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母还在吗?”温涞柔声问旁边正观察他的孩子。
孩子们有些害怕这群穿着得体的大人,此刻被问了话也不太敢说,过了一会,才有声音小声回答,“死了。”
这两个字里不带什么情绪,像是叙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温涞循声望过去,看见一双双没了天真懵懂,只剩麻木的眼睛。
“……她吃什么?”
男孩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唇角:“鲁米特哥哥带来的小麦,磨成粉煮一煮。”
即便温涞从没带过孩子,也知道这么吃婴儿会营养不良,甚至饿死。但瘦巴巴的小婴儿还是冲他笑,黑黢黢的小脸上,满是纯稚。
温涞喊瑟姆拿来水,动作笨拙却轻柔地给婴儿擦干净脸,从口袋里掏出一管营养液。
粉红色的液体,打开后散发出甜甜的水果味儿,弥漫在每个孩子的鼻尖。
哪怕孩子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约而同地吞咽起了口水,看着营养液的眼神里充满渴望。
但谁也没出声。
他们沉默地望着温涞将营养液喂给小婴儿。
婴儿胃口小,一管营养液只喝了几口就精神起来,温涞不确定这东西是否适合婴儿体质,没给她多喝,而小婴儿积蓄了些力气,就立刻挥舞起小手小脚,把抱她的温涞闹得手足无措:“怎么吃饱了就闹腾?”
身边的孩子小声说:“你这么抱着她,她不舒服。”
其实温涞不会抱孩子,姿势完全不对,之前孩子没反应,不过是因为被饿得没力气哭闹而已。
“这么抱。”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接过婴儿,熟练地哄孩子睡觉,给温涞展示正确的育儿方法。很快,吃饱的小家伙就呼呼地睡着了。
婴儿被放在篮子里,身上还裹着温涞的长袍,男孩想将袍子还给温涞时,被摇手拒绝。
他看向眼巴巴望着他的孩子们,将剩下的营养液递给男孩,“你们分了,一人一口。”
男孩有些踟蹰,但最终还饥饿战胜一切,他恭敬地接过营养液,“谢谢大人!”
温涞眼见着孩子们围城一圈,像是秘密集会般放低了声音,珍惜地一人一小口地分食营养液。
他们大概从没喝过饮料,比水果更甜蜜芬芳的液体,让孩子们大感惊奇,原本畏缩麻木的眼睛,现在闪闪发亮,因一路逃难而失去的天真活泼,此刻又回到他们身体里,让他们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因为喝到了美味的蜜水,迫不及待地交流感想。
“好甜!比最甜的野果还要甜!”
“也比我小时候吃过的糖要甜!而且它好香,这……这到底是什么果子的香味儿呢?”
“我知道!这一定是葡萄香气!这是葡萄酒呀!听爸爸说,葡萄酒是红的,它也是红的!”
“怪不得贵族们都喜欢喝!我也喜欢!”
“我竟能喝到葡萄酒,我连糖都没吃过呢!太不可思议了!”
孩子们把一小口营养液含在嘴里反复品尝,根本舍不得咽下去,以至于说话都含糊不清,带着口水音。
最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握着剩下的丁点儿的营养液。
“我要留给妈妈!”孩子期待地说,“妈妈还从没喝过葡萄酒呢!”说完她又有些沮丧,“如果爸爸还在就好了,他可喜欢喝酒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小手紧紧捂着衣服下藏着的小瓶子。
温涞静静听着,沉默不语。
他家境殷实,从没有过缺衣少食,即便后来和家里闹翻,也能靠自己赚到学费生活费。学校里当然有贫困生,但有奖学金、贫困补助、助学贷款,他们不至于连饭也吃不起。在他认知中,饥饿是新闻里,第三世界的战争速报,以及加班到深夜,从休息室传来的泡面香气。
但现在,他看着发育不良,瘦骨嶙峋的孩子们,看着身体衰弱窝在草席上,只余微弱呼吸的老人们,忽然明白——饥饿和死亡是同义词。
他们此时此刻,正在缓慢死去。
意识到这点,温涞愣了一会儿神。
“莱恩大人。”不知什么时候鲁米特已经和村长谈好了事情,您要的数据,我已经统计好了。
温涞:“谢谢。”
鲁米特直接把手里的纸笔都递给了温涞。上面详细记录了村民的数量,性别,年龄,职业。
没等温涞看完记录,002也把自己的数据给了温涞:【这247位村民正处于饥饿、口渴、体虚、疲惫、精神紧绷中,其中63位村民体表有创口,因无药物治疗而出现不同程度的炎症、伤口化脓、和失血过多;28位村民因食物中毒而陷入低烧、腹泻、呕吐、脱水;12位村民……】002把村民们的困境以图表的方式展示在温涞面前。
温涞静静听完报告:“传染病呢?”
