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裳引 第43章 石破天惊（二）

“你们当初去往天国赴帝尊寿宴，调阙间送的醉阙月光白茶水里因掺了毒被关禁闭，真凶未现身，以至于调阙间至今未获赦，此事你可还记得？”

玥兮面色苍白，“记，记得。”

“这一切都是泠羽一手造成。”沧濯嘲讽地低笑了一声，“醉阙月光白起先无毒，但世人不知道的是，其茶水和箜篌发出的琴音相互作用时，有折损神脉的致命功效。

“那日父帝母后看中了泠羽送上的琉璃箜篌，寿宴结束后，他们准备回到芳菡宫再赏琴音。侍女们弹奏曲目，父帝母后也在一旁一边听着琴，一边品着茶，乍听仿佛很是惬意，是不是？可殊不知，琉璃箜篌发出的琴音差点夺走了我父帝母后的命。

“父帝母后咳血后，一致认为调阙间具最大嫌疑，却不曾对泠羽的琉璃箜篌有过一丝怀疑。

“当时的天国已然安插了个别泠羽的眼线，他们悄无声息地给茶叶下毒，无人发现。”

玥兮沉默，调阙间的人确实向来和其他仙门人有过龃龉，她却从未想过泠羽能用简单却阴暗的手段直接将一个傲视群雄的仙门踩入泥潭。她明白沧濯的意思，换言之，泠羽借刀杀人。

玥兮还是壮着胆子驳道：“那又怎样？调阙间那帮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泠羽给他们来点教训，不是应该的吗？”

“黛小姐，你怎么现在还帮他说话？那好，我再告诉你一事，你不是一见泠羽死亡就痛心无比吗？如今他假死，我来告诉你，他这种欺骗别人感情的人根本不配获得别人的怜悯。

“你可知你前段时间为何会感到仙元愈发不可控得沉睡下去？都是因为泠羽在背地里给你施了术法，暂且封住了你的仙灵，让黛窈占据主体。

“后来你认为黛窈杀了泠羽，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不惜让你仙元沉睡，便和黛窈有过一番谈话。你猜他让黛窈做什么？他要求她在适宜时机时，亲手杀了他。

“泠羽为什么让黛窈杀了自己？当时主次大战，多人在场，泠羽为保护主仙界被黛窈杀死，人人都认为，主仙界无恙有他的一分功劳。他让黛窈杀他，好成就他防护主仙界的英雄美名，也是为了让他这副灼龙之身彻底丧失，便于他飞升成神！

“泠羽如此深谋远虑，不得不叫人佩服。如今呢，他如愿以偿，登上了天帝，可是他欺骗了你，欺骗了他最亲近的人。

“黛小姐，泠羽在你身边蛰伏多年，可曾真正向你吐露过心迹？他欺你瞒你利用你，你又何必为他伤怀。”

玥兮目光空洞，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不知过了多久，她张了张嘴，“你说完了吗。”

沧濯沉默，不再多言，他道：“时间已尽，我将彻底离开这个世间。黛姑娘，你我后会无期，保重。”

沧濯的身影渐渐淡去，声音也越发空灵飘渺，像风沙一般逝去。

玥兮感觉自己醒了。

她没能立马睁开眼睛，只能听见外界的一点声音。

她好像躺在床上，周围灵气充裕，在侧人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有拧布声，有洗水声，有端碗声，总之玥兮感觉他们都像是很忙碌的样子。

然后玥兮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身体靠在了那个人怀里，接着一块温水湿巾拂过了她的脸颊。

玥兮觉得双手冰冷，身后抱着她的人握紧了她的手，让她感受到了一点温暖。

还依稀听到了几声“陛下”。

再接着，好像有人坐在了她面前，捣鼓着汤匙，玥兮闻到了浓烈的草药味，下一刻那汤药就被灌入了嘴中。

药味清苦，玥兮突然呛到了，忍不住“咳咳咳”了几声，终于睁开了眼。

她睁眼后，又立即闭上。

太亮，太刺眼。

刚刚睁眼看到的那一刹那让玥兮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倘若她没看错，这里应该是……天国的一处寝殿？

