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趁着曙色熹微时分,仙寿节所需的降福法阵布置齐全。
圣师们进行过最后一次核查,往奉仙观山脚汇集,静候圣主巡游时刻的到来。
沈欺步履匆匆,携蔚止言朝着降福法阵所在的方位掠去,远远路过圣塔残骸,止步。
是错觉吗。
在这片被夷为平地的圣塔残迹里,他竟恍惚看见了一片荔枝叶子。
翠生生的成色,像一天之内才从树上采摘下来、被人不小心遗落在这里一样。
说来……自从糖水铺子一别,这一整个晚上,他们都没再见到过陈寐了。
沈欺道:“陈寐还没回来。”
本来陈寐是说,等他买完了荔枝,就回奉仙观找他们、帮着沈欺解一解诛灵阵那道题的。
……买一趟荔枝,需要这样久吗?
还是说……陈寐在路上遇到了某种麻烦,以至于耽搁了一个晚上?
蔚止言分出微末神识,一感:“他仍在海上国。”
“圣殿方向,”因着这个略显奇异的位置,蔚止言一挑眉梢,“在一处法阵中。”
“似乎是让一个困阵绊住了,”蔚止言再道,“那道困阵不像个伤人的法阵,他如今安然无事。”
沈欺:“不能顺手替他解了?”
蔚止言提起灯笼,道:“困着他的那道阵十分刁钻,非得去到那处才能解开。”
就是不知道,是谁设下的困阵,更不知道,陈寐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圣殿了。
“罢了。”
“既然无事,稍后再去寻他。”沈欺放下心来:陈寐没事就好,想来他一个神仙,不至于连自己的身家都看顾不上。
“降福法阵”已经笼罩了整座明月沙岛,圣主巡游,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们要赶在仙寿节之前,把明月沙岛上遍布的邪阵,一概清除掉。
集镇附近,一队圣师聚集一处,核验道路两旁几处最庞大的降福法阵,有人靠近。
“如何。”
只听一道清冷的声线,低声问道。
随后另一人答:
“不会有错。”
近到前来,蔚止言足以十成十地确定,眼前的“降福法阵”,的确是个伪装。
其真实的面目,果然是一则夺取灵宝之福的邪阵,不会有错。
沈欺眼也不眨:“那便动手吧。”
语毕,想起一件要事,和蔚止言商量:“你我谁来破阵?”
环顾明月沙,需要清除的“降福法阵”比比皆是,此外还要解决守在法阵旁边的圣师,最好是双管齐下,速战速决。
“我来吧。”蔚止言捻着衔云折,笑了笑,“若是中途遇到阻碍,就要辛苦疑是了。”
沈欺应声:“嗯。”
又上下打量蔚止言一阵,道:“你解阵用的阵仪呢?”
圣主一手营造的“降福”阴谋,多年不被拆穿,和他的阵术脱不开关系——圣主自知他是海上国数一数二的阵师,他敢直接将布阵图交给圣师去布置,有如此的自信可以瞒天过海,那么他设出的法阵,必然有其高明之处。
这一夜过去,众多圣师布置下的法阵,数量又是无比繁多,多得包围了海岛。
既难,且繁——要解开这样的法阵,还要越快越好,该是需要借助阵仪吧?
沈欺有意无意一问,哪想蔚止言如梦初醒地:“阵仪?”
蔚止言看天看地,才看沈欺:“出府匆忙,我惯用的那副阵仪……忘记带上了呢。”
……没有阵仪,怎么解阵?
