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意回到一班捡走了自己的那一堆千纸鹤。
上课铃响,铃声清脆。
听在她耳朵里,无异于是上刑。
她抱着千纸鹤罐子想从后门踏进教室,班级里同学们的视线,纷纷稀了大奇,扫射停驻在她的脸庞上。
“……”
程意抿唇:“怎么了?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金灿灿和她是坐在中排,眼睛抽了筋般,拼命眨动着给她示意——
现在跑,还来得及。
“……”
程意抬眼,正对上了讲台后,拿着教鞭,脸上阴云密布的老刘头。
“程意,”他沉着声喊,“你上周四,摔了校医杯子也就算了,就上节课,蒋老师的公开课你也不来?”
“……”
程意没话可说。
蒋老师是一班的班主任,专教数学。她一向以严厉著称。
今早第一节课的公开课固然重要,她从矮墙上翻下,想着再也不要去找沈星延了。
但抽噎的声音停不下来。
她索性又跑到没上锁的器材室里,哭了整整半节课。
出来后整理好了,已经接近下课了。
“这样…”在她们班级里,她虽然在同学中有不听话的名声在。
但在老师的眼里,还是乖乖值得教育的孩子。
“你去一班,跟蒋老师道个歉,顺便再把那节公开课,给上一上。”
老刘头的声音放缓,教鞭放下,言辞间偏亲切和蔼。
“哦,好。”程意点点头。
“谢谢老师。”
只给她这么轻的处罚。
“……”
反正沈星延要走,她程意,也无所畏惧了。
-
程意放回那千纸鹤的罐子,从抽屉里掏出纸笔,以及课本。
她出了教室踏在走廊,视线余光难免瞥到其他教室。
九班班级里,谢明朗坐在后排,戴着副黑框眼镜,面孔斯文俊秀,嘴角勾着淡淡的笑,正在做笔记。
“我以后,就喜欢你算了。”
程意咕哝。
“反正我不跟灿灿抢。”
“就是…”
程意低垂眼睫,自我安慰。
“我总不能找一个,比沈星延还差的人。”
“哦?”
几乎在下一秒,身后就有淡到极点的声音。
程意一颤。
她敛下的眼睫注意到地板上,她的影子,不知何时被一道更大的影子覆住。
紧紧纠缠,将她覆没。
“程意。”
身后冰冷又带着趣味的声音,旋即响起。
像噩梦一样。
她挥之不去的噩梦,盘旋在她脑海。
程意抿着唇,慢慢挪动脚步,渐渐转身。
眼前正在哂笑的少年,一脸了然。
阳光洒在他的脸庞,肤色明净。
他的精神很好。
至少比起为了他不断熬夜的她,精神,要好上太多太多。
……
沈星延勾着笑,望着她。
他淡淡,又了然般地说:“知道了。”
“这周,”他弯了下唇,黑瞳兴味十足,“我离开前,会把他介绍给你的。”
程意滞在原地,不敢出声。
就凭空一句无心的悄悄话,都能被这个顺风耳给听到。
还光明正大指出。
羞意和恼意迅速蔓延上了脸颊,程意的两只腮帮子鼓鼓的,装作没事,用手扇了扇风。
“你去上公开课呀?”
讨好的话没换来身前人的半点善意,他躲在阳光的阴翳下,苍白的脸盯着她半晌,轻轻勾起唇:“看来你很需要。”
“……”
需要什么呀需要?
您老可真能发挥联想。
程意瘪着嘴没逼自己吐槽,心里愤愤,气鼓鼓跺着脚走向一班。
-
蒋老师正在讲台后方声情并茂地讲着三角函数,教室后方坐了一排伸长脖子的老师。
程意从前门进去,先把老刘头交代的事和蒋老师说了。
碍于这么多老师和同学在,蒋老师没有给她脸色看,指了靠窗后排的位置:“你坐那吧。”
“……”
那…那是沈星延的位置。
程意抿唇,心里的小鼓点又噼里啪啦敲了起来。
她往教室前门斜斜望了一眼。
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没跟过来。
“……”
“哦,好,谢谢蒋老师。”程意抱着课本,往沈星延的位置上去了。
他的同桌是个小麦肤色的男生,名叫伍志铭。
看着人挺老实,学习成绩可以,但私下里经常撺掇着沈星延抽烟。
程意对于这一切,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眼下,她没给伍志铭好脸色看。
翻开课本,认真听起了蒋老师极为严肃的发言。
“哎,程意,”伍志铭这个人的嘴巴拦不住,拄拄她胳膊,问起,“你知道阿延下周要走了吗?”
