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裳引 第18章 窟中见真（二）

如此狗血淋漓，沧濯和绛烟那前世情缘话本难平玥兮那躁动的心绪，还好她及时压制，否则她会忍不住“啧啧啧”出声。

如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惊诧，同情，愤懑？

惊的是绛烟竟是下凡的天国神女，愤的是沧濯这狗东西辜负了绛烟一番痴情。

似是听见不远处怪石下的一番窸动，沧濯默不作声地朝这边刮来一道目光。

他走路是完全没声音的。

玥兮也只能靠着罅隙的微光勉强确定沧濯的影子。她总感觉沧濯每走近一点，那威压的寒凉之气更甚一分。

沧濯的警觉不容小觑，玥兮此时愣是提心吊胆也无济于事，就怕突然发现他们。若是让他知道他们藏掖着偷听了秘密，恼羞成怒的不仅是沧濯，更是绛烟。

这样，她和泠羽以后又如何面对绛烟，绛烟又怎么面对他们？

环在脖子上的手臂愈发的紧，泠羽一手抱着玥兮的头，一手掌中生风，将悬挂在天顶那将落未落的白骨吹落于地，“啪嗒”脆生生一响于俱静窟中显得格外醒耳。

沧濯步履一顿，不再往前。

身后绛烟无声冷笑，“沧濯，你就这么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甫一回身，沧濯便多了几分天国大殿本有的威仪，声调冷硬了些许：“鹭大小姐还是自重为好，在外人面前不唤我大殿下，怕是被人道你们鹭云洲乱了规矩。”

绛烟似是不可置信地，红着眼眶，举起右手颤巍巍指着他，“你不曾向我道歉也就罢……还说出这种话激我！”

沧濯无奈长叹，“道歉有朝一日吾自会为你补上，但现下之要，是把那两个偷听小贼揪出来——”

话音未落，他猛一甩掌，刹那间玥兮只觉自身已被一股强**力拖拽而出，而后狠狠跌落于地，胳膊膀子又向同方向因惯性擦出了很长一段距离。

就连身后那泠羽也未能幸免。

玥兮手臂火辣辣的疼，她心跳快的几乎要蹦出喉头，在这一瞬间感觉天要塌了，地要陷了，四维要崩塌了，内脏要亏空了。

她迟迟不敢抬头，却闻绛烟一副不友善的语气说：“调阙间弟子明明畏罪而逃，你们两个为何又闯入斩龙窟？”

诶？绛烟的话让玥兮有一瞬惊疑，她举起手却发现衣着已完全变化，又回身瞅瞅泠羽，他已幻化成调阙间男弟子乙。

而她自己，应当变成了调阙间那女弟子。

玥兮不得不嗟叹，泠羽是何时对她施了易容术的？她竟片刻都未发觉。

沧濯如坠寒潭的声音在面前幽幽响起：“窃听上神言谈，该当死罪。”下了一道罪行后，他缓缓举起右手，手中裂开如闪电般刺眼白光。

眼看着他掌心的裂光就要挥霍而来，玥兮正准备磕头赎罪，却没想沧濯被绛烟及时制止。

绛烟两手捏着他右手臂，“大殿下怎可弑人成性？在天国你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沧濯手中白光丝毫未减：“鹭大小姐如今真实身份泄露，调阙间人该当如何看待你？且不说这两人，若是日后让令父和令妹知晓，你成为鹭云洲大小姐只是一场阴谋，那他们又当如何待你？众叛亲离？如果不想这样，只能将这二人灭口。”

绛烟泪盈盈地望沧濯的侧颜，半晌，那只抓着他右臂的双手缓缓放下。

玥兮心中骇然，这沧濯果然话术了得，现在竟还能把绛烟骗得晕头转向。

没了绛烟从旁制止，他们的处境就更加危险了，于是她急急俯下身磕了三个响头，“大殿下饶命！我们二人偷听绝非本意，只因怕惹二位雅兴，而我们前来斩龙窟，只是为了一睹窟中景致，绝非存异心！”