一般而言,是要这样认为的。
沈欺定定瞧着蔚止言,忽地轻笑。
“知道了。”
“忘了就忘了吧。”他道,“小心些。”
蔚止言猛然得到一顿温柔小意的关切,感动得无法自拔:“疑是竟然如此相信于我吗,你放心,纵使没有阵仪,我拼尽全力,也会解开这些法阵的。”
眼看蔚止言又要沉浸在一种煽情的氛围当中,戏瘾行将发作,沈欺无情地喊了停:“到了。”
……好吧。
蔚止言不无可惜地住嘴了。
这两人一路上低低私语,旁若无人一般,朝着集镇中央的降福法阵长驱直入。圣师认出生人面孔,挺身阻拦:“道友,此处仙寿节法阵所在,闲人勿入。”
沈欺不欲多言,一个字不必说,只一挥手,路边圣师失去意识,接连倒地。
他一道眼神示意,蔚止言展开衔云折,轻轻一扇——
那道圣主殚精竭虑地筹备、又由众多圣师花费整晚才设画出来的“降福法阵”,便倏然破碎了。
沈欺看着蔚止言“拼尽全力”,一瞬间解开了法阵,心道果然。
没有阵仪,怎么能够解阵——也许是,设阵人与解阵人之间,法力修为相差着天堑。在这样的天堑之下,解阵根本无需用上阵仪。
蔚止言自告奋勇地帮忙解阵,却没考虑过要带上阵仪这回事,只能是因为——这些法阵对他来说,太容易。
容易到,他根本用不上阵仪,就可随手解开。
所以蔚止言,他才会完全忘记阵仪这件“多余”的事。
那边,蔚止言还维持着展扇的手势来不及收回,那一道横亘集镇中央的“降福法阵”已然灰飞烟灭。
“……诶。”
蔚止言眨眨眼,长睫扫落眼尾。
虽然说有所预感,但实际上,怎么比他想的还要更容易一点啊。
他身后,沈欺倒是波澜不惊:“继续吧。”
“好。”
“不过,”蔚止言左右摇了摇扇柄,“疑是,好像有人发现我们了。”
这是自然。
仙寿节的法阵相互连通,他们毁了这一处法阵,意味着所有的圣师、以及圣主本人,此刻都会知道了。
原本聚在奉仙观外门的圣师变换了方向,密密匝匝的长明灯连成一片,如同一群群捕捉到天敌的虫豸,往他们脚下扑飞而来。
“哎呀,都来了呢。”蔚止言东张西望,不见一点叫人抓包的慌张,居然还有些雀跃。
沈欺笑一笑,碧瞳深处碎光粼粼。
“正好。”
不一刻,高一层低一层,层层叠叠长明灯的烛光,团团包围了他们。
圣师一圈圈结成人阵,将两人密不透风地围困其中,他们高举长明灯,怒声叱喝:
“何方道人,恶意毁坏仙寿节法阵!”
“阻挠圣主大人升仙,尔等意欲何为?!”
“其心险恶,当罚!”
怒音重重回响,混浮在空中,震耳欲聋,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脑袋,简直能将人刺穿。
沈欺“啧”了一声。
“聒噪。”
怒音不停,长明灯烛火不灭,遮天蔽日的灯烛掩盖了天光,结成一道密闭的人墙。叱问之声反反复复地响起,反反复复地逼问:
“阻挠圣主大人升仙,尔等用心险恶!”
“当罚!”
“当罚!”
沈欺久等不见圣主现身,耐心正待告罄,人阵中奉仙观主骤然出现。
奉仙观主将他们认了出来,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来:“两位道友为何在此?莫非不知今日仙寿节,乃是我海上国圣主大人的升仙之日?”
沈欺懒得多话,只问一件事:“仙寿节降福之阵实为邪阵,剥夺众人福泽为圣主所用而已,你们可知道?”
“大放厥词!”
观主顿时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虎豹豺犬,不顾仪态地跳脚骂道:“圣主大人心怀国众,为万民布下降福法阵,你们怎可歪曲圣主大人好意?!”
沈欺不为所动,缓缓敛目。
“这便是你们的答案。”
这些奉圣主为神的信众,看来是无法从他们身上得出有用的消息了。
“信口雌黄,贫道不懂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呵,什么邪阵,什么剥夺众人福泽,荒唐!
圣主大人是仙人转世,是海上国仁圣的国君,圣主大人……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是你们两个外来人,蓄意毁坏法阵、诋毁圣主大人,嫉妒圣主大人功法即将大成才对!
观主激愤交加:“贫道好意招待你二人留宿奉仙观,海上国更是任你们游览,你们却肆意诬蔑圣主大人!实在厚颜无耻!”
沈欺欲动,蔚止言先一步侧身,半挡在他身前,面朝观主,露出了微笑。
“这么说,”蔚止言笑靥如春风拂面,桃花眼弯弯,温良恭俭地道,“奉仙观暗中布下十步一处的聚灵阵,凡是留宿观中的道修,周身灵气不知不觉间皆被这些聚灵阵吸纳。奉仙观则以此灵气为辅,镇压乐初醒的骸骨——”
“这一些,”蔚止言神情真挚,请教道,“便是观主所说的‘好意招待’,对吗?”
