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跪了整整十夜了,让他起来吧。”有一道年轻的声音央求道。
“他犯的错不够他跪上几百年的吗,才跪十个晚上就想起来?”稍微年长一点的声音十分不满,训斥道。
第三种声音介于年轻和年长之间,补了一句:“嗯,这小混蛋跪断双腿也不为过。”
海域送来的晚风颇有些凉意。跪在海面上的背影萧索异常,赤水凌乱的鬓发沾满了海潮的气息。但没有海浪敢翻涌而来,罩在他身上。
一双极有少年气的眼睛低垂着,随着游鱼摆尾而轻移目光。海下的窃窃私语充斥着他的耳朵,但他装作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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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愿意从海中走出,接受赤水这屈膝一跪,与其说是承受不起族首的请罪,不如说是不愿原谅。
赤水是西海族中最有天赋的少年,他早早成为西海族族长,数千年有功无过,让西境沧海成为水系首屈一指的族群,他们才认可他以少年之身的说一不二。可他们没有想到,也是这个少年,不动声色地给整个族群带来了一场惊天祸事。
直到昆仑丘那一道罚斥的神令下达西海时,他们还有些讶然,赤水竟然反叛昆仑,他不是一直倾慕昆仑丘那位瑶台神女的吗。
尽管每个人都说司昼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意中人,大约只有陆吾神堪堪匹配。但赤水从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他想他便去,他喜欢他便求,谁也说不了他。他们只能看着赤水为这位瑶台神女做下多少荒唐事,一件一件,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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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一道海浪如鞭,狠狠抽中赤水的脊背,他身形一晃,随后依旧把脊背挺直。
“他还有脸回来?”
“理他干嘛?让他跪着!”
“不要原谅他!”
“没什么可说的。”
“我也不想骂他了,当时就骂过了。”
海底声音交错。一道苍老的声音清了清嗓子,四下顿时安静了。
海面分开,走出一位暮年老人,被一个叫“阿青”的年轻人搀扶着,更年长一些的冉遗跟在他们身后。
族中最有名望的长老“横公”开口了,质询着昔日的少年首领:“你知错?”
赤水犹未抬头,只是回答:“知错。”
“赤水从不认错。”曾经的好友冉遗带着几分诧异,他似乎并不相信赤水,但又感到奇异,他这样的人为何会突然声色俱下。
赤水继续低头答道:“已经死过一次,从前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许多。”
“你可知错在哪里?”横公复问。
“身为西海之首,不顾我族存亡,随人攻上昆仑,且一败涂地,致使我族被罚迁远居,无以为家。赤水自知无颜面对,所以迟迟未来请罪。”
他话语恳切,连迟来的理由都想好了。
冉遗看着赤水如此有条不紊地自诉罪行,才发觉赤水是真的变了,原来流落无间之地千年,竟然能将他们的赤水磨蚀至此。
“既然自知无颜,为何今日又来?”横公拄着鱼骨拐,仔细打量着眼前跪着的儿郎,忽然问道:“你的沧海神力呢?”
赤水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并不惊讶,但仍旧眼神闪躲,只是他低着头,并不明显。
赤水踏入此地之时,大家就感觉到他的力量大减,只是不知道他连沧海神力也失去了。
鱼骨拐连连击锤着海面,震得赤水膝盖骨发出闷响。阿青见状忙道:“赤水,说话呀,别让横公着急。”
“万神劫之时,尽毁。”
一时之间,海下哗然。
沧海神力是西海族的至高神力,关联着西海的水源,在赤水手中尽毁,实在是罪愆莫大。
“是实话吗?”横公洪钟般威严的声音问道。
“昔年,昆仑丘以我治火,玄天烈火非沧海不能灭,是以我一身神力尽毁。”赤水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讲出一件极为惨烈的往事。
众人以前只是根据传言猜测事实如此,从当事人口中听到真相更感震撼。
仔细察之,如今赤水身上的力量不足五成,无怪乎听说他跟在重黎身后。赤水全盛之时,哪里需要与他人为伍。沧海神力一旦毁去,不可复原。这么说,沧海一族是彻底失去这种可以传承的力量了。
成群的议论声使海下的游鱼受惊,朝着一个方向逃窜。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横公斥道。
“悔不当初。”赤水说。
“少在那边含含糊糊,讲清楚你到底悔的是什么!是不该喜欢那为西王母所用的帝舜之女,还是不该与昆仑作对?”横公说。
横公尚且会给赤水“二选一”的问题,知赤水甚深的冉遗则会尖锐质问:“赤水,你说句实话,时至今日,你对那司昼神的执念是多了还是少了?”
很多时候,一个耿直少年的沉默胜过他的言语,比如此时,赤水很不合时宜地沉默了。
横公很是失望,西海为什么会有如此执迷不悟的少年。
阿青在一旁劝横公:“赤水既然知道错了,一定是长教训了。即使还喜欢,也是他的本心不可控制,他如今不愿意欺骗大家,不正是一种坦诚吗?”
