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风清,一汪灵湖荡漾,笼着烟水濛濛。
星为潭底珠,云是波中烟。
灵湖中央,一棵水生的白夜菱花树盎然生长,簇簇玉白色花盏缀于梢头,枝上银羽叶时不时随风飘落。
一叶小舟泛于湖上,随着晚风徐徐,悠然地漂游。舟中靠坐一人,白发碧衣逶迤,月光浸水,水光浸月,水是湖心一点波,也是那人眸光里一点玲珑月。
沈欺与研习小组通宵达旦、日以继夜,敲定了课业,才分别散去。告别课业,这一夜忙里偷闲,沈欺折回游仙十九栋的弟子居,捎上一个小物件,来到了夜来风雨。
清静不过多久,小舟轻晃,身边坐下一个人来。
“疑是,这就是给我做的扇坠吗?”
这不请自来的人一点不懂得客套,亲密地挨着他,坐进小舟里面,捉住他的手,握上了他虚虚捻着的那个小物件。
那是一轮小巧圆环,乌漆颜色,中间镂空,錾刻一朵水生白夜菱的形状,正是流彩石做成的扇坠。
一段墨色流苏穗子,将坠环系着,正与衔云折漆黑的扇骨和扇面相配。
实在是很精巧的一个扇坠,蔚止言爱不释手,无数的赞美之词到了嘴边,说出口的却是:“好般配!”
……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个和哪个般配。
沈欺乜他一眼,还没说话,一把折扇递了过来,蔚止言得寸进尺:“疑是,送人送到底,再帮我系上去吧。”
他好像没看到沈欺幽幽的眼神,弯起一双桃花眼,望眼欲穿的姿态。
沈欺直勾勾盯了蔚止言一会儿,竟是有求必应,当真接过了折扇。
认主的,不能叫别人打开的衔云折,到了沈欺手里,堪称是千依百顺。沈欺梳顺穗子,轻松地把扇坠系了上去,还给蔚止言。
蔚止言正是要喜滋滋地收下,那把系好了扇坠的折扇骤然往回一收——
沈欺扣住扇柄,迎着蔚止言疑惑的视线,勾起意味不明的一个笑。
“那个时候,你是故意打偏的吧。”
蔚止言不假思索:“我没有啊。”
沈欺笑得更深,越是笑意晏晏,其下危险的气息越浓重。
“我还没说,是什么时候。”
他还没说,有人就急着否认。
若不是心中有鬼,怎么能立马听出他在说什么。
“哎呀,疑是送我扇坠,叫我高兴得口不择言,一时忘形,险些忘了问了。”
蔚止言的理由随手拈来,流利地换上一副迷惑神情:“疑是说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不见铁证如山,就总是心存侥幸的人,沈欺不慌不忙,转了转扇柄,握稳了,点在蔚止言胸口。
“奉仙观,荔枝树。”
蔚止言以假乱真的无辜表情,就被这隔着衣物的轻轻一下,敲回了微不足道的一角原形。
——沈欺也是回到了云澜府,未免遗漏和逢魔谷有关的线索,沉下心又把海上国发生的事捋顺一番,才品出了不对味。
逢魔谷的线索不见得遗漏了什么,反观蔚止言的,倒是有一件事。
奉仙观中,蔚止言一时起意,练习射箭。沈欺教了他一回,轮到他自己来了,好端端发出的一支箭七弯八拐,一箭射偏,扎中了圣坛旁边的荔枝树。
正是因为蔚止言射偏的这一箭,乐初醒记挂这一箭之“仇”,给他们设下了幻阵。
……反过来说。
若不是蔚止言射偏了那一箭,打中了荔枝树,乐初醒怎么会给他们设下幻阵。
……他又怎么会看到蔚止言的过去。
“那棵荔枝树,怎么了吗?”
蔚止言再次虚心反省:“是,都怪我箭术不精,打落了它的树叶,才连累疑是也掉进幻阵。”
是吗。
沈欺要笑不笑,连问也不问了。
一个人,去到了海上国,听说了毁坏奉仙观的荔枝树,必定会惹怒乐初醒;
听说了,乐初醒已死,惹怒他的下场是怨气缠身,而乐初醒活着时,惹怒他的下场是掉入幻阵;
也听说了,乐初醒常常设下的幻阵,假如是数人成行掉进去,就要暴露藏匿于心的秘密。
试想一个人,有着见微知著的心地,去到了海上国,听说了这样的一些传闻,又猜到了,乐初醒极有可能已经死而复生。
——那么他会不会猜得到,不小心打中了荔枝树,极有可能会被活过来的乐初醒发现,再被乐初醒拉入幻阵。
就像这座别院,夜来风雨——藏室里那一只藏柜,底下镶嵌的暗格。
如果真的要做成暗格,让人永不能看到,何至于放在海灵芝的旁边。
放在海灵芝的旁边,就好像是等着,会不会有哪一天,云朵朵犯了馋瘾,却困于仙障进不到藏室,去求助一个人,带着那个人,靠近了那一列藏柜。
也许不会有这一天,也许会有。
会不会这样的一天,这一天何时到来,做下了一切后,这些就交给冥冥之中因缘际遇。
奉仙观的那一箭,也是如此。
——一个能够瞒过众人,瞒得密不透风,不会在人前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的人。无论如何,不该唯独到了一个人面前,就屡屡露出破绽。
除非是,想过隐瞒,想隐瞒什么,又因为什么,忍不住试探什么。
……如果是这样。
那么乐初醒的双重幻阵,他甚至不是等到掉了进去,才将计就计,故意放任乐初醒抽出记忆做成了幻阵。
——掉进幻阵,从一开始,就是那“无意”一支箭种下的因由,结成了果。
“你说,一个看到一截线头,转眼就能织构出整幅图卷的人。”
沈欺说着,把衔云折放回蔚止言腰间,逼近了坐在他身旁的人,以免遗漏他神色之下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为什么会有一天,粗心大意,把自己的一缕线,落到另一个人手里?”
