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暗,远处管理亭的灯光遥遥照过来,反而衬托出满池的阴影。
电光石火一瞬间,关静的身形打晃。
在“扑通”一声响起之前,事情本来还有个缓儿——当关静张开手臂,向空气中抓取救援的时候,司月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了他。
但随后司月便迅速撒了手。关静太沉,她自己险些也跟着掉进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等远山和司昼从成霜惊恐的面容中读取信息,回头的时候,只能堪堪稳住在落水边缘的司月。
“扑通”一声,重物锤水,一大朵水花溅起。池底与关静之间迅速磁吸,转眼间,池面上连个波纹都没有了。
司月找回自己的声音:“救救救救救……命?”
远山、司昼、成霜三人面面相觑。
进入云州之前,成霜和司昼便封禁了自己的九成神力,以免引起云州方面的注意。而远山只要不动用昆仑木即可。
天清地浊,高下分野,神力在越洁净处越丰沛。眼下的云池边缘,绿苔厚重,泡沫浮泛,恰恰是最不洁净之处。于是,三人手中不多的神力被削之又削,只能探出几里地寻找关静的踪迹。
“五里。”成霜率先报数。
“七里。”司昼次之。
“九里。”远山最后说道,他的昆仑木稍胜一筹。
也就是说,几乎是一瞬间,关静在将近十里的水域内消失了。
司月说道:“你们还报上等差数列了,想想怎么办呀!”
成霜询问司昼:“解封神力?”
十里不行就探百里。虽然这样会惊动云州,但事急从权,救人要紧。
“来不及。”司昼说。
解封神力至少也要一个小时,而水下的怪物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怕关静撑不了那么久。
远山轻轻碰了碰司昼轻薄的衣袖,说道:“绑匪来要价了。”
夜色茫茫,司昼望向前方水尽处。一艘快艇朝着他们的方向驶来,于距离岸边十里处停下。正在他们能力范围之外,说明来者早有准备。
尽管夜色昏暗,但快艇自带灯光,他们目力也极好,看清了来人。
正是白天围观他们打牌还要推销船票的大叔。
只见他拿出一张横幅,粘在船身。
“捞人,四十万一位。”
看清横幅上的字,成霜气得牙痒痒,左右逡巡,哪里还有船,她要开过去揍人。
对方索要的价码大大超出受害者家属方的预料。但司昼二话不说,指示道:“答应他。”
成霜只能以手扩音,喊道:“给!捞人!”
快艇闪了几下灯光,表示成交。
成霜赶忙搂住司月:“别激动。虽然要划的你的卡,但是——”
司月一听,更激动了。她是造了什么孽,因为掉下去的不是她吗?要不然换她下去?!而后司月悲哀地想到,就算是她掉下去,成霜还是会划她的卡,因为这个女人总能鸡贼地猜中她的支付密码。
司月朝着空气狠狠打出一拳,希望能把对面的绑匪给打昏。
罢了,先救人吧,总比把钱烧给关静强。看来这五十万彩票奖金本就不属于她,她这个人从来没什么好运,她就知道。
但船夫得了信,却没有立刻捞人,而是将船身的交易横幅又换了一张:“以及一千颗赤水明珠。”
第二个条件一出,众人纷纷看向司昼。这明显是一出有针对性的打劫。
水面上空空荡荡,连星子都不倒映一个。
司昼半晌不说话,一颗颗温润生光的明珠从袖中缓慢滑出,稳坠于她的掌心,最终她翻手凝出五百颗,汇成一团光。“告诉他,只剩这么多,不行的话,人我们也不要了。”
成霜结结巴巴地传话。
船头灯光闪烁,勉强同意了这一交易。原地打了个圈,拽着一条绳子把人拖了上来,十分敷衍地演了一出“捞人”。
可怜的关静被吊高,如同一条等待售卖的死鱼。不过鱼死了就没有人买了,所以吊得很用心,起码头没有被泡在水里,甚至可以美其名曰“在倒他腔子里的水”。
快艇放出一架无人机,夹着一张塑封防水的收款二维码,飞了过来。
司月忍痛扫码支付。
付了定金,一截水藤递出,蜿蜒十里,送来一片救生飘板。
水藤捆绑的力道只遇赤水明珠而开。司昼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光雾送出。
对方满载而归,借着夜色的遮掩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月在关静**的外套里摸到四张身份证的时候,只想破口大骂。偷人身份证不得好死!害她惆怅了一天!
