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云 第9章 拾异惊变（五）

沈欺醒过来时，正躺在一张堆金砌玉的床榻上，抬起手臂，伤口已经愈合如新，全身的不适消散无影。

他坐起身，此处是山人居客房，从装潢到陈设都秉承了奢华到登峰造极的风格，屋内除了他还有一人，原本坐在桌边摆弄瓶瓶罐罐的仙药，此时发觉沈欺醒来，停了手头动作，跑到床边来。

离煜道：“小沈，你可终于醒来了！”

“离煜？”沈欺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吃了一惊。

离煜道：“怎么样，你感觉好点了没？”

“嗯，好多了。”沈欺点头道，“你怎么在这里？”

离煜连珠炮似的：“你送八珍糕送了大半日都不见回来，袁老头又在无药先生那里听说拾异山出了什么大事，我们实在放心不下，只好让袁老头看店，换我跟着无药先生一起来看个究竟。”

“不是说拾异山今天在做寿嘛，谁知道我们过来就看到整个山里一塌糊涂的，大家都在说什么鬼烬枝啊，拾异山人和雪狮疯了啊，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又听人说你晕过去了！”

沈欺道：“然后呢？”

“然后？”

离煜没好气道：“可别提了，拾异山里头的人个个神神叨叨的，事情越说越离谱，还好有两个九舜宗的神仙在，总算把事情给讲明白了。”

沈欺心有戚戚：“山人居的神仙确实别具一格。”

“什么别具一格，是赚钱赚傻了才对吧！”

沈欺一乐，笑出了声。

离煜道：“总之吧，拾异山人和雪狮灵智大乱，还有十几个侍从被狮子和拾异山人打伤，山人居里一溜儿伤号，这下好了，无药先生忙得够呛，我也只好跟着打打下手。”

“至于你呢，你晕过去之后，管事说山人居里有大把的客房，赶紧把你带了过来，又让无药先生看了看。不过山人居伤患太多，无药先生治了你以后就赶去别处了，我这就叫她过来。”

“我说小沈，”离煜说着板起脸来，“听说你出手和雪狮还有鬼烬枝打了一场？你又不是神仙，逞什么能啊，还落得受伤了事！”

沈欺无奈道：“从前没来仙界时常常和各类恶势力斗殴，不小心养成习惯了。”

离煜服了他：“人间的修道者都这么勤奋的吗？”他说，“但你忘了啊，这里不是人间。还好有贺霁路过，要是没有他，拾异山这群人都不一定对付得了鬼烬枝！”

不用离煜讲，沈欺已经心生悔意了：“是是，我会吸取教训的。”他听离煜直呼贺霁大名：“你知道那位惜雨仙君的名号？”

“当然。”离煜理所应当道：“小沈，你是不知道，这位惜雨仙君啊，来头不简单的。”

“他呢，可是九舜宗主座下首徒，修为至少五千年往上，除了九舜宗主，不论地位还是法力都算是冠绝九舜宗。单说他那把佩剑‘惜雨’，在六界神兵谱上都是赫赫有名的。”

惜雨仙君身为九舜宗首徒，人如其名，为人风光如霁，率直热忱，在仙界颇负盛名。但论自带血雨腥风的本事，贺霁还不及衔云公子那般登峰造极，故而像拾异山这类的偏远山区，不是每位神仙都会听说过他的名字。

一位端庄夫人步入客房，道：“沈小仙，听小离说你醒过来了。”正是无药先生，她问：“如何，你可还有感觉不适？”

沈欺眼角弯弯：“并无异常，想来是先生医术精湛，使伤势痊愈了。”

“那就好，”无药先生面色稍缓，未能露出一道笑，忽而忧心忡忡，“你啊，这话便是太抬举我了。”

沈欺顺势道：“先生，我为何突然晕倒？”

无药先生有片刻犹疑，而后凝重道：“……煞气入体。”

“煞气入体？”

“沈小仙，假如我没看错的话，你手臂上那道伤，可是鬼烬枝所致？”

沈欺回忆道：“是的，当时被鬼烬枝划了道口子，但那时看上去没什么古怪啊。”

无药先生眉头紧锁：“恐怕不是没什么古怪，而是煞气入体时你并未发现。”

她道：“沈小仙，我一直还没有和你细说，你并非仙身却难叫人发现，不只是身染仙踪隐的仙泽，更是因为你的灵脉异于常人。”

“你灵脉的殊异之处在于，它与各界气泽融合极快，可谓世所罕见。在你身染仙泽后，那些仙泽很快被彻底吸纳进了体内，这才使你看来如同仙脉傍身。正是因此，除非一一仔细查探，旁人根本发现不到你的确切身份，彼时我也是来回验证了多次，这才发现了反常。”