“阿青,你看他,明明还心有妄念!一次不够,他还要死两次不成?”冉遗明明是在对阿青说,话却打在赤水身上。
赤水的眼睫微跳,低声道:“请横公放心,我已再无妄念。”
冉遗冷笑一声:“妄念就在你心中,我们谁也不知道,你说没有,又有谁信?”
横公叹道:“罢了,你说没有,便是没有吧。”
阿青为赤水松了一口气,横公这关算是过了。但赤水知道,还远没有过。
横公捻着胡须:“你想求什么?像阿青说的,现在说出来,还算你坦诚。过了今晚再说,就是有所图谋,你今日这错就算白认。”
阿青有些着急,他怕赤水现在就说出来他的要求,目的性太过明显,但他又怕赤水此时撒谎,过后再说,更犯众怒。他盼着赤水是真心回来,什么目的也没有。
赤水犹豫了。也许横公在引诱他说出自己的目的,但也许横公没有诈他。
他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抬头郑重地说道:“赤水无所求,但请归族,有一席容身之地。”
眸中星星亮亮的恳切让人动容,横公抿唇不言。
阿青也跪下来求横公:“阿青相信赤水,愿意为他担保。”
赤水诧异地看了阿青一眼,随后又掩饰了下去。
海上螺音锐鸣。
横公说道:“结界松动了,阿青,去看看是谁。”
阿青似乎很不愿意离开,横公抬杖轰他,他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冉遗哼道:“这小子,是怕他一走,横公对你做什么,你给阿青下了什么蛊,让他对你死心塌地。”
赤水笑道:“如果我有这种本事,今天还会跪在这儿?”
冉遗琢磨了一下,臭小子还挺有道理。
怼完冉遗,面对横公,赤水又恢复谦恭的态度,说道:“阿青从小与我一起长大,他是很好的一个孩子。”
“那时候你是孩子头,别的孩子嫌你支使他们,只有阿青什么都听你的。”横公追忆从前,有些怅然。但冉遗并不沉溺于年少往事,冷酷地说道:“阿青单纯,容易受你的蒙骗。他信任你,所以信了你的谎话,帮你一起瞒着我们,闯下滔天大祸,他事后很后悔。”
赤水不语。
冉遗加重了语气:“阿青如今还是肯信你,你却还在骗他。”
赤水不管冉遗说什么,只望向如他祖辈一般的横公:“横公不信我知错?”
横公忽然问道:“赤水,你知道当年为什么我支持你做族首,而不支持冉遗吗?”
冉遗听横公又提到此事,很烦躁地走远了几步,这件事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怎么赤水光荣的时候要提,不光荣的时候还要提。
“不仅是因为我看中你的心智。冉遗并不比你笨,但冉遗没有你坚定,别人多说上几句,他就变了。而你不会,你从来不管别人说什么。你从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哪怕你知道你做错了,嘴上也不会认,你的脖子比这海里的珊瑚还要硬,宁化粉齑,不愿低头。我们西海一族要昂首,就要有这样一位不会后退的领主。”横公说道。
“我辜负了您的期望。”赤水的声音发涩。
“赤水,你没有辜负我,我期望你能带领全族享誉四境水系,你做到了。但过刚易折,你也毁了这一切。”横公说到此处,环顾这幻象造出来的海域,不禁有潸然之感,他们已经离开家乡太久了。
赤水欲膝行几步,奈何跪得太久,双腿不听使唤,向前膝行了一步后,堪堪稳住身形。
横公见状,敛了敛伤感,正声道:“我知你是个绝不认错的脾气,背后定有大事敦促,现下你尽可以讲实话。”
赤水想了想,说道:“横公问我为何拖到今日,我与横公说实话。是我命数已尽,今日回族,乃是叶落归根,鱼眠旧海。”
横公没有想到会听见这样一番答案,惊讶写在浑浊的眼白中。冉遗也凑近了些。
夜色茫茫,赤水跪在海面之上,浑身散着潮气。
“我不说,横公也能察觉到,自我跪在这里,神力便在一点一点地消退,原先还剩五成,现在可能五成都不到。如果我往引雪山的方向去,那里严寒,我还能多活一年半载。但我来了云州,云州无秋冬。我以命赎罪,横公,难道我没有诚意吗?”
老者拄着拐,来到赤水面前,从怀中掏出珊瑚石,贴在赤水眉心,珊瑚石的赤色迅速消退,如同血色从一个人的脸上退尽。横公喃喃道:“你……怎么会这样?”
赤水跪了整整十夜,无人问津,他就情愿跪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吗。横公想,大约赤水是真的知错了。
“我本没有机会复生,因缘际会,借昆仑照碎片还魂,但所借终有还,如今要把灵气还给天地了。”
一时寂静,海浪也不再翻滚。
冉遗忽然出声:“不要让阿青知道。”
阿青看到赤水还活着不知道多开心,如果他知道赤水命不久矣,又不知道多难过。
横公掩面叹息,在生命即将消亡之际任何恩怨都不值得再提。算了,做再大的错事,总归是沧海的孩子。
“起来吧。”
赤水颔首。
横公默许他归族,他的计划达成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