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大典来到最后一日,结束了大大小小的论法讲道、集会庆典,只留下一场重头戏——云澜百试。
这个稍显陌生的名字,沈欺是看了云澜广集里发布的大典日程,才清楚了其中含义。
简而言之,这是个活泼意味的试炼,时长一个整天,试炼以两两结队解谜的形式开展,范围在云澜府内。正如“云澜百试”其名,需要解开一百道谜题,才算完成试炼。
要说府中众仙对待云澜百试的态度,说一句热情似火也不为过。
固然因为只有遇上百年大典,才有云澜百试,今年才是难得的第三次,且通过云澜百试的,按照名次先后顺序会得到额度不一的奖励,但这并不是大家最为看重的。
更重要的是,通过了云澜百试的人,往后在云澜广集发言,名字后面会添上一个独特的标识!每次大典的标识,还都是不重复的限定款识!
沈欺:“……”
……难怪云澜广集有些名字后面总是跟着一片亮闪闪的花纹。
试炼开始,众仙四散。有早就商量好结队的,迅速抄起凭证出发了,沈欺尚未把拿到手的凭证看个囫囵,有人靠了过来。
“疑是。”
“这个结队,”蔚止言出现的时机过于准确,将好好的一句话说得意有所指,“你有合适的人选了吗?”
参加云澜百试需要两人结队,这里的结队与登仙楼或者课业的结队,都有所不同——可以邀请一名仙师加入。
除了设置谜题的仙师不能参与试炼,其他的仙师对具体的谜题都不知情,不受限制。而队中加入了仙师,看似有利,不过相应的,试炼的难度和奖赏也会发生变化。
利弊权衡,是否邀请仙师,就看各人的抉择。
前两次云澜百试,绝大多数的仙师是参加过的,但蔚止言,显然是不在此列。
沈欺不甚信任地瞧着凑上来的人,蔚止言伤心欲绝:“疑是该不会还有别的人选吧?”
“你再这样下去,”沈欺按住这人几欲哭倒在他身上的脑袋,淡声道,“就有了。”
蔚止言只捡着他想听的听了,转眼笑意盈盈,泫然欲泣的样子像是从来未曾出现过,把两人凭证合在一处。
合拢的凭证拼成一幅图,喻示着结队完成。图上画一棵白夜菱花树,树梢百花盛放。
这是张百花图,画上的一百朵白夜菱花全都只勾勒了线条,暂未着色。每解开一道谜题,就会有一朵花填上颜色,直到整张百花图填满,就算完成了试炼。
沈欺端详图上朵朵白夜菱,再无更多的线索,说道:“一百道谜题,谜面皆是未知?”
“正是。”
前两届云澜百试,蔚止言虽然没有参加过,大体的规则还是能说得头头是道:“百道谜题究竟是什么,所在的位置,都由参试者自行寻找。”
沈欺:“只在云澜府之内?”
蔚止言:“嗯。虽说如此,府中设了禁障的地域,是不列入试炼的。”
沈欺便懂了。
云澜百试的一百道谜题藏在云澜府各处,先要找出一个个谜题,再将它们解开,才能完成这场“试炼”。
谜题方位未知,只要是云澜府内都有可能,但要除去那些设有禁障的位置,比方说府主院和仙师院、九重仙阙、夜来风雨,这些地方常人无法进入,就不属于试炼的范围。
而余下的地方……
云澜百试是为云澜大典而设,这一百道谜题的位置,一定和云澜府仙素日里修炼作息的场所息息相关。
一个转念,沈欺脑海里划过不少的可能,正巧蔚止言也说道:“别的不说,有个地方,我猜那里定是有一道谜题的。”
沈欺打量他一阵,轻轻笑了。
少顷,他们抵达一座高楼之下。
这座楼高耸入云,仰首望不及尽头,屋檐翘角层层交错,似瑞鸟的千重羽翼,盘旋云海间。
——登仙楼。
守楼人长年占据登仙楼扫楼排行榜第一,今天守楼人的扫楼记录里,却出现了新的一关“未通过”。
蔚止言很确定,登仙楼最新的楼层,他前不久早已经扫完了。那么今天突然多出来的这关——独立于登仙楼常规的关卡之外,这一道新的关卡,只能是为了云澜百试而单独开设的。
跟着守楼人重温登仙楼,真是暌违许久的体验,因此勾起了沈欺回忆里很多的,入府初期在登仙楼度过的经历。
就比如说,初见守楼人,守楼人是怎么恶劣地诓骗他,误导他把仙人狱的空壳认成登仙楼试炼;还比如说,他是怎么受困于乔装,手忙脚乱地爬楼,而守楼人是怎么神采飞扬,在一边兴致勃勃地看戏。
当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沈欺的眼色,遂多了一丝耐人寻味。
“疑是,我那时也是迫不得已。你不会再和我计较了的,对吧。”对上那双碧瞳,蔚止言蓦地后背一凉,忙为自己辩解。
身为守楼人踏足这片地域的游刃有余,是再也没有了。
蔚止言顶着以假乱真的谨小慎微之态,只得了一声冷淡的:
“说不准。”
沈欺不为所动,如同那次对待守楼人。
“因为我记仇。”
蔚止言也就学着那次的守楼人,心有戚戚,卖乖讨好:“我已经在诚心反省了,疑是要记到什么时候呢?”
