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一行三人就着林野间朦朦的雾气出发了。
“薛猎不跟着你一起吗?”姜随心收回目光。
“嗯?”薛有才愣了片刻才笑道,“她修为不够,跟着我们会拖慢时间。”
檀既白插话进来:“那你就是一个人去玄渚咯?”
薛有才摇头:“不,她还是会来玄渚的。坐客船。”
檀既白:“?”她脑袋上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你作为掌柜的玩偷渡,她当伙计却坐客船?钱你出吗?”
“能便宜一点是一点。”薛有才耸肩,脸上的笑意盎然:“而且我和她是亲人。”
亲朋好友很多的檀既白了然地点头。
薛有才把话题挪到了姜随心身上:“这么一谈起来,我还没听姜姑娘说起过自己的亲人呢。”
檀既白闻言也把目光放在姜随心身上。
姜随心眉梢微动,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薛有才,没立刻回答。檀既白丝毫不遮掩自己想听些逸闻的心,使唤着剑朝她凑近,催促她:“快点呀,有说的没有?”
“……我有个对我还不错的母亲,和一群姐妹。”
檀既白当真了,若有所思地嘟囔道,“那你和我也差不多。”
话是这么说,但另两人都知道,檀疍子嗣只有她一个。
薛有才腹诽道,檀既白愚笨如猪,姜己谎话连篇,怎么不算天造地设的一对蠢材?
檀既白又把话头移到她身上:“薛有才,你呢?”
“啊……”薛有才脸上立刻浮起一层薄薄的笑,“和你们一样。”
她瞥见姜随心嘴角向下,似乎是不太相信。
而檀既白长长地“呃”了声,傻里傻气道:“那我们家庭环境都差不多哎。”
一行人里,两个人心怀鬼胎,一只兽毫无城府,就这样结伴热热闹闹、亲亲热热地一路到了近崖村。
夙兴夜寐,已经草草赶了四五天路的几人打算在村子里暂时休整一晚,次日再启程去泉月港。
檀既白为了几百亚小便宜不去坐客船的货色,不愿意自己单独开间房,想找人拼。薛、姜二人一路上早烦死她了,都不愿意。
最后拉扯来拉扯去,三人还是住了同一间。
夜半时分,姜随心睡的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檀既白摸索着起身。
她一下惊醒,却只是躺在榻上没动。也是这时她才模糊地意识到薛有才的一只手臂横在她腰间,头深抵着她的背,发丝蹭在衣服上带起刺挠感——这都无所谓,好笑的是她可以感觉到薛有才肢体正在变得僵硬和不自然。很明显,她也醒了。
檀既白不想打扰她们,蹑手蹑脚着往外走。薛有才忽然“唔”了声,翻了个身,吓了她一跳。
檀既白小心地注意着她的动作,见她没有再反应才松了口气。
等空气里不再传来檀既白的味道,薛有才爬起身,突兀地开口问道:“你不跟过去看看?”
姜随心没理她,继续闭着眼假寐。
薛有才很有耐心地说:“我知道你醒了。”
姜随心移了移身子,离她远点,示意自己知道了,只是不想理她。
“……”薛有才并不生气,起身走到桌几旁边,给自己倒了一壶茶水。茶已凉尽,她只抿了两口润了润唇,就不再举杯。
杯沿摸起来很是粗糙,做工也不太好。薛有才慢慢开口了:“姜姑娘在我客栈里住了不久,你我二人一直和和气气,不曾怨憎。如今相处,姜姑娘言行举止间却开始对我夹棒带棍,辞含讥讽。”
姜随心依然没理她。
薛有才简直是个自娱自乐的天才:“姜姑娘对我好像对我有误会。”
“什么误会?”姜随心不忍心再让她一个人独角戏,爬起身来,“我倒觉得是薛掌柜为人过于敏感,不愧是经商之人,有点风吹草动就把您惊扰了。”
“——我原本确实打算给她点教训。”
“?”
窗外经风,桌子上烛火幽幽,薛有才扭头对着姜随心微笑。平日里,她的肌肤看上去很粗糙,一直给人风吹日晒之感,应和了她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身份。但今晚,她的脸在暗淡的澄光旁却显出一种圆润来,像是珠走玉盘,竟无端带出些富贵气。
薛有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侧颈。
这个动作很微妙。但姜随心还是一瞬间联想到了日前她们在客栈的那次争斗。
薛有才摩挲着那一小块伤口。“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不由分说伤了我,还妄自尊大,所以我想让她吃点苦头,很合理吧?”
“苦头?”姜随心问,“什么样的苦头?”
薛有才不置可否:“你觉得呢?”
