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预料之中一样,一直开到水村和市区的状况仍旧没有任何不同,人类对于某些危险的气息天生是不大敏锐的。
“……本次导航即将到达目的地,祝您旅途愉快。”导航结束指挥,车厢里重新归于沉寂,然而面前除了一个停车场入口,便没有其他路了,九方廿熄了火,从后排拿起一顶帽子扣在头上。
老皮从睡梦中动了动,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把座椅调回原位,掀起盖在身上的外套昏昏沉沉的往身上罩:“到了?”
“车开不进去,我去问问看要怎么进村。”九方廿耐心停下动作等着老皮套好外套,从手边的收纳盒里抽了张湿巾递了过去,示意她嘴角的位置,“擦擦脸,进村之后我们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暂时安顿下来。”
收拾停当,两人下了车朝停车场外走去。
停车场右边就是已经冰冻的河道,沿着河道走出去两三百米就能看见水村的牌坊,牌坊下围坐着几个胖乎乎吧嗒吧嗒抽着水烟的中年人,这会儿天气已经相当冷了,即便他们都穿着单薄的外套和裤子,额角鼻子上还是不断有汗渗出来。
远远看见九方廿和老皮走来,他们也没有招揽客人的意思,只是撩起眼皮隔着烟气瞥一眼,又转回去继续像之前一样小声交谈什么。
“您好,我们来旅游的,咱们这村里还没通路吗?我们开车进不去的话能从您这儿坐船吗?”九方廿和老皮交换了一个眼神,把身份伪装成了游山玩水的外地游客,像是只单纯为了问路。
没有人回话。
老皮拉了拉九方廿的袖子,自己往前走了一些,说的是地道的苏城话:“大叔,我记得之前村里不是要修路,怎么现在没见修好啊?”
“你是苏城人?”其中一个胖大叔接话。
老皮笑眯眯的卖乖:“嗯,我也是之前来玩的时候听说过,还以为这回回来应该能方便些直接进村了。”
“嗐,之前来过些个什么专家,又是测量又是检测的,弄了半天说是地质不好,实在修不起来。你们来的时候应该也看见了呀,原本说修路的沙还在停车场堆着呢。”胖大叔忿忿不平的样子,最后才缓和了些语气,“妹崽,你苏城哪里人,好久没回来了吧?”
“我小时候就住隔壁华水县,去了津城念书之后是好久没回来了,”老皮抬手比划着往南指了指,回头看了一眼九方廿,从自己的背包里摸了包烟出来在背后晃着示意,“叔,我看今年河上冻的早啊。”
九方廿心领神会上前接过烟,凑近几步递给胖大叔。
“你这个小伙子是懂事情的,”那大叔接了烟顺手别在了耳朵上,笑呵呵的,“今年比往年冷,上冻也早。”
老皮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拉着大叔的袖子走远了些:“叔,我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按理说我不该为难您的。这是我老板,他早就听说咱们这水村风景好一直想来看看,今天这事情办不成,怕是我以后的工作也会受影响。”
大叔斜眼瞥过还不知道自己被塑造成什么形象的九方廿,敲了敲烟杆:“那成吧,我本来也是送客人出来买些东西的,一会儿还要回去,你们就跟我的船走吧。”
“谢谢大叔。”老皮暗自庆幸这趟苏城是她陪着九方廿来的,如果现在在场的是范禾易估计会搞得一团糟。
开船的大叔姓吕,热情的替九方廿和老皮从客人那儿得到允许上了船,摇着橹子在河道里行进,安静的时候可以听见冰碴子划过船体的声音。
吕大叔的船不大,小小的篷子里头挤着四个人,老皮看着对面的两个女孩,笑眯眯的搭话:“真是谢谢你们让我们蹭船,要不可能要到明年才能到水村了。”
那两个女孩笑着摆手,其中的短发女生偷偷打量着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的九方廿:“你们也是从外地来玩的吗?”