正处在迷惑之时，身后抱着她的那个人察觉了她已醒，突然高兴地唤了一声“玥兮”。

这一熟悉的声音莫名让玥兮心底生出几分寒意，她猛地挣扎躲开，从泠羽怀中脱离。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玥兮这一激烈的反应怔住。她终于看清楚了周围的一切，偌大的寝殿内，远处站着一排宫女，前方站着两个天帝侍卫，更近一点的地方站着那个刚刚给她喂药的医官，最后离她最近的，就是泠羽。

他此时身着白无瑕疵的利落长袍，莹莹碎光点缀其间，外衣内裳里外两三层整整齐齐，纯白得又复杂又清明，通身散扬着令玥兮感到陌生的权贵气息。

他衣服多么白，眼瞳就有多深黑，泠羽望着玥兮，好像并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他向来善于掩藏心绪，如今单看他这副神情，常人怎会知道他心里何其阴毒。

他们每个人都看着她。

“玥兮，你怎么——”

“别碰我。”

玥兮冷眼看着前方，她曾一度不愿相信沧濯的话，但看到如今这番情境，她也瞬觉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似是察觉到了玥兮的局促，泠羽淡声吩咐周围人：“你们退下。”

“是。”

随着一个个脚步声的疏散，玥兮敏锐地察觉到了一方眼目，她突然喝道：“你站住！”

前方的某一个侍卫突然定住脚步。其他人也都定了一瞬，而后都纷纷匆忙离开寝殿。

玥兮奋力跳下了床榻，没来得及穿鞋便跑到那个侍卫面前。

侍卫低下了头。

玥兮对这个侍卫的一双眼睛极其熟悉，他不就是那个千方百计阻挠她回到过去改变历史的黑衣人吗！！

然而他是……泠羽的人？

玥兮有一瞬间想笑，她直勾勾盯着侍卫那越发心虚的脸，眼底发红，“当初是谁派你来阻碍我的？”

虽然她明知故问，但她仍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她有那么一个时刻还真的希望是这个侍卫自作主张，而非泠羽派他来阻挠自己。

侍卫仍不说话，像是不敢面对玥兮一般仍低着头。

而后身后传来一道森寒的声音。

“厉彦，”泠羽慢慢深吸一口气，“你先退下。”

这个叫厉彦的侍卫应了声“是”，匆匆离开，跨出寝殿时还不忘关上门。

殿内一时陷入了窒息的死寂。

泠羽快步走到玥兮面前，低头看她，握住她的手臂，低声道：“是我错了，我不该瞒你。”

玥兮大叫：“你就不能向我解释一下吗？！”她觉得无处泄愤，泠羽总是这样一意孤行，到最后也只是向她认错，却从来不说明原因，长此以往，她觉得泠羽越发捉摸不透，越发让她感到陌生。

他不说话，玥兮作势要推开他，他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玥兮看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你派手下回到过去阻止我，是不是为了让我救不成沧濯？”

见泠羽的眉头越蹙越紧，玥兮声音拔高了一个层次：“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间接伤害多少人的性命！！”

泠羽沉默。

玥兮指着自己，嗓音逐渐沙哑，“你这么来阻止我救他，是不是为了让我不要成为你宏图大业的阻碍？因为你早在一开始就在谋划，谋划自己怎么扳倒何由彻！如果我救沧濯，你的计划就会被打乱，对不对？！”

泠羽终于冷静开口：“我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什么？！”

“玥兮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去强行改变过去，代价就是你会粉身碎骨。”

“那就让我死好了啊！！用我的命，至少可以来换取我阿娘的命，小红马的命，或许，可能还有好多人好多人的——”

泠羽语气重了些：“你觉得我会让你死吗。”

见她不说话，他继续道：“历史已成定局，以前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能改变。”

玥兮突然怔住。

泠羽说得在理，她一下子无从辩驳。

他道：“况且，就算当初你真的救下沧濯，何由彻还会想尽其他一切办法取代他。”

“玥兮，你告诉我。是谁怂恿的你回到过去？”泠羽声中带了隐隐的切齿意味，目光发狠，仿佛只要玥兮开口说出，他就会立即大动干戈杀了那个幕后之人。

玥兮神情空洞，她木讷地望着某一处，口中喃喃：“他已经死了……”早就被你给推下悬崖摔死了。

她状态愈发支离破碎，泠羽再度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轻抚她的后背，语气软了下来：“好……好，我们不说这个，都是我不好。”