沧濯长眉一挑，“斩龙窟内不过区区白骨尔，也能得调阙间人青睐？”

明显摆着沧濯还是不相信他们。玥兮又起身立誓：“今日大殿下和鹭女侠的话，我们绝不向外透露半分，若违此誓，自毁灵根。”

绛烟也在暗中开口，语气有些虚弱：“是啊，大殿下还是饶了他们二人吧。”

沧濯几不可察地哼了一声，“我看他们二人是披着调阙间弟子的皮，用易容术糊弄外人。不过，你们的易容术还真是登峰造极了，竟连我都不能一下子看出来你们到底是谁。”

说着，他掌心裂纹再度放光，“既然你们已发誓守口如瓶，那今日我就不杀你们。但是，你们使用了易容术，若不及时现身，实乃欺君之罪。如此，只好用刑逼你们说出了。”

他手中光即将呼啸而出，可就在这时不远处非常合时宜的响起盈霜的声音：“姐！”

盈霜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此时她能找到绛烟，想必是心灵感应发挥了作用。

当盈霜看向玥兮泠羽二人时，气急败坏，“怎么又是你们？！你们不是——”

她话音未落，泠羽就一把攥紧玥兮的手，如光似电般直接瞬移出了几丈远。

玥兮只觉一阵头昏眼花，方才明明还在多人的僵局中，如今眼一睁一闭，眼前场景直接大变样，四周空旷寂寥，虽白骨挂天，至少比沧濯那虎口顺眼得多。

他们目前暂且成功逃离了沧濯的魔爪，玥兮不禁对泠羽赞叹：“你这瞬移术施得不错。”

泠羽别过脸，用指尖挠了挠额头。

这时候，远处又不合时宜地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人定睛一望，却是靖芷和纪优。

玥兮此时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这两人。还好她变了容貌，否则难言场面会有多尴尬。

她别过头，不再看那二人，默默地拉着泠羽的手准备绕过他们。

“站住。”

纪优一声喝令，泠羽和玥兮两人同时驻足。

他半眯着眼打量二人，“调阙间的人怎会此处？你们到底居心何在？”

“并无居心。”玥兮冷冷答复，撇下四个字，头也不回地拽着泠羽继续向前走。

不料耳边风声响动，纪优出手如电，直直朝他们二人攻去，泠羽也反应迅猛，抵了纪优一掌，而后拳掌相交，霎时沙尘四起。

最后纪优还是被泠羽那最后一掌拍得向后踉跄数步，他咳了咳，不可思议般看向泠羽，“调阙间弟子怎会鹭云洲拳法？说，你们到底是谁！”

玥兮被问怒了：“你烦死了！”

泠羽再度袭向纪优，这次他不再使出鹭云洲的招式，动作更加迅疾刚猛，甚至……还带有一点敌意的攻击性。

纪优也猝不及防被他的袭击逼得不住向后退却。

眼见泠羽一脚踢向纪优，后者毫无反应时间防备，玥兮突然变得害怕，惊呼一声，急急上前拉住泠羽，“你还真打啊！冷静点，我们先走……”

泠羽止住了动作，凉凉瞥了一眼纪优，再走到玥兮面前，搭住她的双肩，发力将她旋转一身，周围金光一闪，两人立马从原地消失消失。

他们又一连遁开了长远距离。

两侧景致又唰唰地变换，料得他们又飞了数千丈远。

玥兮停下来，低头看了看，衣裳已换了回来，他们变回了自己的容貌。她长长松了口气，镇了镇心神，忽听一旁传来寒凉的声音。

“刚才你拦我做什么。”

玥兮皱眉看向泠羽，反问道：“我不拦你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你打伤纪优？”

泠羽眉目像笼着一层阴云，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就这么怕他受伤？”

“嗯？”玥兮感觉不对，“什么叫我怕他受伤，你是不是披着调阙间弟子的皮就忘了自己是泠羽？”