沈欺知他又在装相,同样地回答:“端看我心情。”
“进去吧。”
沈欺不给蔚止言变脸的机会了,叫他:“‘守楼人’。”
“……”这别有深意的一声,实在是叫得蔚止言心生忐忑。
踏入登仙楼,周身没入黑暗。光点渐盛,织成一幕星河,星幕中漂浮无数光点,那是各层关卡之门。最上方多出一道新的,与平常所见的光点不是一样,于星河边缘闪烁。
这道门是独立的,时效仅有一天,专为云澜百试而设。
星光倒影垂下,沈欺走进那道门。
门后的关卡,果然就是云澜百试的一道谜题。
这一关难度适中,从《六界大凶图志》里摘出几种凶兽,只要战胜幻境里的凶兽就算过关——本来会是这样。
由于蔚止言不巧算作仙师,这一关的难度,翻倍到了一百种。
他们要战胜一百种的凶兽幻影,才能通过。
更准确一点来说,不是“他们”,只有一个蔚止言。
因为沈欺没能如了蔚止言的愿,不仅翻了旧账,还翻得很是响亮,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守楼人扫楼,沈欺看戏了。
沈欺把一切都交给了守楼人,他则完全地袖手旁观,甚至抽空和旁边负责计数的棋灵下起了棋。
蔚止言原本该是要装一下、不要那么顺利地取胜的,怎知沈欺看戏也看得也兴致缺缺,几乎全副心神系在棋局上,少有眼神分给他。
蔚止言顿时失去了劲头,随意扇了几下扇子。
扇完,蔚止言非常虚弱,乃至于柔弱地退回到沈欺身边,摆出了楚楚可怜的样子。
“疑是,我好累哦。”
沈欺掀起眼皮看了蔚止言一眼,复又垂眸。
他和棋灵的棋局,才只堪堪下出两枚棋子。
还不到两子的时间,层出不穷的凶兽败退了,这就是蔚止言说的“累”?
蔚止言的话,能信才怪。
沈欺偏头,冷冰冰推开装惨的人。蔚止言更显得难过了,桃花眼哀怨得不得了,卸了力气软绵绵地倒下去,骤然一只魔界凶兽猛冲过来,突至他们身前!
棋灵计数只到九十九——那是这一关被遗漏的第一百只凶兽,燎火。
两人无一个回头。蔚止言倒下去的位置过于刚好了,正正倒在沈欺肩头,沈欺忙于应付他,只抬了抬手指,蔚止言则乐此不疲地装着柔弱,扇柄悄然一动。
“起来。”
“疑是,刚才你看够了吗?假使不够,要不要我再把那些凶兽放出来,再重新打一遍给你看?”
“……无聊。”
“那疑是想看什么?让我算算,守楼人看你登楼看了多少回,我该让你看回来才是。”
“……”更无聊了。
谈笑之余,两道法力同时迸出,来源不一,同样的不可抵挡,打进那只燎火的躯体。
凶兽消失了。
它消失得太轻易也太儿戏,只看当下,简直令人怀疑它如何会出现在《六界大凶图志》的名录里。然而燎火此种凶兽,确确实实是来自魔界的恶煞,浑身俱煞,凶险万分。
登仙楼这一关告破,百花图上,一朵白夜菱涂成洁白如玉的颜色。
云澜百试的谜题,完成了第一道。
蔚止言涎皮赖脸地缠了沈欺一会儿,百花图第一朵花着色,他便抖擞精神,准备和沈欺离开登仙楼,寻找后续的谜题了。沈欺却没有动,注视着燎火幻影消失之处,拉过了他的手。
蔚止言回握了沈欺的手,眉梢盎然的笑意才露苗头,沈欺根本不是他意想中那样的柔情,一把撩开了他的衣袖。
袖沿下露出一片光洁匀亭的肌骨,手腕内侧干净,不留一点痕迹。
早前留在蔚止言手上的那些咒痕,已经褪了下去,看不到存在过的迹象了。
“燎火之毒,”沈欺放下蔚止言衣袖,突然就问,“你究竟如何染上?”
蔚止言笑不出来了。
最早是去歆州前,蔚止言在夜来风雨庭院里煮制一壶“一剪梅”,请沈欺从藏室里捎过去一套缠梅纹冰雨盏。蔚止言拂拭茶盏的时候,一时不察,让沈欺看见了手臂上未消干净的咒痕。
沈欺当即认了出来,那是燎火毒咒解除后留下的痕迹。起初蔚止言还想否认,沈欺一条条说出燎火毒咒的症状,和蔚止言手上咒痕完全吻合,蔚止言才承认。
蔚止言还问他,是否风物课上讲过燎火,沈欺称是,蔚止言牵起轻巧一抹笑——后来沈欺才知道,燎火这一项凶兽,要到云澜中等弟子的课业上,才会讲到。
彼时他一个初等弟子,根本不可能在初等风物课上听到过燎火。
他却答了“是”。
蔚止言那么问,只是许多次不显山露水诈他失言的次数里,微不足道的一次。
——蔚止言此人,实在可恶至极。
沈欺撇去这点杂念,细细忖度。
身中燎火之毒,哪怕解开毒咒,咒痕也要数月以后才能消退。从那天他看到的痕迹来推测,蔚止言被燎火毒伤,是他进到云澜府几个月之前的事情。
燎火多是徘徊于魔界深处幽谷,蔚止言是从哪里染上燎火之毒?
