑道:“你怎么来了?”
成霜一时怔然,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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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来吗?”成霜反问。
就好像刚刚怀渊那句话只是一个普通的问句。
他故作无奈地叹道:“如果你不来,我也就不用来了。”
他虽然褪下了云镯,但千年的佩戴让他腕间还留有残影。日前,残影闪动,提示他云镯的主人正临近大渊,性命攸关。他便步履匆匆地来了。
重黎要对付远山和司昼,关自己什么事,若是早知这计划里也有成霜,他定然不会告诉重黎开渊的办法。
“在他与你之间,我一定选你。”
他的眼神真挚,仿佛这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
这种坦诚在日光下的情谊让成霜不由得问道:“为什么不来见我?”
为什么你见了那么多朋友,唯独不愿意见我?
怀渊本就不指望远山、重黎、赤水、他们任何一个能够守信,成霜早晚会从他们口中得知他的有意躲避。
怀渊看着陡峭的崖边,过了一会而才说道:“成霜,我们不是同路人。”
“我们的选择从来都不一致,自我跃出牢笼,与远山结怨的时候,我就站在昆仑丘的背面了。无论如何,我不会选择昆仑丘。即使是人间,我也愿意前往,起码我是自由的。在昆仑丘一日,我就是那个永远逃不脱大渊的牧渊者。”
“成霜,只要能帮助你,开渊、平渊,对我来说都不足为提,但是其他的,不行。”
“其实在冀州,你通过司云神试炼的那一天,你就选择了与我不同的路。”
怀渊看着成霜,他珍惜她在他被人嫌恶的一生中所给出的珍贵情谊,但也仅此而已。
成霜以为她听到这句话时会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失落,但她仔细体悟自己的内心,却只能摸索到一种冷淡的切割感,仿佛生命中某种重要的羁绊已经消散了。
不知何处飘来的雪,越来越多,在昏黄的日光下闪烁如金,光耀如昨。
成霜说道:“你根本没有问过我,怎么知道我不愿与你同路?”
怀渊觉得成霜还是和曾经不一样了,当初的阿云鲜活如火,全然不像今日,静,很静,像一重山色。明明在质问他妄自揣测,却神色冷静,话语也平静。
“因为我了解你,你当时最期盼的事情就是能登上昆仑长空,做万里挑一的昆仑神。”怀渊说道:“其实,你现在还是面临这样的一种选择。如果我问你,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背弃昆仑,你会有别的答案吗?”
成霜不语。
怀渊说道:“四月初一,轮回道前,我等你的答案,再决定入不入忘川。”
成霜诧异道:“你要忘了这一切?”
怀渊点头:“昆仑是非,我本就不愿意想起,是重黎非要唤醒我帮他。这千年轮回对你们来说或许是痛苦,但对我来说,是凡尘的自由。”
成霜看着他,半晌没说话。而后一团雾气腾起,她消失了。
天上的雪花飘悬,落在他的鬓发上。
他不明白赵长生为何让他与成霜作此约定,但赵长生说事关成霜性命,他不能拿成霜的安全去冒险。
离四月初一只还有十日了,他准备徒步走向轮回道,去赴一场离别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