“知道啊,”程意不耐烦回,“这么破点小事,别来打搅我学习行吗?”
“……”伍志铭极度无语。
“你平常不是阿延的跟屁——”
“关你屁事呀!”
猝地,讲台后方蒋老师的眼神望了过来。
“程意,”她极力按捺语气,拿起教鞭,指向门外,“你给我出去。”
“……”
班上一群人笑开了花。
“……”
各种各样纷杂的视线落在程意的脸上,她脸皮略微发烫,低声轻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她拿上自己课本,径直就出去了。
“哎,”蒋老师喊,“你往哪走呢?我没让你回班级。”
“……”
程意瞥着这个昨天因为她和王凝打架,早就对她没什么好印象的年轻女老师,按捺火气,低声问道:“那你要我往哪走?”
“不走。”老师的话一出,班上又是一阵哄笑。
程意臊红了脸。
蒋老师说:“你就站在门外,站小半节课吧。”
……还行,至少能听听课。
程意抱着这个极度乐观的想法,站在教室前门旁边的墙壁,顶着烈日,抿起嘴想起刚才沈星延的混账来。
他和王凝那么亲昵地在一起,他还从她手中……接过营养快线。
“该死!”
程意低声骂了一句。
“……”
转眼,她又想起了沈星延说要把谢明朗介绍给她的事。
“该死!!”
这回,骂得更大声了。
-
沈星延站在高二教学楼的天台,头上压了顶纯白鸭舌帽。
他的视线望着对面走廊上不停骂骂咧咧的人,脸颊气得绯红,像是想把他家祖宗十八代的坟都给掘了。
“……”
沈星延抿抿唇,给沈爱民打去了电话。
“爸。”
“嗯,在呢。”沈爱民应得勤快。
沈星延犹豫,片刻后,还是下定决心:“能不能把我去帝都的机票改了?”
“……”沈爱民诧异,“改什么?你是不是还想和意意那丫头多待上一会——”
“不是,”沈星延神色无奈地辩解,他说,“改早一点吧。”
-
一班的公开课好不容易结束,程意顶着红红的脸蛋,嘴里骂上了不知道有多少句的该死。
气咻咻跨着步,要走回自己班级时。
走廊上,有两道同样高挑赏心悦目的身影出现。
他们肩膀之间的距离极近,并排走来,旁边女生的视线纷纷都被吸引。
程意的手机嗡嗡地响。
不用看,就知道是王凝私聊要来找她对战。
沈星延眉目稍挑,纯白棒球帽下的五官精致。
他看到她,蓦地扯了扯唇。
“程意。”他懒洋洋喊。
她僵住。
“你过来,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沈星延脸上的乖和痞同时存在,挑着唇时,仿佛是心里真藏了天大的好消息。
“……”
程意抱紧自己课本:“算了。”
她才不想和金灿灿反目成仇。
“过来。”沈星延不容她置辩,她不走,干脆按捺了眉眼里的痞气朝她走来。
谢明朗紧随其后,戴着那副黑框眼镜,笑着看着他们。
走廊里还有其他不少同学都朝他们望过来,一时间,程意变成了被圈养在动物园里的猴子。
她的脸颊涨红。
“别,别给我真介绍——”
“想什么呢?”
沈星延拍了下她的脑袋。
程意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么亲昵的举动,沈星延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对她做过了。
从十三岁,他开始初恋以后。
沈星延摘下头上的鸭舌帽,懒洋洋扯着笑,将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
“瞧你晒得,难看死了。”
“……”
“你这样的,谢明朗敢要吗?”
程意一僵。
霍然间,残存的思绪全在告诉她,沈星延这个人,已经把他偷听到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和谢明朗说了。
“你…”
“你什么你?”
沈星延接着话,黢黑的眸子漾着笑:“你不是想和谢明朗——”
“滚!!”
程意把课本狠狠砸在他的脸上,转头就跑。
她跑得很快。
比沈星延背着她的那一天跑得还要快。
风声不时从耳畔刮过,她听到了同学们隐隐的闲言碎语,心里只觉得,从来从来没有那么难堪过。
“滚!!!”