“你、你!!!”
奉仙观主的脸色,霎时五彩纷呈,青白阵阵:
“你们如何知道的!”
这不是两个年方二十、不通阵术的散修小儿吗?!
他们怎么能看破聚灵阵的用途,就连、就连乐初醒的那个秘密都叫他们发现了!!!
奉仙观主心惊不已,慌乱之下抬起手臂,直直指着人群中的那两人,高呼——
“妖道!”
他举起了手中的长明灯,那盏灯和人阵中的圣师融为一体,烛火化作一个法阵,将被困的两人网入瓮中——
“无耻妖道,意图搅乱圣主升仙!”
“圣殿在上,烦请诸位圣师,与贫道一起,替圣主大人清除妖道!”
身着一致道袍的圣师,双手翻飞,整齐划一地启动了卦仪。
“清除妖道!”
“清除妖道!”
一道充斥着凌厉气势的法阵于头顶降下,眼见得近在咫尺,沈欺眉梢也未抬一下。只是四下里圣师吟唱,这一连串噪音回荡不绝,沈欺着实听得厌烦了,对蔚止言道:“还要和他们再说下去么。”
蔚止言摊手,无奈笑言:“他们好像听不进去呢,算了吧。”
正合沈欺的意思。
浪费这么久的时间,也该够了。
众目睽睽之下,那身处瓮中无处可逃的两个人,居然仍在谈笑!
观主将百年修为灌注入长明灯,圣师手中卦仪飞转,法阵飞旋而下,势必要将那两人摁灭其中!
大难临头,那两人竟也不躲——只不过躲也是没用的,海上国圣师尽在此处,躲又能躲去哪里?
——观主正这样想着,身躯轰然倒地。
倒下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势在必得的表情。
却是晕死过去,再不能动弹了。
叮叮当当,长明灯散落一地。
观主的身边,那人墙一样的圣师队列,也和他一样,转眼之间,毫无预兆地倒塌了。
……怎么会这样?众人直到倒下,没人能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来得及留下一丝深透入骨的惊骇:他们看到的,那个白发青年,明明只是……动了动手指。
圣殿来人倒了一地,那道来势不善的法阵还在继续,圣师结成的杀机有百层千层,瞬息没过两人上空,冷酷地朝他们头顶劈去!——倏而,叫一阵微风截住。
那风源于一柄乌木折扇,好生奇怪,法阵杀机分明凛冽无匹,却叫挥扇之人轻巧地一撇,扇底招来了和风,浑厚杀机揉散在这阵轻柔风下,竟溃不成形。
蔚止言修长指节执扇,不紧不慢又挥几下,风行草偃,扇下微风所过之处,层层法阵瓦解,转瞬化归于无。
总算是清净了。
沈欺甩甩手,好景不长,很快,集镇上一阵骚动。
仿佛得到某种无形的号令,居住在明月沙的岛民倾巢而出,涌向了这里。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流,令两人再度身陷重围。然而这次围堵在四周、对他们指指点点的,不是身怀异术的圣师或道人,而是明月沙的平民百姓。
本来,大家满怀期盼地等待着今天,等待仙寿节的来临,祈求蒙受圣主飞仙降落的恩泽。等到拂晓时刻,圣主巡游的信号迟迟没有发出,急切的人们透过窗户往外看——海岛上空澄澈空明,圣主大人的降福法阵,竟然全被人毁去了!
毁坏法阵的妖道,不仅不知悔改,还丧心病狂地对圣师动手了!明
月沙诚心待人,反倒又一次引狼入室,事已至此,决不能让妖道伤害圣主大人、破坏海上国的天赐长生!
明月沙众民汇集在一处,手持武器朝妖道二人挥舞,互相壮胆呼喝:
“圣主大人高明大义,不容妖人诬陷!”
“故意破坏仙寿节的妖道!滚出去!”
“妖言惑众!你们和乐初醒一样,都是想窃取海上国长生的妖孽!”