况且,经过了几百年前不应谷的燎火兽群,当年尚且年幼的方堇色,都谨记着防备燎火毒咒的道理,蔚止言怎么还会生疏到被燎火所伤?
沈欺迟来的追究来得措手不及,蔚止言这回倒是不敢胡乱搪塞了,道:“是几个月前,我路经魔界,撞上了一群燎火。”
“路经魔界?”沈欺面露狐疑。
蔚止言在云澜府待得好端端的,哪门子的“路经魔界”?
“夙饶不是镇守仙魔边界吗,”蔚止言作了解释,“偶尔事务繁忙,会让我帮上一帮。”
蔚止言鲜少在人前显露真正的法力,若是夙饶托他行走魔界边缘,说出去难免与蔚然君的声名相去甚远,所以才隐瞒了下来。
这么说,的确说得过去。
“燎火如何能伤到你?”沈欺又追问。
蔚止言可怜巴巴:“那天……不小心分神了。”
沈欺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涉足魔界,你竟还能分神?”
“就那一次意外,”蔚止言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后面再没有过了。”
沈欺没好气:“是么。”
蔚止言指天发誓:“决计是的。”
“疑是。”
蔚止言得了冷脸,反而笑眯眯,揉了揉沈欺指尖:“你这般挂念我的安危,我心里高兴得快要开出花来了。”
心里开花不开花见不得,蔚止言一双眼睛里是能开出满山桃花了,沈欺嗔笑,将百花图拍上蔚止言面门。
蔚止言有这开花的心情,不如留着让百花图上的花快些开了。
登仙楼耽搁了片刻,下一步,他们直奔藏书阁而去。
沈欺料想藏书阁附近必有谜题,跨越云海,穿过云间直下千尺的银瀑,藏书阁入口符文流金,一本仙书摊在屋顶,书页大敞,悠闲地晒着太阳。
“小花。”
沈欺直言来意:“你这里可有一道谜题?”
花名册抖抖身子,抖出三个字来:没错哦。
它转了个圈,一行谜题就从书册里抖落出来——
问:云澜府中所植白夜菱花树,数量一共几何?
“……”
沈欺难得地失语了一霎。
花名册摇头晃脑:沈欺他们不是第一个找过来的,但在他们前面找到花名册的小队,还没有一个人能够答出准确的数字。
事实上,看到这道谜的人无不震惊,继而发出哀嚎。
……谁能一口气答对啊!
这道题一看就是小关师尊出的吧!除了小关师尊,谁会去数云澜府里面种了多少棵白夜菱啊!
大家哀嚎完,认命地跑出去一棵棵数树了,由于云澜府占地过于宽广,且各处仙障重重,即使用上仙术,也不能那么快地数完。
这次他们过来,花名册也做好了他们答不上来的准备,蔚止言却以扇为笔,直接写了个数。
与答案一字不差。
花名册掉落了一地的赞美之词,那些字飘进百花图,给又一朵白夜菱填上了颜色。
不费吹灰之力过了这关,走出藏书阁,沈欺才道:“这道题,你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
关星楼知道这题不足为奇,但对这题答案了然于心的,云澜府居然还有第二个?
“也是凑巧。”
蔚止言眸子里带笑:“那时候只怕水生白夜菱不能存活,以防万一,就把云澜府每棵白夜菱的习性都钻研了一遍。”
沈欺微顿。
蔚止言一如往常,同他有说有笑:“却是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用在这里。”
对于自己侍弄花木的水平,蔚止言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不应谷灵湖捡到的两粒种子,一粒枯萎的投入花瓶,另一粒千辛万苦地发出了芽,而不应谷的灵湖,却已烧成了焦土。
蔚止言将发芽的种子移回仙界,栽种到夜来风雨。其后又待如何,这棵植株该怎么养,他是彻底的一筹莫展了。
水生的白夜菱,仙界已经绝迹多年,蔚止言只能从云澜府其他的白夜菱上揣摩经验,并暗暗企盼,云澜府这些白夜菱虽然不是水生,或许会有相同之处。
值得庆幸的是,水生白夜菱成了唯一一个逃脱魔爪的例外,长势越来越是旺盛,别院的一方水池也安不下它,最后又移进别院后方的灵湖,才得以容身。
说着,蔚止言油然而生一股骄傲的感觉——绝迹的水生白夜菱,他竟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养活了,还养得这样茂盛,委实太了不起了。蔚止言伸出衔云折,白夜菱的扇坠晃啊晃,正如他身后长出的那条隐形的尾巴。
沈欺那点怔意,就也似水上的波澜,摇摇晃晃一番,归于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