司昼眸色深沉,拢了拢袖口。将视线从快艇消失的方向收回来,由着远山处理半死不活的关静,淡淡说了一句:“送医吧。”再没有多余的话。
当夜,关静入住云州市第一人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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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池的水不干净,关静被泡了许久,险些进ICU。
行程迫在眉睫,而医院要求必须留下一位家属陪床,成霜灵光一现,为昏迷不醒的关静找了一个特殊护工。
勒索一事虽然古怪,但他们此行有更为重要的目的——寻找大渊。暴雨过后,云池水线的不升反降意味着大渊有可能在云池深处吞食水流。
云池落日场是通往云池深处的最佳航线。他们再次集结,来到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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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租了船,驶入云池深处。
一个导游倒下了,得有一个导游站起来。一位面孔熟悉的来客登上了船。
云池下暗流涌动,分叉数百,唯有赵长生的镜心能把握其中区别。司昼便是请她来当这“探照灯”的。
按赵长生所说,他们从交错的暗流中选定了唯一的顺流之向。
上船前,赵长生前去探视了她生死未卜的下属,给他穿心透肺地照了一个“神镜特供版”X光,确定了他不会死只需要再躺几天之后,赶来同司昼等人汇了合。
赵长生感慨自己的明智,不愧是经天纬地的勘缘者,幸好她另辟蹊径,独自前往云州,不然现在躺床上的指不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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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流将船身推到一处极为安静的水域。船身纹丝未动,仿佛粘在水面上。成霜以云丝下探,竟然怎么也探不到底。
赵长生摆弄着罗盘,推敲道:“这片水域叫作‘等风域’只有南风涌入,才会恢复流动。而现在,无风。”
司月:“什么时候来风?”
赵长生:“不知道。”
成霜:“你不是算命的吗,你算算。”
“……你都说了我是算命的,除了命,别的不会算。”赵长生翻了个白眼。
众人望着司昼,感到心焦。
她此时面色苍白,双眸紧闭,倚靠在司月怀里。
自从他们朝着云池深处前进,司昼的唇色就一点点消失。
远山坐在船头,眼见司昼的长袖垂落,连带着整条臂膀都快要浸入水中,迅疾地帮她捡回来,并提示司月,千万别再让司昼接触到云池的水。
司月不解,刚到这片“等风域”的时候,司昼不是主动将手伸进水中了吗?
远山:“是啊,所以她现在这副鬼德行。”
睡美人并没有完全睡过去,只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听到远山讥讽她,眉心微皱。
远山饶有兴味地提议:“趁现在司昼虚弱,不如——”
“趁她虚,要她命?”成霜接茬。
司月大惊:“果然一山容不下二虎,远山你早就嫌我们司昼掣肘你了吧!要想谋害司昼,先过我这关!!”