除了将错就错、故意让人发现,甚至不是将错就错,而是他自设棋局、让自己“被人发现”——除了这样,没有别的解释了吧。
你说对不对,蔚止言。
沈欺眼梢微抬,意味深长望着他。
疑是说道的,着实是好高深一个问题啊。蔚止言状若不解,煞有其事地思索片刻,眉目舒展:“我知道了,疑是。”
“那个人,他是故意的吧?”
蔚止言:“因为他落下的那根线是红线啊。”
“红线嘛,”蔚止言想到了他心目中最合情合理的答案,沾沾自喜,“所以肯定要交到属意的人手里啦。”
沈欺听他有模有样地胡说八道,自己将自己说得信以为真,便是笑了。
笑颜如水中月,乍看澄净清浅,蔚止言不觉哪里有异,沈欺偏头过来。
“一只猛虎捕猎了一群羊,可是,有只羔羊从虎口中幸存下来。”
“厉害的究竟是猛虎,还是羊呢?”
蔚止言霎时一怔。
这是在冥界,千金不换的妖鬼棋楼,蔚止言旁观有感,和沈欺讲的那个故事。
当时沈欺答道:“最后那只羔羊吧。”
那一场棋局,棋盘上那些别有企图、自愿被做成活棋的“棋子”,里面有个凡人。
凡人身板柔弱,面对一群恶鬼,却侥幸逃过了追杀,在棋盘里撞得头破血流,竟撑到最后,从恶鬼堆里爬了出来。
棋局结束,押错注的妖鬼们破口大骂,蔚止言发出一道感叹。
—— “如果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无端掉进鬼窟里过了一遭,还能维持着寻常模样,叫谁也看不出端倪。这样的人,不会更可怕吗?”
那时他戴着金面具,沈欺看不清他神情,只那双清润眼眸,在千金不换虚幻的光影里摇曳。
沈欺说道:“这种问题,不该直接去问那个掉进鬼窟的人吗。”
蔚止言笑笑,带过了这番临了起意的问题。
“算了。”
“他或许也不太想回答呢。”
——那个时候,蔚止言说的是谁。
如果不是爬出恶鬼窟的人,那会是谁。
“不是比恶鬼更可怕。”
时隔许久重提旧事,今时今夜,沈欺才给出蔚止言那道问题的回答。
他在鲤镇便说过,人心正如那面镜子,焉知你看到的是镜子,而不是镜子让你看到的事物。
雾逢春也说,有的人将面具摆在脸上,有的人戴着好几重面具,却是看不见的。
有些人戴着无形的面具,有些人的心如同一面看不清的镜子,只让人看见它想让人看见的样子。
像一只藏柜,内里千百格,在外只有一层。只有它想表露出来的,才能显露在日光下,除此之外,皆是抽屉里不可见的暗格。
可是为什么,一个人的心变成了看不清的镜子,一个人戴上了好几重没人能察觉的面具。
是不是因为,被推下了恶鬼窟的人,历尽千难万险爬出来,维持着原样,猛一回身,却自觉变成了比恶鬼更可怕的怪物。
他看着自己,时时刻刻,如看一张假面。
从那以后,他让人群看到假象,自己也只看得到假象,自己也看不到,也忘了,假象背后其实藏着真心。
所以。
如果你要问,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无端掉进鬼窟里过了一遭,还能维持着寻常模样,叫谁也看不出端倪。这样的人,是不是更可怕——
“不是比恶鬼更可怕。”
月光如水,沈欺像是越过此夜,对一个遥远的人说话,说出他的回答:“如果心迹皆变,或许称为可怕。如果心有所变,行迹始终不渝,那不是可怕。”
“——是很了不得。”
满湖涌动的清光,千顷皎洁的月色,也抵不上白发青年碧瞳里一痕清波。
于是顷刻间,蔚止言涉入一池碧川,风露娟娟,明月茫茫,他也无心再看了。
“那,疑是,”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沈欺,言语轻而缓,“要是你遇到了这样的人,会不会觉得害怕啊。”
沈欺似笑非笑。
“害怕不害怕不知道。”
“觉得很是可恶,很是该打,”他一字一字,道,“却是一定的。”
这样的人,善解人意,擅长察言观色到可怕的地步,相应的,格外会猜算人心。
心思百转千回,说出真话要绕千山万水,试探再试探,连透露出的苗头,都是经过了精心计算的人。
顾忌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又让一些无法自主的意想胜过了顾忌。
本该藏起来,又想让人知道,却本不能让人知道。便极尽试探,隐晦地,一层一层地,抽丝剥茧,展现给一个人看。