沈欺凝神听着，睫羽微微垂下，将一双墨黑的眼遮掩了半分。

离煜奇怪道：“先生，怎么突然说到这个？这不是件好事吗？”

“小离，你且听我说完。”

无药先生叹了口气：“凡事有好必有劣。”

她对沈欺说：“鬼烬枝致人灵智失常，但动不得仙人之身，拾异山人和雪狮伤及灵台，病根在里不在表，仙身算是无碍；而你恰恰相反，灵智安好，却遭鬼烬枝煞入体，损害了体表，这才身不由己、以致昏迷。”

“你灵脉非常，不仅能融合仙泽，竟将煞气也吸收了躯体。你又非仙身，煞气入体后凡胎□□抵御不住，时至如今，煞气与你融合至深，轻易是逼不出去了。”

沈欺依然乐观：“可我现下觉得一派正常啊。”

无药先生缓缓摇了摇头：“你毫无所觉，并非是所谓的正常，煞气更没有消失。而是我暂时将煞气封住，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七日之内，如不将煞气逼出体外，你又将和刚才那般，身体不受控制，甚至被煞气完全蚕食。”

“那该怎么办？”

“有两条路子。”

“前者，是你在七日之内修成真仙，微末煞气不足以撼动仙身，届时自然不治而愈。”

沈欺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受宠若惊：“先生这是说笑了。”

“那便只有后者了。”无药先生说，“若能寻到三百年以上的渡苦花蕊，也能将你体内的煞气逼出去。”

沈欺总结道：“也就是说，十天之内，如果找不到渡苦花蕊，我可能就一命呜呼了。”

离煜瞪他一眼：“什么时候了，小沈你不着急吗，还能笑得出来！”

着急，当然着急，但事到如今着急显然无用，沈欺躺平了，反过来开导离煜：“痛哭流涕也无济于事嘛。”他道：“无药先生这样说，渡苦花蕊应当难以一求吧？”

无药先生：“也并非难于登天。的确，渡苦花少见，鹿柴坡是没有此花的，我已经问过管事，拾异山内亦是没有。要说最近一处能找到渡苦花蕊的地方，就在雁城城主府。”

沈欺：“雁城？”

“不错。”

无药先生道：“渡苦花蕊离开花枝不出刹那就会调谢，沈小仙，只有你亲自前往雁城，这渡苦花蕊才能驱走你体内煞气。我在雁城城主府有个相熟的医仙，这就向她传道信，予你一朵渡苦花蕊，应当不算什么难事。”

“雁城……雁城……”离煜念了两遍，猛然拍案而起，“可是最近的雁城，根本难以入城啊！”

无药先生道：“是了。”

“得到渡苦花蕊不是难事，难就难在，”她感慨道，“哎，沈小仙，你受伤的时机着实太巧，这段日子，如何进入雁城才是登天的难事。”

沈欺充分展示了一个乡下小神仙的求知欲：“进这座雁城，难道还要择一个黄道吉日吗？”神情十分的天真。

离煜对他的孤陋寡闻见怪不怪了：“也不尽然，雁城平常是能够让神仙随意进出的，最近嘛，无非是碰上了雁城花醒的日子。”

……雁城花醒，听着有些熟悉，好像曾经看到过，是个什么意思来着？

沈欺半知半解时，贺霁与管事二人在房门处现身。贺霁道：“听闻沈仙友醒了，可好些了？”

管事道：“是啊，刚才小冬说多亏沈仙君胆识过人，叫他给前厅传了信，我们才有所防备。沈仙君如今怎么样？”

小冬约摸是侍童的名字，沈欺应了二人几声，越过管事直看向贺霁：“之前我不慎昏倒，惜雨仙君想问的话还没有问完，不如现在一并说完吧。”

贺霁赧然道：“小事罢了，沈仙友刚醒，便不叨扰你啦。”

沈欺道：“我依稀听到和鬼烬枝有关，事关鬼烬枝，惜雨仙君还是问吧。”

他这样一说，贺霁也不推脱了：“后院厅堂的那棵鬼烬枝，在被阿霈毁去前曾经被人施了一道镇厄符，我想应该是沈仙友的手笔。刚才沈仙友昏睡时，侍童小冬说，沈仙友在看到伪装成凝思馥的鬼烬枝后，立刻就认出了鬼烬枝的真面目。”

贺霁道：“鬼烬枝生于魔界深处，无论是拾异山或鹿柴坡，都与仙魔交界甚远，不曾与鬼烬枝打过交道。沈仙友一眼就破解了鬼烬枝的伪装，是如何做到的呢？”

这番话本有盘问之嫌，可贺霁神情朗朗，让他问出来只剩下虚心求教的意味。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满怀诚恳地期待着沈欺的回答。

