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每天都在苦恼 第2章 礼物

温涞听见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声音并不尖锐，甚至很有节奏感，有条不紊地在温涞耳边循环往复，将温涞纤细的神经来回拨弄，直到他有些茫然地睁开眼，正巧有东西从他面前掠过。

温涞凝神看去，发现一双吊挂在天花板上的机械手。

它拥有与人类相似的银色骨骼，幽蓝的血管内流着的血液呈现着略显黯淡的金黄色，而遍布肌肉表层的千万条神经，是一根根细到近乎透明的金属丝，只在这只手臂游走时，才会反射室内光线变得隐约可见。骨骼、肌肉、血管、神经都齐全，唯独没有皮肤。这双手毫不顾忌地展示着自己非人类的部分，将自己与科幻这个词连接在一起，做到了真正的‘肌理分明’。

而且这对机械臂能做到的事，并不比人类来的少。

它那比一般人更加细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温涞身体各处关节，接着实验一般地数次按压温涞的腹部和胸口，又抓着温涞的小腿和腿肚反复屈膝，被那金属质感的冰冷手指触碰，温涞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目光却紧盯着那只手不放。

巧夺天工。

温涞看着那修长的，裸露着金属骨骼的机械臂，一片混沌的大脑里根本不觉得这只手臂有什么问题——这是艺术。

这是虽然自幼对文学感兴趣，却总是理性比感性更胜一筹的温涞才会有的想法。

直到那泛着金属色泽的指尖微微一动，向上掀开了指甲盖，从里面探出一枚注射器——温涞混沌的大脑终于瞬间清醒。

他下意识偏头躲过针尖，挑眉地盯着着那双从天花板吊下来的仿真机械臂。

“……002？”

“是的。”四面八方传来的略显死板的磁性声音。

温涞看了眼机械臂手中那管金黄的药剂，不动声色地撑着床板坐起身，“早上好。”

002显然没料到会被道早安，难得慢了半拍地回答，“早上好。”

温涞像是没有察觉针尖就在身侧，笑眯眯地问，“我怎么忽然有了身体？没想到还有机会活过来……谢了。”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谢谢，再次让002迟疑了。

“我认为人类的精神状态很大程度上依托于身体状态，因此判定您需要一具完整的的身体来保持心态平衡。”002诚实地回答，“所以我决定将这具身体送给您。”

温涞“嗯”了声，才又问，“刚才是想给我注射什么？”

“A3进化药剂。”那双逼真的，却又处处充满违和的机械手在半空点了两下，空气中就投影出一张悬浮的报告书，“用来提升精神力和脑域开发率的药剂，请放心，早在3105年，A3药剂就已经获得宇宙卫生组织的承认，经联盟大范围推广，在3110年成为幼儿开发教育中必不可少的药剂。”

“……幼儿开发教育？”温涞倒没觉得被侮辱，认真地看了几眼报告，发现满眼都是看不懂的名词和公式后，放弃了深究：“它对我来说是必要的？”

“不是。”002的回答一如既往的诚恳，“这是我与您合作的诚意，但如果您不愿意接受，我并不勉强——顺带一提，我已经将您设置为高权限管理人员，不再对您的精神体进行监控与管制。”

意思是不再监听我的想法了？温涞沉默了一会，问道：“这药剂对我的提升有多少？”

“具体表现在记忆力、观察力、思考速度上，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大幅度提升。”002补充，“事实上B系列潜能增幅药剂更符合您现在的需求，可惜穿梭舰在突破空间壁垒时受到重创，丢弃的部分材料中，包含了B系列药剂的所有成品和部分材料。”

温涞没去追问B系列和A系列的不同，盯着002手中那管药剂半晌，配合地偏头露出修长脖颈：“来吧。”

“我以为您会拒绝。”002平板无波的语气里多了像是惊讶的东西，只是浮于表面，听起来很敷衍，“毕竟您一直不太信任我，这不符合逻辑。”

“我现在无法反抗，”温涞本不是很有耐心的人，但看在自己白得了具身体的恩情上，难得像是和孩子说话一般，细细将自己的想法剖析给002，“这具身体是你给的，如果你想做些什么，在把我放进这具身体前就已经完成，没必要现在下手，所以我判断你没有恶意——我的回答是否符合逻辑？”

002：“符合逻辑。”

机械臂再次向温涞靠近，温涞下意识绷紧了神经，又强迫自己放松，为了分散注意力，将目光投放到周围的环境中。

透明的玻璃墙壁将他与外界完全隔离，温涞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但透过玻璃墙，能看见简洁的金属制试验台，与在实验台前忙碌着的机器。