玥兮没挣扎，脑中一片嗡鸣，她不停在想，既然改变过去一开始注定失败，那她为之拼死付出的努力算什么？

鼻子狠狠发酸，眼眶中泪汹涌而出，玥兮从未感觉这么难过，撕扯着嗓子喊：“……我，我，我，难受，我……”

闻言泠羽手一顿，而后将玥兮越搂越紧。

玥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也一起一伏，泠羽小心地拍着她后背，“我明白，我明白……既然以前的伤痛无法避免，我们就学会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你说好不好？”

玥兮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但她仍挣扎奋力地挣脱开泠羽。

她向后退了数步，直直瞪向泠羽，眸光发寒，摇了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玥兮六神无主般朝殿门走去。

泠羽急忙拉住她一只手，“去哪？”

“离开，离开这里！”

泠羽把她拉回来，“外面很乱，你……”他心里想着，玥兮可能并不知道前不久主次仙界大战方结束，如果她这时候离开，只能去檀仙寨和缥缈屿。

倘若她去了檀仙寨，就会面对人迹寥寥狼藉惨状，如若她去了缥缈屿，就会知道生父阵亡的事实。玥兮还被蒙在鼓里，外界一切天翻地覆她都不为所知，他又怎舍得让她一个人突然面对血雨腥风的惨象？

泠羽欲言又止。

玥兮甩开他的手，仍往殿外走去。

当她走到门框时，脚步顿了一顿，说道：“你最好不要派人监视我。”

泠羽本想再奔向她，却被这一句话给搪住，只能立在原地，远看着她越走越远。

***

玥兮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现在她游荡在空阔清静的天国一隅，脑中不停闪现和泠羽过往的画面。

如今今非昔比，她还处在幻想与接受现实的落差当中，以至于自己何时误打误撞走进了太巽真人的地盘，她都无所察觉。

身旁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姑娘可叫黛玥兮？”

玥兮吓了一跳，转过身时发现一个白发皑皑的老人，仿佛和沅爷爷一般年纪。

她望了望四周，光线如暗夜昏沉，天穹深蓝，布满了若即若离的星群。只有脚下圆弧状的瓷白大地，其他几乎全被漫天星辰所裹挟。

玥兮视线落回老人身上，“太巽长老。”

太巽真人道：“姑娘认识老夫？”

玥兮道：“斩龙窟壁画上曾有长老的肖像。玥兮只是区区无名小辈，长老为何认识我？”

太巽真人似是欲言又止，而后无声叹了口气，找了一处坐了下来。

他并未直面回答，而是指了指天上，“姑娘，你看天上有什么？”

有两颗闪耀超群的星，忽明忽暗，极其夺人眼目。

未等玥兮回话，太巽真人先说道：“这两星便是曲神星和天恨星。”

玥兮平静地“嗯”了声，“听说千恨星是曲神星分裂而成，这也是次仙界的由来。然而为何会出现千恨星，还得从长老您醉酒引发的意外说起。”

太巽真人变得沉重，“恕老夫直言，那日老夫并未饮酒。”

玥兮语带讥诮：“是吗？可斩龙窟里壁画上显示得清清楚楚。”

沉吟一息，太巽真人才缓缓道：“四海确有传言老夫善饮酒不假，可眼见却并非为实。人人都以为曲神星意外裂变是老夫一己之失，可天下有多少事是不分黑白便盖棺定论，又有多少事是寥寥几句话便能解释清楚的？曲神星为何会突发裂变，倒不如说这是命数。”

“只是超乎老夫意料的是，仅仅一次意外，就引发了后面接二连三的复杂之事。”他转过头看向玥兮，“当中受影响最大的还属你和你父母亲。”

玥兮神情越发冷淡。

“姑娘，你可知你为何天生修为低人一等，无论多少苦功夫都无法超越甚至是赶上别人？”

“还请长老赐教。”

“次仙界黛夷杀了你和你母亲，按理来说，你应当也要如你母亲一般病逝。可你母亲保住了你，那时你还小，并不知情。你保留了性命已是奇迹，更遑论拥有一个如常人一般的修为了。”

见她无动静，太巽真人续道：“你不必太过伤怀，你母亲既然拼死保护你，想必是希望你在这个世间安心活下去。”

玥兮深吸一口气，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为什么我娘知道这件事？难道说，她一开始便知道有次仙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