一夕之间,昨天集镇上和善待客的明月沙居民,通通都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愤怒怨恨的脸庞织成天罗地网,环绕着沈欺和蔚止言,所有人红着眼睛,一个个虔诚默念着圣主大人的名号,口中吐出无尽的谩骂。
“妖道,该死!”
集镇里的裁缝和绣娘,举着火把,咬牙切齿。
“圣主大人在上,清除妖道!”
此起彼伏的叫骂声里,夹杂着一个年迈的声响,声调拔高了,变得尖利,高亢。
“该死的妖道!滚出海上国!”
卖荔枝的老妇人痛心疾首,唉唉直叫:“误了圣主大人成仙,我家的老头子还怎么醒得过来呀,你们这些害人的妖道!”
“你们再怎么作孽,我们的长生也落不到你们身上去的!”
黑压压的人群,筑成一堵乌黑围墙。因而,海天相接处冉冉升起的晨曦,无法照到他们任何一个人的面上。
透过周围这堵压抑的人墙,蔚止言似乎看到了别的什么。那点隐约神情没能在他眉眼间停伫多久,一晃眼就消失了。
蔚止言无波无澜,视线掠过声势越演越烈的人群,道:“疑是,这些人……”
“暂时也没有交谈的机会了呢,看起来。”蔚止言不无可惜道。
人在不冷静的时候,真的是,很难听得进去其他人的话啊。
沈欺:“嗯。”
不冷静,听不进话,那就先让他们……冷静下去再说。
“啊!”
人们左等右等,没等到这两个妖道哪怕出口辩驳一句,反而是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不少人往后退几步,颤颤巍巍指着正中心的地方。
包围之中,沈欺朝着人流,张开了弓弦。
人们表现出畏惧的神色,连连后退,退至道路尽头。他们聚集在一处,窃窃私语半晌,左右推搡着,再次高叫着一拥而上,强撑起脊骨,强硬道:“你这妖道,身为修道之人,不能伤及无辜!”
“你恃强凌弱,必定有损修行,不得善终!”
“也就是趁着圣主大人不在,虚张声势!你且等着,圣主大人马上就会来救我们的!”
“你还敢滥杀无辜!你敢杀我们一个,圣主大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沈欺环视众人,勾起一痕轻笑。
“是么。”
人们望见,持弓的青年戏谑地笑着:“你们且试一试。”
“看我……”
他轻声细语地念:
“敢是不敢。”
银弓拉满,形如圆月,弦上灵气凝结,搭起一支锋利的箭矢。
咻——!
尖锐嗡鸣声骤响,众人被这一下猛烈动静给吓坏了,发出惊恐的尖叫,作鸟兽散。
混乱场面持续不到片刻,陡然偃旗息鼓。
那支灵箭激射而出,原来却不是朝着人群,是朝着天上去的。
灵箭奔向天际,当空变作无声无形的雨点,打落在众人头上,成了一道法术,顷刻让所有人晕厥过去。
这下,整片明月沙可以说是真正的清静了。
集镇遍地倒满了被迫昏睡的人,人声绝迹,海岛落入极致的寂静。
蔚止言收拢扇骨,面向倒地不醒的人群,低声道了句:“抱歉。”
沈欺握住乘愿弓的关节紧了一紧。
……也是。
仙界的例法,应当不允许随意对凡人出手吧。
蔚止言这是善心发作,对被他一箭打晕的这些人道歉么?
沈欺这般想着,又听得蔚止言愧疚的一声道歉。
“抱歉了晨赋,”谁知,蔚止言致歉的对象和沈欺预想中的天差地别,蔚止言说话面向的,也根本不是人仰马翻的明月沙岛民——
而是对着衔云折,口中念念有词:“晨赋,答应过你不该随随便便用蛮力破阵,但是事急从权,今天拿衔云破阵是万不得已,实非故意。”
“虽说你远在云澜,万一哪天你知道今天的事,望你也能谅解,不要再来找我碎碎念叨了。”
不怪蔚止言惭愧,在被关晨赋安排给万象课充当授课仙师之后,蔚止言潜心备课,找关晨赋验收,收获了关晨赋一整个下午的念叨。
因为蔚止言最初的备课讲义,是打算给大家传授一击破阵的技法。
关晨赋当即垮了脸:衔云折一击破阵,听起来是很爽很方便没错,但这是随随便便哪一个仙就能用的吗?!