泠羽嗤了一声，转过身，低头直直盯着玥兮的眼睛，“欲盖弥彰。我只不过想要堵住他的嘴，你就这么着急阻拦。还是说，你喜欢他？”

玥兮差点火冒三丈，指着泠羽眉心，“你怎么也学调阙间那帮东西说这种狗屁不通的话！！”

等等，他干吗和她说这个？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逃避沧濯吗？

泠羽盯了她半晌，脸色有些泛白。他眼睛瞥了她的手指一眼，似是没力气跟她斗嘴，默不作声地往一旁走去。

“我还想问你，你刚刚阴阳怪气地做什……”玥兮步步紧跟，还没说完话她就发现，泠羽的面色竟不知何故地越发苍白。

正在这时远处又飘来狡黠笑声，虽声线飘逸轻缓，却让玥兮觉得天雷轰顶。

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站到泠羽前方。

沧濯慢悠悠地飞驰而来，轻飘飘落定于远处怪石之上。

他果然还是追上来了。

玥兮目光凌冽地望着他，沧濯则伫立良久。不得不承认，沧濯的确风姿绰约过人，通身清冷白袍点缀银亮锦纹，显得格外光彩照人，气宇冷傲似目下无尘，如此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态度实属易夺取少女芳心，这下也难怪绛烟心甘情愿被他骗去。

可不知为什么，玥兮越想越觉得沧濯很装。

沧濯淡淡开口：“挖墙脚的人果然是你们，不过其中有一个眼看必死无疑，直接杀就可惜了，不妨再多折磨两日。”

玥兮皱眉，“你什么意思？”

沧濯故意露出一个让她想打他一巴掌的惊讶神情：“黛小姐这都看不出来？斩龙窟何以叫斩龙窟，真身为龙之人一日在窟中会受瘴气影响而身心羸弱，两日便会浑身无力以致动弹不得，第三日通体上下精气折损八成，他便化作灰烟，终将变为骷髅。”

玥兮越发惶惑，龙？沧濯话里头的射影之意尤为明显，但她已不敢继续猜测。

沧濯默默盯了她半晌，“你好好看看你身后的那个人。”

闻言，玥兮微微偏头，余光便瞧见了泠羽靠在壁上，低着头，面色白出了病态。

沧濯遥遥开口：“这下你应该看清了，泠羽他真身是冥兽灼龙。我记得，捕捉冥兽是仙门人的义务。而你们当中却混进了一只灼龙，还与其交朋结友，从未识破，你们还真是失职。”

“别听他的。”泠羽嘴唇有些干燥，额头细汗点点，喘气声略显粗重。

沧濯仍对着玥兮道：“看你这副样子，他好像从没告诉过你。黛小姐难道不知道？”

玥兮沉默不语，神色晦暗不明。过了一会，她终于抬起头，直勾勾望向沧濯，扬声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关你什么事？你少在这里给我挑拨离间！”

沧濯神色一凛，但他并未动怒。他接着说：“无妨。你该庆幸，我不会把你小情人的身份告诉别人，因为我要看一场好戏。在斩龙窟里这几日，你的小情人或许最后给你留下了一具白骨，看到这白骨，你就能想到他的面容，好让你时时为他哀悼。”

玥兮急急扶起泠羽，沧濯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冷硬了几分：“规定了你们需在此地思过三日，那就老老实实待着这里，斩龙窟已被我布下天罗地网，你们休想逃出去。”

话音一落，他便挥袖而去。

玥兮望着泠羽愈发泛白的面孔，恐惧比怒意更胜一筹，她怕泠羽真的会在这里死去，可她不想他死。

现在不能被别人发现，否则泠羽真身会被暴露。现在又能怎么办？既不能和其它人会和，在侧又有沧濯虎视眈眈，单凭她一人之力从斩龙窟脱离可谓希望渺茫。

玥兮在旁施法筑了一个屏障，这样里面的人可时时观望外边动静，但没人会看到他们。

“泠羽，我给你渡气，你要坚持住。”