沈欺没有犹豫：“我曾经机缘巧合，在书上翻到过鬼烬枝的名字，所以印象尤其深刻些。而且厅堂里的那棵凝思馥，底端已经露出了异常，这才大胆猜测就是鬼烬枝。”

鬼烬枝依靠煞气生长，在仙界停留越久，生命力越弱，导致难以维持伪装。山人居的几盆鬼烬枝被带回来足月，的确沉不住气开始露馅了，但变化微小，逃过了山人居的察觉。贺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沈仙友真是心细如发。”

沈欺能发现鬼烬枝其实纯属巧合，于是迅速转移话题：“侍童说鬼烬枝是山人月前买回来的，来源查到了吗？”

贺霁道：“沈仙友安心，我也问过管事了。”

“正是。”管事道：“山人上月将一批新采出的流彩石矿送去歆州，离开歆州后，山人听说月下林有场稀奇的拍卖，这就去了趟月下林，拍回来一屋子奇珍异宝。”

“凝思馥，哦不，鬼烬枝也是那时候带回来的。”

贺霁道：“这便说得通了，月下林地处仙魔冥三界边境，很可能是让鬼烬枝混了进去，再被拾异山人买回来的。”

拾异山人一贯追求盲目挥霍的乐趣，终是阴沟里翻了船。管事唉声叹气：“唉，怎会如此巧啊！”

管事求助无药先生：“先生，你看我们家山人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无药先生道：“方才诊治过拾异山人和雪狮，二者为鬼烬枝煞气所害，灵智遭损，一时半会不可完全恢复。此事万万急不得，我这便开几道方子，按照方子调理，等日后慢慢好转。”

贺霁安慰道：“管事莫急，舜芝木与鬼烬枝相克，阿霈擅于凭借舜芝木叶正清心神，此刻正在寝居为山人梳理灵智，或许能帮助山人更快恢复。”

无药先生：“惜雨仙君说得对，有舜芝木的助益，应能事半功倍。”

管事感激涕零：“多谢诸位，多谢诸位啊。”

“既然舜芝灵木可以梳理灵智，那煞气入体呢？舜芝灵木有没有用？”离煜问道。

无药先生道：“不可，舜芝灵木治里不治表，亦救不了沈小仙。”

贺霁惊愕道：“沈仙友竟叫煞气入了体吗？”

不好，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沈欺的身份越少人晓得越好，离煜若无其事地补救道：“小沈曾患过旧疾，仙身有伤，这才让鬼烬枝的煞气入体，非渡苦花蕊无救。”

“可惜渡苦花却在雁城，眼下雁城花醒之期将近，他无法进城，恐是求药无门了。”

沈欺总算想了起来，这雁城花醒，和鹿柴坡一样，是位列仙界十八个风景名胜的一项景观。

雁城花醒在仙界十八名胜中风头极盛，本就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胜景，何况此景不是时时能有，多年方能一见，正因为可遇不可求，愈发显得稀罕。

今年恰逢雁城花期，为防入城人潮过多，雁城城主未雨绸缪，提前数月开始发售花期前后的入城券，届时各仙凭券入城，时至今日，入城券早就抢购一空。

——这就是进城难于登天的真正缘由。

众人愁眉不展时，管事向前迈了一步：“各位莫慌。”

“其实山人居府上，恰巧有一张这样的入城券。”

这张入城券由拾异山人几月前斥资购置，还是能直接进到城主府、享受近距离无死角豪华赏花体验的至尊限量版席位。管事道：“山人还未清醒，需在府内养伤，左右是去不得雁城了。沈小仙君是与鬼烬枝相斗受的伤，于山人居有恩，此物既能帮上各位，便将他交给沈小仙君，也算是物尽其用吧。”

离煜喜出望外：“可真是应了那句话，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管事将入城券双手奉上，沈欺瞄一眼刊在入城券上的仙币金额，只觉捡了个大便宜：“多谢管事慷慨赠券。”

“哪里哪里。”

贺霁的青叶腰饰一阵闪烁，他道：“诸位抱歉，宗门有要事传唤，我和阿霈需要尽早回去，只得先行告辞了。月下林混进鬼烬枝一事，我回宗后立刻禀明天庭，定会扫除后患的。”

众人谢他都来不及，怎么会怪罪于他，山人居要兴师动众地欢送九舜宗仙人，贺霁和楚霈手忙脚乱地一概谢绝了。

贺霁道：“从此处回九舜宗正好路过雁城，沈仙友之事刻不容缓，如不嫌弃，不如由我们捎你一程吧。”

沈欺当然不会嫌弃，笑吟吟的：“那就麻烦惜雨仙君了。”

离煜道：“小沈，那你就和惜雨仙君他们去吧，我给你一道传音术，进城后如果发生什么事情，记得及时告诉我们！”

沈欺接了传音术：“明白了，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