是机器，并非机器人。

它与002的金属机械臂不同，它庞大，毫无人类的生理特征，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金属身躯，有足足八只机械巨钳，浮在离地面十公分的半空，虽然看不出有什么推进装置，但行动时却异常迅速，金属身躯会给人的笨重印象，在它身上找不到一点痕迹。它的机械巨钳甚比人类的手指更加灵活，熟练而精确地在试管内滴下试剂，以毫米或微米甚至纳米的距离调控着试验品的角度，从巨钳尖端喷出或高温或急冻的化学原料，八只手臂分工明确地进行着材料实验，没有一只闲着，齐齐挥舞起来时，颇有种以一当百的魄力。

正在此时注射结束，那枚注射器被002收回了机械手指里。

“这种药剂要多久会起效？”

“约半个月内会逐步改变您的基因，与日常生活无碍。”

温涞“唔”了一声，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指纤长，手心白嫩，因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老茧，一朝全无。视线清晰，视野宽阔，显然近视已经消失，身高也和过去不同。

温涞虽然已经有换个新身体的心理准备，但看见这样陌生的自己还是有些不适应，手掌握拳，又放松，反复几次，像是终于确认自己的存在一般，深深地吸口气。

这具新身体轻盈有力，活动起来毫无迟滞感，仿佛一屈膝就能跳到三尺高——或者更高。这让常年被腰痛折磨的温涞感到了久违的舒适。

他尝试着伸了个懒腰，没听见骨头嘎吱嘎吱响，有些感慨地‘唉’了一声，“这具身体哪来的？”温涞伸手摸脸，触感和轮廓与过去完全不同，但意外的触感很好，他有些明白所谓的‘肤如凝脂’是什么概念了。

002不懂人类的复杂心情：“他是博士给我的礼物，方便我感受人类躯体所带来的情绪变化。”

“……你将它送我？”温涞有些惊讶，“你自己呢？”

“我认为机械最大的优势在于不会疲惫，不会因身体和情绪的变化而降低工作效率。”002有些困扰地说，“我不明白博士的想法，他为什么想让我体会人类的脆弱？”

“……有镜子吗？”

002贴心地投影出一面光滑的镜子。

温涞抬眼的刹那，连呼吸都陡然一窒。

他的目光落在镜子中的‘自己’，有些迟疑：“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你——确定将这具身体送我？”

002回答：“是的，我判断你比我更需要这具身体，希望你喜欢并珍惜这份来自博士的礼物。”

温涞当然喜欢。

肌肉线条流畅，身材比例完美，宽肩窄腰尤其适合穿正装，显得身形优雅颀长。

最重要的，还是这张脸。

它毫无疑问是美的，而且美得很特别——找不出任何一点瑕疵。

任何角度，任何光线，任何距离，别说拿着放大镜，就是拿着显微镜观察，都无损于这张脸的美感，因为002说，这具身体就连细胞都是经过优化后的完美无缺。

毕竟这是数百位智能生命，经过几十兆亿次计算后才终于构建出的，完全符合人类学定义的一张脸。

镜子里的青年拥有极为清隽，雅致的轮廓，但五官并不特别深邃，半点也没有令人瞩目的艳光四射。正相反，他含蓄而内敛，被东方人特有的谦和温润所浸透，即便低眉垂目，沉默不语，也像是正在心里念着一首温柔忧郁的诗歌。

但若仅仅如此，镜中人这张脸符合的该是美学定义，而不是人类学定义。

温涞冲自己微微一笑。

镜中人那双黑色眼眸霎时泛起了细碎的光。

那光芒并不耀眼，像夜晚被微风吹拂的粼粼湖面，悄无声息地传递着平静的、舒缓的、不带丝毫侵略性的关怀和亲昵。像个久违的老朋友，让人觉得熟悉又安心，不自觉地放下防备——哪怕是温涞自己，被镜子里那双清澈安谧的眼眸凝视着，也会变得从容平和起来。

没有人会对这张脸升起恶感。

毕竟这张脸被创作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取人类的好感与信任。

这张脸的功能性如此之明显，温涞没办法不喜欢——它实在太有用了。

他诚心诚意地对002道谢：“我很喜欢这具身体，谢谢你和博士的慷慨。”

“不客气。”

“002，”温涞问，“我能出房间吗？”

“当然。”002的回答总是非常迅速，像是24小时随时待机，“我们只是合作关系，我从未想过限制您的人身自由。”