“本来没有这么想,但你这么一说,感觉是个不错的主意。先把你扔到水里,然后溺死司昼,趁西王母伤心之际,杀瑶台个措手不及。”远山认真思考成功的可能性。
司月摇晃怀里的司昼:“快醒醒,远山要篡权夺位了。”
被摇晃得头晕,司昼半睁开眼,冲着远山的方向,从唇边溢出一个字:“滚。”
见她终于有几分清醒,远山说道:“别睡了,现在你最清楚西海族的气息在哪里最强,指一个方向。”
司昼指尖微动,指了指西北方。
远山吩咐赵长生:“一会儿南风来了,水活起来,我们就朝东南走。”
见成霜不解,远山说道:“西海族一定会躲避不祥的大渊,反向居住。所以我们得反着去找大渊。”
成霜:“不是,我是想说,为什么司昼能清楚地知道西海族在哪,听起来好像一条特定的搜索犬。”
她是关心正事吗,她是关心八卦。
远山:“……”
司昼的抬手一指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彻底昏睡过去。远山看着司昼这副不支的样子,倏忽想起上一次她遭逢这种状况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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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前,司月下凡后,他们与西王母达成约定,准备完成交接工作。他最后一遭去山脚下巡视,却发现了面色苍白,扶着崖壁前行的司昼。她步伐虚浮,一看便是强撑着回到了昆仑丘。
远山本想叫来流云捎司昼一程,送她回群玉山,却想起长空不再有司云者已经百年,流云不听调遣。他一时哑然,只能以哨鸣声,传讯毕方。
司昼也瞧见了他,虚着声线说:“扶我一下。”
远山只思考了片刻,就明白了她这一身狼狈的来由,问道:“你去寻西海族的行踪了?”
明珠与臂钏在手,如果四境中还剩下唯一一个可以找到西海族踪迹的神,那一定是司昼。
见司昼不说话,远山更笃定了,继而问道:“你发现什么了吗?”
司昼扯出一个苍白的笑:“他复活了。”
远山讶然。司昼嘴里再没有第二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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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往事,远山不由笑了:“成霜,你不是一直想看司昼的臂钏,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有任何不懂,可以问赵长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要是不答,你就把她推下船。”
赵长生无语,知道太多果然不好。
成霜大悟。远山,你果然是坑同事的一把好手。
她赶忙去解司昼的袖子,司月阻拦道:“你们两个,趁我们司昼昏迷!就做出这种无耻的事!”
成霜:“别装了,你不想看?八卦你不想听?”
司月:“快解!”
司昼的裙装很别致,袖子可以被单独拆卸,原先成霜以为这是方便司昼搭配更多款式的流风广袖。但广袖卸落之时,成霜才明白原因。
司昼藕白色的上臂环绕着一串臂钏,碧色如洗,一如海色,幽微涛声回响其中,如侧耳听贝。水汽缭绕,沾衣即透,故而衣袖常常湿透。
司月提醒成霜:“哈喇子要流出来了。”
成霜擦了擦嘴,根本没有。“这是个什么东西。”她伸手去摸,还未摸到,指尖一刺,她缩回手来。
司月不屑:“土狗,高档臂钏你没见过?”
赵长生心知这臂钏最珍贵之处不在于外表,而在于内里。但她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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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已歇,夜色涌来。“等风域”被笼罩在一片雾海之中。若有目力模糊的人,连身旁是谁都看不清了。
没有人知道南风到底还有多久涌入,雾气越来越浓,仿佛想将他们困在此处。在这障目之时,每个人都有些紧张。
远山沉稳的声线穿透夜雾:“再等等,大不了,出什么事我们交出司昼换平安。”
司昼这幅疲态,恰恰证明了西海族在此地的繁盛。
西海族深恨司昼。他们的赤水送上千枚明珠也未能拢住神女一颗冰冷的心,甚至于让他鬼迷心窍,反叛昆仑,最终死于烈火。罚旨上,驱逐西海族的“即刻”二字也是司昼写下。若有机会,他们不仅想收回赤水送出的明珠,大约也想质问司昼。
远山的玩笑让紧张的气氛得到些许缓和。
大家略微放松了些,她们都知道,只要陆吾神还有心情说反话,便不用过分忧心,天塌下来,陆吾顶着,或者他找人顶着。
蒸腾的雾气和臂钏中涌出的水汽交融着,再不能分出彼此。司昼陷入了一场白茫茫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