有一刹那，玥兮还真希望自己是赤狼，这样她就有足够力量为泠羽护法。

玥兮在他身后盘腿而坐，掌心朝前，运气，双手紧贴泠羽背部，体内汩汩灵气如流水顺滑进他体中。

前面泠羽低声开口：“玥兮，对不起。”

玥兮摇摇头，“别多想。”

这平静的反应有些出乎泠羽的意料，毕竟她被赤狼爪伤折磨过，对冥兽的阴影可想而知，面对同僚真身还如此云淡风轻，实在叫他意外。

玥兮在他身后轻道：“方才沧濯也说了，仙门不容冥兽。你要时刻警惕，否则自己的真身被人抓了把柄，后果会非常麻烦。”

泠羽颔首，嘴角噙着笑。麻不麻烦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人并未对他真身抱有成见，这已经足够。

就算四界弃他而去，只要她能待自己如初，其他的一切，他都不在意。

玥兮一边为泠羽渡气，一边思绪万千。

她想起，先前在鹭云洲的一日早晨，她和泠羽一起看日出，她还在泠羽面前狠狠贬斥冥兽。现在想来，泠羽当时听到那番话一定很难受吧？

他那时还拒绝了和她前往缥缈屿的邀请，玥兮思忖，难不成就是因为自己太过排斥冥兽，泠羽才决定要在鹭云洲拜师，主动远离她？

玥兮心绪混乱，掌中的光消减了不少。

这种护法最忌的就是心神紊乱，玥兮凝了凝神，不再胡思乱想。

她并不为自己给泠羽渡气感到亏损，反而像是物归原主，因为泠羽救了她好几次命，为她渡了好几次灵力，这几日她就一并偿还。

***

斩龙窟于龙类而言是致命地狱，但于人仙而言，除了一些白骨的恐吓及幽魂飘荡，只要待的习惯，抱团取暖，还能勉强应付窟内的阴冷。

三日倏忽而过，除沧濯第一日在窟中闹出了一点动静，其他两日便不再找他们的麻烦。盈霜的腿也好的差不多，有法力加持，已能自由行走。

绛烟和盈霜走出斩龙窟后，很快便和纪优靖芷会和。他们正愁找不到玥兮和泠羽，四处张望，嘴里时不时呼唤二人名讳。

盈霜正焦急等待，远处两个隐隐绰绰的人影晃过，她近身一望，欣喜若狂般呼喊：“玥兮！泠羽！”

只见那二人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如醉酒般神志不清，又走了几步路，顷刻间便摔倒在了地上。

盈霜急急跑去，却被吓了一跳：两人皆面目惨白，气血亏空，仿佛疲惫至极，就差丢了性命。

他们这副模样盈霜差点没认出，其他三人也赶了过来，各个都骇大了眼睛，不敢谈论其他，直接将二人搀扶起，腾云驾雾往碧空岭飞去。

玥兮再睁眼时，她元气已恢复了大半，但眼下还是有些虚弱。

靖芷在一旁为她擦汗，玥兮一见她，就赌气般的别过脑袋。

靖芷也默默地放下了毛巾，往一旁拿起了一杏花簪，举在玥兮眼前晃悠。

“这个簪子是我之前做好的，本想在你生辰时赠予你，但一直没机会。”

玥兮并未接过。

“对不起玥兮，我和纪优真的没想瞒你，只是……我跟他私定终生了，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玥兮哑然，惊讶地转过头看她，继而眼里又闪现一丝怒意，“这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你们成双成对，还怕孤立我不成？”

她和靖芷从小在檀仙寨便是至交好友，两人在双方眼里都透明似的，什么事都要分享，和纪优私定终生一人生大事，怎瞒她到至今的？

靖芷满是歉意，“下次一定不再这样，有什么事一定首先跟你说。”

闻言，玥兮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接过了杏花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