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云 第2章 鹿柴仙语（二）

翌日清晨，沈欺早早出了门，前往鹿柴坡的一座山谷。

离煜和袁承从昨天傍晚一直掐到破晓时分，在一刻钟之前才因声嘶力竭被迫休战，甜与咸孰好孰坏尚未争出个结果，人先倒下了，无中生有只得歇业一天。

不巧，袁承算出鹿柴坡山谷里有批新鲜的延兰仙草长成，此物是八珍糕的一道稀缺原料，时辰怠慢不得，只好派沈欺前去采摘。

鹿柴坡是处仙乡，但这里的仙乡二字，并不是“仙乡福地”中的仙乡，而需要顾名思义，指的是仙界的一处穷乡僻壤。

穷是真的穷，偏僻也是真的偏僻，最初鹿柴坡仙人稀少，却正是因为穷得清新脱俗，兼有一副山明水秀的好风景，久而久之，竟神奇地在仙界出了名。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鹿柴仙语”一景闻名遐迩，甚至名列全仙界十八项风景名胜之一。曾有仙界知名大家，在所著《十八胜游记》中评论道：雅趣固然美正，野趣亦能动人，此之为鹿柴胜景。

说白了，是鹿柴坡乡土气息浓厚，神仙们往常看惯了金屋瑶台，难得见到天然去雕饰的乡村景色，反而觉出一股遗世旷然之趣。络绎不绝的神仙慕名而至，鹿柴坡当地有几家别具腔调的店铺，也被游赏的仙人发掘出来，奉为不可错过的名产。

其中便有无中生有的大名。

无中生有是鹿柴坡的一家糕点铺，铺子里本只有袁承和离煜两人，沈欺三月前来到鹿柴坡，误打误撞之下被二人所救，为了还清药钱，留在店里充作账房。

他曾对于糕点铺的古怪名字很是不解，那时袁承是这么说的：“糕点原本没有味道，人有不同，品尝糕点时的心境也有不同，糕点自然有了各种滋味。此乃无中生有之意也。”

但离煜马上对这番论调嗤之以鼻：“既然这样，你还做什么糕点？下回有客上门，直接端过去一碟子面团就行了，无中生有嘛，想必一块面团也能吃出千百味。”他道，“讲什么玄玄妙妙的道学，直说你是取不出名字，胡编乱造的不就完了？”

……无论如何，尽管糕点铺顶着一个不知所云的名字，生意倒做得不错。无中生有标榜纯手作糕点，摒弃了仙术相助，平日里只做些常见糕点，至于具体品类，则全凭掌柜和主厨的心情喜好。

可无中生有真正的招牌，却是八珍糕。

无中生有每月仅做一小屉八珍糕，小小数盒糕点取材自六界奇珍，次次制出的八珍糕都是不同配方，形味百变，而无一不至极，引得大批食客追捧。加之把每回的方子捂得死紧，他人无从仿制，无中生有八珍糕的名号由此愈盛，甚至偶有仙界声名贯耳的人物寻上门来，只为一尝八珍糕之味。

天色尚早，山谷悄无人迹，延兰仙草生得不起眼，沈欺稍寻了一阵子，找出寥寥几丛，果然有新生的枝芽冒出了头。

沈欺撷走青翠欲滴的延兰新芽，收进袁承给的锦囊里。今日无中生有停业，他采完仙草后无事可做，趁着天朗气清，倚着树下一块嶙峋怪石，漫无目的地远眺。

但见清泉一泓石上流，曦光半面林间照，芳草萋萋，晨雾缭绕，仙鹿嬉戏其中，一派悠然之象，总归是不负仙界十八胜之名。

沈欺默默看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唔，仙界吗。”

手中现出一卷书册，封皮上书“一炷香读懂仙界”，著者处署名“九十九晓仙”。这书是离煜扔给他的，他初来鹿柴坡时受了重伤，倒在无中生有店门口，店里二人见他仙泽傍身，权当日行一善，将他救了回来。

救治到一半才察觉出问题，二人请来的医仙仔细查探再三，发现这受伤的少年虽有仙泽，可又不是仙，退一万步讲，他连半仙的边儿都够不太着。

——然而照理来说，非仙之流是无法踏入仙界的。

是以，等沈欺醒来后，离煜和袁承找了个时机，循循交谈后，询问他的来历：“小友，观你似仙非仙，又受此重伤，不知是何缘故啊？”

沈欺未作迟疑，向他们娓娓道来。

他道，原本他是在人间求仙的修道之人，前些日子路遇一只凶鬼作乱，双方恶斗一场，总算将凶鬼制服，自身也受伤惨烈。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见得一道金印倏然划过，睁开眼之后，已经身在仙界鹿柴坡了。

离煜听他描述过金印的模样，恍然道：“你遇到的莫不是仙踪隐？”

仙踪隐是道传送法印，能使人往来仙界与其余各界之间。这种法印流行于古早时候的仙人间，因施术繁琐，如今没有几位神仙再用，仙界也遣人清除了流落各地的仙踪隐。不过百密一疏，仙踪隐曾经盛极一时，难能尽数处理干净，总有那么几条漏网之鱼，逃过了大范围清查。

妖魔冥鬼或心怀邪念之人是无法通过仙踪隐的。倘若沈欺是修道的凡人，踩中了仙踪隐，尚未成仙就来到仙界，便不足为奇了。

离煜道：“你的运气倒真是好，仙踪隐都能叫你碰上，还给染上了仙泽。”