程意一路跑到器材室的门口,砰地关上门,又哭着喊出了这句。
她真的,真的这一辈子,都不要再理沈星延了。
-
器材室里面的哭声很大,谢明朗和沈星延靠在墙外,静静听着。
持续久了,连谢明朗都不忍心了。
他低声说:“你至于这——”
“至于。”
少年唇线平直,回答得毫不犹豫。
“如果我不干点坏事,就这么走了。”
“不过一两个月,她就会哭着找上门来的。”
“……”
谢明朗无语。
“你这,对自己的自信,是不是太过头了?”
“没有。”
少年的回答照样简短。
“我就是说,我要当她爷爷,她的脸,都还是红的。”
“……”
谢明朗毛骨悚然:“真狠。”
沈星延拍拍他的肩膀:“谢了,兄弟。”
两个少年分别从器材室旁边离开,王凝抓着手机,绞着嘴唇,头皮不住发麻。
半晌,她低垂脑袋,给程意发道:“我们和好吧?”
程意没理她。
她发出去的那条信息,左侧已经显示出了红色的感叹号。
“……”
王凝在隔壁班级群里找到程意,发去好友申请:“我们和好吧,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和你抢沈星延了。”
程意无视了王凝的这条消息,她哭饱哭够了,才从器材室里出来。
一推开门,一个带着前几天鼻青脸肿的小姑娘站在太阳底下,手里握着瓶营养快线。
她正在等着她。
“你干嘛呀?”程意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软弱,翻翻白眼,“你这是找骂还是犯——”
王凝说:“你看手机了没?”
程意:“没看,没心情看。”
王凝:“……”
“算了,”她说,“我不想跟你计较,我也没心情跟你计较,反正现在沈星延要走了。”
程意:“嗯?”
王凝学她,翻翻白眼:“这瓶营养快线就算是道歉,以后你别隔三差五,就老提起初中那档子事,行吗?”
“喔,”程意从她手里接过营养快线,点点头,“行。”
沈星延这事,在她们之间就算是揭过去了。
当个屁放放,就得了。
但当程意拧开宽大的瓶盖,瓶嘴边沿眼看要挨上嘴,她倏地放下。
“给你自己喝吧。”
“……”王凝无语,“不是,你怎么还兴反悔——”
“我就要反悔了,怎么了?”程意理直气壮,摊出手,“你快点把沈星延给你的那一大把糖,全都还给我。”
“……”王凝撇嘴,“你怎么跟个三岁小孩一样?”
“……”程意还是理直气壮。
她说:“我要埋葬记忆。”
王凝:“?”
“又不是用来吃的。”
“就是,埋葬记忆。”
-
王凝目瞪口呆,看着程意找了一棵小树,用喝完的营养快线瓶瓶挖坑,挖了一个小坑。
她把那一大堆的阿尔卑斯,全都放进了坑里。
嘴巴还默念:“走吧,安息吧,走好…”
“……”
王凝觉得,神神颠颠的。
大白天的,她后脊背都开始发凉了。
-
之后的几天里,程意和沈星延虽然说出家门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两人相顾无言。
彼此都很默契。
仿佛沈星延的嘴巴从来没被她磕到。
那天黄昏日落下的夕阳美景,沈星延踩到那根拖把须须,也只是她做的一个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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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延要离开清河的那一天,他上台演讲,台下的老师同学们全部都在庆祝。
都在欢送这个未来运动员。
只有程意,一个人躲在器材室里,哭了又哭。
器材室里很黑,很暗。
角落里,滚着沈星延最喜欢打的那个篮球。
篮球都已经很破旧了。
程意每次躲进器材室,都会伤心地摸着这个篮球。
就像在摸沈星延的狗头。
她把这个篮球,从清河初中带到了高中。
又在沈星延离开她们高中的这一天,她把篮球带出了暗不透光的器材室。
在球场上,她狠狠把篮球踢向垃圾桶。踢了好几次,才命中红心。
金灿灿和谢明朗,还有伍志铭和王凝,他们都在球场边缘看着她。
最后当金灿灿跑过来,摸着她的头问:“你没事吧?”
“没事。”程意摇了摇头。
她看着沈星延离开的方向,弯弯唇说:“不过就是生命中。”
“嗯?”
“少了一条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