对于大多仙人来说,没有修为功法立足,一味追求破阵,而不去扎实固本,只会疏于解阵之术,两头讨不着好。
蔚止言脚底抹油的打算没能实施成功,被关晨赋留在府主院,和隔壁偷吃九枝白夜菱的关星楼一起,被狠狠地念叨了一天。
结束了令人痛苦的说教,蔚止言答应关晨赋,不会滥用破阵的法门,并连夜修改了授课计划,把他讲解的第一课换成了十重幻阵。
这才答应完关晨赋没过多久,蔚止言就以身犯戒,一把衔云折横扫了几百道法阵。
蔚止言向衔云折祈祷,近期再也不要被他撞上关晨赋的长篇大论了。
至于该不该对明月沙这些晕倒的人心怀内疚,蔚止言想都没想过这一节。
沈欺:“……”
蔚止言对着空气道完一些稀奇古怪的歉,包袱不翼而飞,神清气爽地别好折扇,被沈欺盯了个正着。
“怎么了,疑是?”突然看着他。
眼睛里还积蓄着说不清的冷静意味,若即若离。
“你就不怕,我真对他们动手么。”
一而再再而三,沈欺总是无可避免地,不合时宜地,翻涌而出相似的疑惑。
从逢魔谷到无渡城,他曾日夜朝暮与魔族为伍,脱离魔界踏入仙道,不过才是寥寥数月。
为什么蔚止言看着他朝凡人举弓,一点阻止的意思都不曾有,到了此时此刻,也不见一丝一毫追问。
“你不怕我一念之差,干脆下手重一些,叫他们这群聒噪的人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顿时,蔚止言如听噩耗,心碎明月沙。
“疑是,这种时候了,还要试探我对你的用心吗?”
蔚止言装模作样挤出了哭腔:“好的吧,不要紧,试探几次都可以的。不管问多少次,我既认定了疑是,自然是只相信你的。”
“只是可怜我,一片真情虚度几百个春秋,竟还没能使你安心,”蔚止言想想都悲从中来,花容失色,“我明白了,一定是我做的还不够好,才让你时至今日还心存这样的疑虑。”
蔚止言虚弱但流畅地倒进沈欺怀里,丝毫不管自身比沈欺还要高出一节的身形,以完全不适合的小鸟依人的姿态,倒在沈欺肩头假哭:“疑是若要再怀疑我,也是没关系的,我也只能日日夜夜哭给你看,在你床前以泪洗面了。”
沈欺:“……”
碧绿眼眸深处那一湾若即若离的碎影,因着蔚止言一通胡言乱语,被搅了个乱七八糟。
沈欺放松了握弓的力道,腾出一只手来,替扒在他肩上的人擦去不存在的眼泪,要笑不笑:“那么你便再哭一会吧。”
“毕竟我看你,哭得挺好看的。”
…… 被疑是赞赏了,但是为什么,这次蔚止言很难高兴起来呢。
沈欺把蔚止言从肩窝里提溜起来,扫一眼地上的人,语调恢复平常:“我还以为你会同他们再解释几句。”
蔚止言抱着沈欺,磨磨蹭蹭不愿撒手,慢吞吞道:“方才那样的误会,单凭解释,说不清楚的吧?”