“我想不出来一个什么样的教训既能让你出气,又可以免于檀家报复的后果。”姜随心定定地看着她,“你想杀了她,然后推诿给意外?”不然她想不到为何要邀人出海。
“好歹相处了快一个月,姜姑娘竟然这样想我,真是叫人伤心。”薛有才夸张地叹了口气。
她慢吞吞地说,“我没打算杀她。”她看着姜己的脸色,知道她没信,“我一个金丹前期,如何才能杀的了元婴中期?檀既白那样的,修为在外,天真有余。那掌舵善蛊,在有油水可捞的人身上下个蛊虫,让人错以为是晕船之故,再假借治疗之名敛财。蛊虫入体,难以发现,檀既白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更不会猜到。”
“我只是想让她尝到点不顺遂的滋味罢了。”薛有才总结道,“一点刀伤,还不至于要我杀人。”
“你本不必和我解释。蛊毒这种东西,绝大部分人都不熟悉。就算我跟着上船了,也未必猜得出来。”
“因为我不想和你交恶。”薛有才回答得很快,神色温和,竟有几分真挚。
她们两个人的视线在黑夜中交接,又默契地移开眼。
薛有才刚刚一段话接着一段话地说,还是勉强再喝了口茶水:“你还是不信我?”
“五分信吧。”姜随心的声音凉凉地袭过来。薛有才的逻辑基本成立,但是和此前留给她的印象又出现了极大的偏差。
其实回想薛有才一番作为下来,确实太仓促了,比起蓄谋已久,更像临时起意。毕竟檀既白一旦不愿意与她同行,压根没有如今这一出戏。
她还在思索,那边突然有桌子移动的吱呀声,下一秒,烛火和茶杯齐齐摔在地上,一阵噼里啪啦。那烛火在黑夜里摇曳几下,没了颜色。
因为起身而不小心带动桌子的薛有才面色铁青,不太愉快。她没立刻清理狼藉,而是缓步走到了窗户边。
眼下月白风清,她却探头嗅了嗅拂过的空气,然后慢慢说,“要下雨了。明日我们得冒雨去港口,……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开船。”
她在月光下垂眸。姜随心看过去,只有一个黑夜里模糊的剪影。
在这一个瞬间,她忽然很想让自己相信她:“你丝毫不好奇檀既白去哪儿了吗?”
薛有才没想到她会问这句话,“我不知道。但捌喜崖就在这山上,以她的速度,御刀前去只需不到两柱香时间。也许她是对那里感兴趣,但是又不好叫我们陪同。”
“我曾听闻,捌喜崖的风景相当不错。”
“风景?”薛有才摇了摇头,“也许它以前出名的是风景吧。但如今,谁提起捌喜崖会想到风景呢?”
五年前,世间仅存的神种魏嗣刚拜访完万川宗,返回天衡城的途中路过捌喜崖,遭遇魔修伏击,伤亡惨重。魏嗣重伤,天衡城死了三位化神,更有多名高手遭魔秽感染,退化成魔种。
自此,捌喜崖在这场大乱一战成名,魔修现世更是打破了近二十年来虚假和平,人人自危。
姜随心不露声色,“不过自那以后,魔修就再无大动作了。”
薛有才已经走去收拾起了杯盏残渣,烛火重新被点亮。“再无大动作?”她眉眼间颇有嗤笑意,“是啊,临枢岛越来越会瞒了。”
临枢岛是女希神宫所在地。
“什么意思?”
“寻常凡种遇到魔秽,只有被感染的命。你问过秦来,为什么魔修不会吗?”
姜随心没有回话。
“我问过,不过很可惜,这个消息她们商会不敢卖。所以我并不知道。”薛有才说着,又抬手指了指上面,“但我清楚,秦来知道,也许檀既白也知道。对我们默而不宣的隐密,有这么一群人知道。”
薛有才一番话,把在这个房间里的三人划分成了两个阵营。姜随心不是不懂她的意思,但是她得承认,她还没有办法做到和薛有才一样,对这个现状义愤填膺。“你很讨厌女希神宫?”
薛有才动作停顿了一瞬,然后摇了摇头,“我讨厌的是被做决定。”
姜随心跪坐在塌上,突然问:“你参加玄渚侠会的理由是什么?”
“你不是猜到了吗?为了得到‘观书’的资格。”薛有才反问道,“这一次玄渚,比往届要多几千个报名者,竞争也更激烈,这些突然增加的人为何而来,大家都心知肚明。难道你不是?”
“我说不是,你信吗?”
“姜姑娘,”薛有才轻声呵道,“我和你素昧平生,对彼此都不了解。参加的理由是什么,没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都来了,而且在未来会是=成为竞争对手。
同样的,薛有才究竟为何要引檀既白上船,不管她给出的理由究竟有没有说服力,并不重要。她只是在今晚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姜己也只需要看结果。
她只需要等着,薛有才究竟会不会在这一路动手就行了。姜随心终于从床榻上站起来,走到窗台边,隔着现在已经淅淅沥沥的雨幕去瞧远处的高山。
檀既白半夜出走,虽然她没有跟去,但她能猜到檀既白究竟去做什么了。
薛有才只猜出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