“我是本地人,”老皮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九方廿,“他……他现在定居在津城。”
“津城是个好地方,风景也好,吃的也好吃。”短发女孩笑着,轻轻碰了下身边女生的肩膀,“她以前拍摄的时候去过。”
“你们是摄影师啊。”老皮话里很容易带上崇拜的意味,相当让人受用。
“不算摄影师,只是拍些东西混口饭吃。”挑染的长发女孩控制着对话的限度,让信息保留在适当的范围内。
对方出门在外的警惕完全可以理解,老皮也知趣的笑了笑,安静下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九方廿始终避着和人直视,直到远远的出现炊烟,小船便结束了在宽阔河道的行进,进入了房屋建筑形成的相对狭小的分支。
水村便这样在游人面前缓缓展开,静谧沉默的。
范禾易是被手机的震动吵醒的,脖子因为长久的仰在沙发靠背上一时痛的他有些缓不过神:“怎么在这儿睡着的……”
小心翼翼的取回自己的脑袋,摊在腿边的手也有些发麻,张合手指放松的时候,指尖有些细软的发丝蹭过。
范禾易低头看了眼搭在身上的毛毯,不可避免的就看到了头发的主人——
高见青为了挤进沙发整个人缩成一团,头安安稳稳的靠在他手边,身体蜷缩起来,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睡着。
范禾易用另一只手摸到手机,调低了亮度,消息栏第一条就是老皮发来的水村定位。
他们已经安全抵达了。
犹豫了一下,范禾易还是点开了和九方廿的聊天框,消息还停留在他出任务遇到高见青那晚,九方廿踩在他出门之前发了条:注意安全。
那之后,直到他重新回来,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几乎是和呼吸一样微不可闻的叹气,范禾易最近经常这样,似乎只有借助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才能将心口的郁结的那一口气吐出。
手指间因为发丝撩过有些痒,范禾易按熄手机屏幕,光亮消失,睡在身边的人坐起身。
“说着话就睡着了,我看你太累就没有喊醒你。”高见青简单解释了现在的情况,隐瞒下了自己的内心。
他有些心虚的移开视线,其实范禾易睡着后他想过要像偶像剧里一样把对方抱回卧室,再盖上被子。但范禾易觉浅,只碰到他的胳膊就有醒来的趋势。
高见青看着他眼睛下的淡青,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偶像男主梦。
范禾易不知道这些,按着脖子转了两圈:“你呢?怎么挤在这儿睡?”
安静的几秒里高见青在大脑里快速搜寻着借口,最后只干巴巴的挤出一句:“我看电视的时候睡着的。”
这借口其实相当别扭,像放在窗台上风干数日的橘子,外皮紧绷变色,不需要掰开就能想到里面干瘪的橘瓣。
但范禾易完全沉浸在其他情绪和再次开始的杀戮中,即便是这么明显的敷衍和借口也没有注意到,只是活动着脖子:“天快黑了吧?”
高见青望着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范禾易的脖颈和侧脸,他瘦了很多,短短几天内,因为巨大的工作量。
“我可以去帮你吗?”高见青问。
“你好好呆在家里不要被人发现就好,”范禾易揉了把他的头发,留下这句话起身,“现在的情况不会持续太久的,老皮
他们已经到水村了,等找到该隐,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高见青没说话,只展开了身体平躺在沙发上,看着墙上那面属于范禾易的地图,那么多的地方,密密麻麻的扎在一起。
走在陌生的城市国家的土地上,听着不熟悉甚至陌生的语言时,总在换城市来回走的范禾易会在想什么呢?那时候还没有该隐,他的工作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这么不间断的杀戮时,在想什么呢?这么生活着的时候,会想象在未来的某一天在一座喜欢的城市里结束这样的生活吗?
他们没再对话。
范禾易在准备洗澡换衣服出门,迎接即将再次到来的黑夜。
他踩着棉拖鞋踢踢踏踏的屋子里来回走动,发出声音,渐渐的又将高见青带回困意的漩涡。
高见青其实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这段时间以来出现的变化,偶尔会冷,偶尔会感觉到疲倦,甚至有些时刻会察觉到某颗牙齿的松动或者头上突然出现的一两根白发……
范禾易换好衣服,背着装备一新的背包出门时,高见青已经重新睡着了。
他没多打扰他,只是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临出门前犹豫了两秒又重新回到沙发前,捡起不久前还盖在他身上的毛毯轻轻替高见青搭上。
高见青最近有些奇怪,话多,黏人,不知道是因为九方廿回来后毫不掩饰的敌意吓到了他,还是担心会被抛弃……
范禾易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两人之后的关系,即便不知不觉中高见青已经成为继九方廿和老皮之后陪在他身边最久的人了。
福仔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落在茶几上扑棱棱拍打着翅膀:“禾易!禾易!我饿!”
范禾易抬手示意它噤声,伸出一只手让福仔得以落脚,另一只手背上背包后起身去拿鸟粮:“你在家也听话,不要吵。”
“睡觉!睡觉!”福仔小声叫了两句,被范禾易带回笼子和鸟粮幸福的共处一室。
关好笼子,范禾易算是整理好了家里的一切,动身出门。
太阳下山后气温骤降,关上门的瞬间,屋子里的温暖便成为第二个世界。
范禾易下意识收了收下巴,帮下半张脸都收进冲锋衣的衣领里,套上头盔,朝停着摩托车的巷子走去。
“禾易……”虚弱的喊声使他脚步一顿,范禾易回头,院门边的围墙处似乎靠着一个人。
“禾易……是我。”那人微微抬了抬头,大胡子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范禾易呼吸一滞,试探性地喊出声:“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