所有人一边倒地咬定了,他们是恶意破坏降福的罪人,是觊觎圣主飞仙的妖道。
沈欺轻嘲道:“恐怕只有圣人,才耐得下心肠和他们解释了。”
他们不是明月沙众民眼中的圣人,何必多此一举。
沈欺只问了观主一遍,只那一问,他便清楚,海上国的人早已深陷圣主编织的弥天大谎,全身心地信服于仙寿节“降福”的假象,没有一个例外。
外来者的三言两语,是不可能打动他们了。
处于弱势之人、势均力敌之人、处于强势但愿意自证之人,才需要对另一方解释。
眼下的他们,三者都不是。
比起浪费口舌,不如尽快解决圣主的阴谋。把证据摆在明月沙众人眼前,不用多作解释,就能让他们哑口无言,不是更省力气。
所以沈欺毫不犹豫,施法迷晕了前来阻拦的所有人——误会不除,这些受害之人只会被人利用,反而成了铲除阴谋中途的阻碍。
“ 先将问题解决,再大的误会也不是误会,更不需要解释了。”蔚止言很有感触似的。
“只是有些时候,等不到解决问题,误会已经酿成恶果了呢。”
蔚止言博采众多苦情桥段之长,深知在错误的时机解释误会,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情。而现在的蔚止言,是个相当怕麻烦的神仙——当然,涉及疑是的事情另当别论。和疑是有关的麻烦,就算是麻烦,蔚止言也是甘之如饴的。
其他的麻烦,还是少之又少的好一点。
于是蔚止言不但不阻止沈欺迷昏别人,甚至还想助沈欺一臂之力。
可是沈欺动作太快了,唉,蔚止言的扇子没支起来呢,一群人已经倒完了。
蔚止言能做的事,便只剩下对着衔云折给关晨赋道歉、对着沈欺的试探伤心哭泣,以及……对着一地瘫倒的人群,和沈欺拉拉扯扯,好一会才舍得放手。
越过一地昏睡的岛民,蔚止言看了看天际弥漫的海雾,又看了看裹在浓雾下的岛屿,不由得道:“经年累月活在雾障以下,是非不分,也算情有可原。”
沈欺侧眸看向他。
海上国众人刚才骂出口的话,不可谓不难听。
更难听的骂仗,沈欺从魔界见识过不少,明月沙这阵,顶多只算小打小闹。被骗得团团转还不自知的人,可怜可恨,沈欺不屑于同他们牵扯。
可蔚止言这样说,乍听起来,像是给明月沙众人的举动找到了理由一般。
沈欺眯了眯眼:“你便是原谅他们了?”
蔚止言嘴角微翘,笑了。
“谈不上原谅与否。”
“情有可原,”蔚止言带着不变的笑意,目视这群冒犯过他的凡人,丝毫没有动摇的模样,“是否原谅他们,却不由我。”
“种因得果,他们的错处早已结下因由,与我无关。”
蔚止言笑着:“ 若是我原谅了他们,便又是种下了另一个因由,这就大可不必了。”
他如今真是,很怕麻烦的啊。
衣袂翩翩的天上仙,腰间浅色穗羽系着云澜令,别一枚乌木折扇,手提精巧的一盏灯笼。落入凡间海上迷障,行止犹且飘逸,经受过凡人肆意辱骂,亦舒展着完美无缺的笑容。
从这一道笑容里,沈欺望见了,蔚止言屡屡展露于人前,一言一行之间的,那一种温柔的神情。
各方各界,那些轻慢过蔚止言的人,蔚止言从来都是这样,不存芥蒂,温柔以待的。
这样的温柔之态,何尝不是一种冷静。
冷静到……接近冷漠的地步。
天上浮空不坠的云流,会因为一方井底蚂蚁的喧闹,而摇摆不定、失去方向吗?
决然是不会的。
从没有过在意,所以无所谓是否原谅。
所以,永远能以温柔的一面示人。
沈欺心如明镜,却是当作了视而不见。
谁让蔚止言最乐意做这样的事。
……揣着明白装糊涂,呵。
凡此种种,蔚止言约莫是不想说,沈欺也不问。
他会好好记着,总有一个时机,要和蔚止言算清楚的。
蔚止言还等着沈欺回话,尚且想不到,一个不防,又遭沈欺百转千回地惦记上了。
“说得弯弯绕绕的。”
沈欺说回当下,听蔚止言因果之流绕了一大圈,不客气道:“他们错因在哪,又有什么后果,你有头绪了?”
“没呢,还是等见了幕后之人再说吧。”沈欺一搭话,蔚止言笑得灿烂,桃花眼里盈满笑意,刚才那温柔无瑕的翩翩风仪,啪嚓一下,应声碎掉了。
“啧。”
沈欺哼笑。
又开始含混不清地打谜语了,蔚止言。
不过,蔚止言说的幕后之人……
沈欺左手探出两指,左右一扫,身前横七竖八躺倒一地的人堆便分开,分出一条路来。
“还不出来么。”
路尽头,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不知在那里旁观多久了。
“躲在后边偷看了这么久,也该看够了吧。”
沈欺叫破那人身份:“海上国的……”
“‘圣主大人’。”
匀整的脚步声响起,路后之人,向着他们逐渐接近了。
随之一同而来的,是整洁端正的,一抹明黄色的道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