袁承道：“的确是有仙缘之人。”

沈欺听了恍然大悟：“众人所说的仙缘，原来就是这般的。”

他受的伤逐渐好转，无中生有正缺一位账房，恰巧沈欺是一把算账的好手，遂揽了这份活计，以还清治伤花掉的巨额仙币。

凡人靠仙踪隐登上仙界乃是前所未有，天庭并无条文规定要将此类人遣回人间，加之鹿柴坡天高皇帝远，沈欺在无中生有心安理得地算了几个月账，因着身有仙泽，前来赏玩的众仙一时难以察觉他并非真仙，除了仙术脆皮了些，没有遇到什么太大烦恼。

大的烦恼没有，小的麻烦事还是有的。

沈欺初来乍到，对仙界诸事几乎一窍不通，他一心追求养老不问世事，但毕竟要同来来往往的食客打交道，总不能不懂半点仙界常识。离煜起先还有闲心给沈欺解惑，后来忍无可忍，砸了一套《一炷香读懂仙界》给他。

他手里的这本是《读懂仙界》系列的最终册，前几册讲完了仙界万年史、种族图鉴、地理风貌、风土人情、名人事迹……等等等等，到了最终册，讲的是仙家宗府名门概览。

撇开天庭及其所辖的诸位仙官，如今的神仙，修行之所大约能分成三类。其一，散落于仙界各山川湖泽、洞天福地，在自身居所图一个悠然自得，譬如鹿柴坡各仙；其二，聚集于各大仙都，享天上繁盛之景；最后一类，志在精益修为、向往广结师友的神仙，则会投身各大仙宗仙门。

仙界成立宗门学府是近千年涌起的风潮，建宗时需经天庭琅環院核定批准，稍有差池便是得不到天庭批文的，故而，但凡能建立起来的仙宗，必然有其过人之处。经历了多年发展，仙界学府已呈百花齐放之势，囊括百家流派，各宗门之间常有道术探讨，学风十分峥峥向荣。

《读懂仙界》尽职尽责地介绍了各家仙宗概要：惊鹤山房尤擅问星术，洛神峡以乐入道，千秋岭专于奇幻诡境……

沈欺并没有来仙界体验十年寒窗苦读的想法，意兴阑珊地往后翻，不想越到后面，简介措辞越不再一板一眼，反而往一种不可言说的方向狂奔而去。

“长陵十六宫，追求懒散，众弟子热爱神出鬼没……皆以成为死宅为荣？”

“上峣仙宫，热衷培养剑仙，门内子弟极好面子，略有过于迂腐之嫌，盖因其掌门言传身教之故。”

沈欺深刻感受到了自身认知的狭隘：现在的神仙都这么不拘一格了吗？？？

他翻到最后一章。题名写着：云澜府。

“云澜府，仙界知名综合学府，府中特级仙师数十位，师资力量雄厚，门风严肃与活泼并存……实乃修仙求道上佳之选，本书著者五星极力推荐。”

沈欺用力合上书。

其他仙宗他不清楚，但云澜的大名，他早就在鹿柴坡为数不多的仙人嘴巴里听了一轮又一轮，听得耳朵起茧子，看见这两个字都恨不得退避三舍。

清风徐来，背后倚靠的小树轻晃，扑簌簌掉下几颗野山楂，滚进了沈欺怀里。

近处一只梅花鹿撅着蹄子飞奔过来，水汪汪的眼珠望着沈欺，一阵大眼瞪小眼，沈欺无奈，捡起怀里山楂，投喂梅花鹿：“怎么，你们仙鹿也如此喜欢吃山楂的吗？”

梅花鹿呦呦两声，权当回答他了。

啃完山楂，梅花鹿仍然围着沈欺打转，鹿角蹭了蹭他的衣角。

沈欺道：“你这副样子，和人间的小孩子似的。”

“乖，吃的没有了，莫再缠着我了。”

梅花鹿哒哒哒的，靠的更近了。

沈欺耐心告罄，笑眯眯的，却是口出威胁之语：“还不走，你是不是想尝尝红烧鹿肉的滋味？”

他不怀好意地轻抚着梅花鹿角：“既然是仙鹿，肉质一定格外的鲜美。”

梅花鹿仿佛听不懂他的话，纯良湿润的眼神望着他，不仅没离开，还胆大包天地衔起沈欺左手衣袖，露出他手腕间一只古朴式样的青铜镯子，作势欲啃。

“我说，你好歹是头仙鹿，能不能有点出息？”

沈欺抽回左手，把青铜镯子按回去，再理了理衣袖。他教训梅花鹿：“这个东西可吃不得。”

右边袖子里滚出一颗硕大的山楂，他抛给那只鹿：“你找错了，最大的藏在这里呢。”

梅花鹿眼睛亮了，吧唧一口，迅速吞了下去。

“好了，现在吃够了吧？”沈欺逗鹿逗够了，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先走啦。”

梅花鹿依依不舍。

沈欺安慰它：“下次过来时我带口锅，请你吃铁锅炖仙鹿啊。”

梅花鹿高兴得原地转了几圈，冲他点头如捣蒜。

沈欺：“……”

这头仙鹿的脑瓜子，怕是没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