那个人知道的,是他让他知道的,他却还要藏,不让他分辨这一点。
但是那个人,其实早就看出来了。
而他明明意识到了,还要思前顾后,装成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很是可恶,很是该打。
“还好我是个单纯的人呢。”
蔚止言庆幸地笑起来,他一笑,眼里就漾起盈盈水光:“我这么单纯,疑是说的可恶的人肯定不会是我,也不会打我的了。”
“……”沈欺气笑了,不轻不重,敲了蔚止言一记。
却让人反扣手腕,一下拉进了怀里。
舟身摇晃,他顺势倒过去,跌坐到蔚止言身上,一个吻压了下来。
月夜里细碎的浮尘,和不为人知的秘密,全都融化在这个炽热绵长的吻里。
一吻毕,错乱的两道气息缠绕。漫天的月光,都倒映在那双碧绿的眼眸里。
这翡碧的月光近在眼前,粼粼摇荡,勾人心魄。
蔚止言眼色沉沉,环紧了沈欺,一下一下啄在他唇角,贪婪不知满足。
“疑是上次说,若是不好,便没有下回。”
“上次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蔚止言故作苦恼地想着,啄吻不停。
“对了,我想起来了。”
“疑是说了好,答应了我的。”
低低的,噙着慵懒意味的嗓音,信口开河,不依不饶。
“我观天象,今夜宜……解疑。”
“怎么个解法比较好,你看呢,疑是。”
“……闭嘴。”
蔚止言这张嘴,未免也太讨厌。
沈欺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只是犹带轻喘,不含多少的威慑。
他按住蔚止言那双作乱的手,动了动腰身,便坐到了蔚止言腰腹处,施力,把他推倒下去。
蔚止言猝不及防地倒下,不明所以,抬起头来。
就见沈欺居高临下,垂眸俯视着他,殷红湿润的唇勾起,眼波流转,轻笑一声。
清冷惑人的月光,落到了他身上。
蔚止言微微睁大眼,旋即乱了呼吸,喉结不受遏制地动了一下。
分毫移不开眼睛,目光一寸寸描摹而去,凝成一线深不可测的灼热。
沈欺恍若未觉,指节微勾。
白玉似的手指往下,领口一点点敞开,透出白皙的肤色。
青碧衣衫褪下,层层叠叠,洒落在一叶舟中。
白发如流泉,肆意流淌。
水生白夜菱的树叶,仍是沐浴着月光,时不时飘落湖面。
轻舟驶过,拨开水面飘落的羽叶。落叶溶化为点点银芒,随波光闪烁。
今夜分明天气晴朗,晚风柔缓,小舟过处,湖面波光却汹涌地晃动,比往昔骤雨拍打的时分还要颠簸。
一只左手撑在舟沿,指骨十分漂亮,却止不住地颤栗。
险些要撑了个空,另一只绽起青筋的手覆上去,将它拉了回来,十指紧扣,分离不得。
直到波澜渐静,小舟驶回岸边。
一个颀长的影子从中跃下,登上栈桥,动作比平常小心许多,原来双臂之间打横抱了个人。
蔚止言脚步放得轻缓无比,抱着沈欺,走过别院长廊。
怀里的人枕在他胸前,已是疲倦得睡了过去。长发流散,搭着一件雪色外袍,盖住了一身引人遐思的痕迹。
反而是蔚止言,因着解下了外袍,衣襟不整,只着了中衣。
而他的外袍,为什么披在了沈欺身上,沈欺的衣裳又去了哪里……
蔚止言不经意间,舔了舔下唇。
……该在灵湖里放一副更宽敞的舟才是。
沈欺倚靠着他,气息平稳,正睡得安宁。蔚止言歇了种种不可言说的念头,一路抱着他,穿过重重回廊。
廊上灯影摇动,行走间,他怀里那一束雪一样的长发飘摇,一朵水生白夜菱的落花,沿着发尾掉了出来。
这朵花,是方才在湖上,不慎掉落到沈欺颈窝里的。然而两人忙于别的,无暇将它摘出来。
瞧见这朵花,蔚止言眼里便浮现一些动人的画面。好比是白发青年如何仰着脖子,攀着他的肩膀,一把细韧腰线起伏,月色下连成流畅的一节线条。
到后来,逐渐失神的情态,水光摇曳的翡碧双瞳。
再往后,绷紧了身子,眼角无意识垂落一道涟涟水痕,被人捧着脸吻去。
蔚止言情不自已地,又有些心浮气躁。
脚下步伐不止,好一阵,他将那连绵不绝的躁动平息下去。把人抱进了寝殿,轻轻放到床榻上,相拥而睡前,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地,吻在沉睡之人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