002话音刚落，将温涞罩住的玻璃箱的门就缓缓打开，从外头滑进来一个小型机器人

“您好！”小机器人的声音高亢而稚嫩，像个七八岁的孩子，“温涞先生，我是Q45！很高兴见到您！”

机器人看起来圆滚滚的，像个飘在半空中的篮球：“我来给您送衣服！”语气非常活泼，十分灵动，和刻板的002完全不同。

温涞微微挑眉：“谢谢你。”

机器人圆滚滚的肚子向外打开：“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它的肚子里有件紧身衣。

银色，超薄，非常贴身。

“……这衣服……不，没什么。”话到嘴边温涞还是咽了下去，拿过衣服，看着小Q欢快滚远的身影问道，“这个小机器人拥有智能吗？它看起来比你……有感情。”

“Q系列只拥有最基本的智能程序，所有的对话经过提前预设，我让它模拟了最能让人类放下心防的性格和声线。”002一如既往地知无不言，“我希望它能让您放松心情。”

温涞微微挑眉：“谢谢，不过你为什么不加载模拟性格？它比你讨喜得多。”

“智能生命和智能程序不同，”002猛然提高了声线，震得温涞耳膜“嗡”了一下，“我是独立的，拥有自我和感情，并被法律承认公民权的生命体，与可复制，可修改，可删除的代码程序不同，你刚才的说法让我感到冒犯，很不愉快，希望你能向我道歉。”

温涞：“……你是在愤怒？”

“是的，”002的音量又蓦地调小，语气也恢复了平板无波，“我在模仿人类被冒犯时的语气。”他又加了一句，“我甚至没有用敬语，我知道人类在愤怒时是不理智，没有礼貌的——我成功了吗？”

愤怒时没有理智没有礼貌的人类温涞：“……不太成功，不礼貌与愤怒其实没有太大关系……而且你不能只靠声量来表现怒气。”

“可能是因为我并不生气。”002的机械臂回到天花板里，声音却没消失，“但一个正常的生命体在遭到人格质疑的时候，大概率会表现出愤怒，强调自身存在与个性，所以，即便我不生气，也还是进行了‘愤怒’情绪的尝试。虽然实验失败，但我会将它记录下来，稍后总结成实验报告发给您。”

“……倒也不必，”温涞低头摆弄手里的紧身衣，寻找穿上它的方法，“如果你想快些学会人类的情绪，就甩开实验的念头。情绪是从内心迸发，不是通过……处理器计算。”

002：“我明白了。”

温涞觉得002应该没明白。

紧身衣穿在身上，温涞才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

它轻薄，透气，几乎没有重量，甚至无法感受到其存在，随意走几步，温涞就因为不自在而停下脚步。

“就没有其他衣服吗？”温涞叹息，“不这么贴身的。”

“这件衣服可以自动调节款式和温度，防御2级以下的八到十次攻击。”

“2级攻击大概是什么水准？”

“以2088年为标准，大概是三米内的C82手枪发射口径7.65mm的子弹所带来的冲击力。”

没碰过枪，只在资料文献中看过介绍的温涞：“……明白。”但其实他连C82这个型号都没印象。

毕竟他只是个游戏文案，又不是军事发烧友。

温涞上下打量着自己，在002提示后，看见了一枚颜色略深的纽扣，按下去，眼前便凭空出现了一个窗口。

窗口内花里胡哨地显示着各种花体，各种颜色的标题。

《贝利布朗新品发布会精选》、《霍加斯企业成衣欣赏》、《爆！明星桃乐丝红毯同款热卖！》、《选择晚宴礼服需注意的几件事以及好店推荐》……

温涞若有所思地点进一个帖子，随意选了件看起来顺眼的白色衬衫和休闲外套，身上的紧身衣就忽地蓬松起来，变成了那件模特同款。

针织外套柔软踏实的触感让温涞有些惊讶：“很方便。”

002：“重要的是这些设计在离线使用时不需要版权费。”

温涞：……可以，这很未来。

温涞其实防备心很重，他不信任002，所以在配合002的同时，又在试探002。

温涞的脸，设定上是综合了人类所有对美和无害的定义后，计算出的一张脸，其实更侧重无害这一面，因为智能生命诞生初期让人感到恐惧和排斥，所以这张脸的存在充满功利性，想让所有看到这张脸的人，都能放下防备，愿意亲近。

不过因为使用它的智能生命太多（公开模型），所以最后反而引起了人类的恐惧……当然，在异世界还是仅此一张脸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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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