002:【除感冒、腮腺炎,肺炎等常见病外,并未在空气中检测出更多病菌,不排除现有检测手段无法检测新型病毒的可能性。】
002按惯例给自己叠甲,但温涞比002更相信未来科技,舒了口气,将随身带着的两瓶治疗药剂交给村长:“请给受伤的村民们用。”
村长有点茫然:“这是?”
即便瑟姆早知道温涞大方,也没忍住心疼多叮嘱两句:“是高级治疗药水,药效比一般药水强得多,你稀释个五倍够用了。”
如此贵重的东西,村长捧着,双手都在颤抖。
可他不敢推辞拒绝,生怕自己一句话断绝了村民们的生路,只能抓着治疗药剂反复地说:“谢谢您,感谢您的恩赐,您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的使者……敢问您的尊名是?”苍老的声线带着哽咽与颤抖。
温涞从来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我是莱恩,一位药剂师。”
“莱恩大人,您的恩情我等永生难忘,如若有老朽能做到的事,请您尽管提出来,老朽拼上性命也会帮您完成!”
温涞笑道:“我的确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
他将自己正在招工的事情告诉村长:“但待遇不会太高,我只能提供住宿和一日三餐,并保证你们的安全……但在货物卖出去之前,你们没有任何报酬,相当于免费打工。”
虽然温涞的态度看起来很随意,工作待遇简陋的似乎是在招一群奴隶……但在场的人都很清楚,要收留一群可能有危险传染病的病人,是种什么样的自毁行为。更何况温涞还承诺了所有人的一日三餐与住宿……二百多个人的食物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要救所有人?】002无法理解温涞的想法:【接收全部难民并非好主意,负担过大,暴露基地秘密的可能性也更大,且地球的法律中并没有需保障除人类外智慧生物权益的相关条例。】
温涞没理他。
是否要救他们,这个问题在温涞进入难民营时,就已经在反复斟酌了。
树海城不会允许他们长久在城外逗留,如果要救他们,只能将他们送去还未修建好的穆克兰德。
穆克兰德的确缺人手,可……现在真的是接纳他们的好时机吗?他真的……要冒着被发现异常的风险,去救一群陌生人吗?
若只考虑收益,不救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人类并非纯粹理性的生物,他们总被记忆、情感、道德、荷尔蒙所支配,总是做出和理性相违的,与利益毫无关系的决定。
这才是普通的,完整的人类。
村长也被温涞的话惊到,他愣了半天,想要行礼,却又想起对方并不喜欢过于庄重的礼仪,沉默了许久,才咬着牙道:“莱恩先生,我很感激您的仁慈,事实上,您的建议我非常心动……可我……我不能让您的善良为您招来祸端。村子里的人也许有传染病在身,就算现在看不出,也难保不久的将来会不会爆发,一旦爆发,不知又会死去多少人……即便没有爆发,收留我们也会降低您在贵族中的评价,或许连您也无法在树海城立足……我不能让您这样的好心人受到牵——”
“所以,”温涞打断他,“你要村中所有人一起死?”
村长的话戛然而止,原本就佝偻的背部弯的更低,像一株濒死的老树,干枯的枝叶已经无法蓬勃向上,只能卑微地触碰地面,汲取一丝生机。
【他为什么拒绝你的邀请?这对他来说,是唯一的生存选择。】002的困惑几乎要溢出自己的处理器:【你又为什么执意邀请他?】
002依旧嗓音平静,但显然此刻也是大受冲击,接连问出第三个问题:【你们为什么都无视自己的需求与利益,甚至违背生物的求生本能?】
002很难给这种行为定义。
他是在宇宙末日诞生的智慧生命,还来不及完善‘人格’和‘自我’,智库就已经被灌输了无数的研究资料——这些资料里不包括人类的思维与行为研究。
所以他现在无法理解村长与温涞的行为动机。
这就是人类的道德观念?还是出于同理心而产生的同情?又或者,这些行为下隐藏着更深的,他没能计算出的利益链条?
谢谢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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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