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天,松风门。
九天之上,高耸山峰被劈成两半,护山大阵长鸣不止,满天散落的灵剑悲鸣着,数不清的卷刃废铁从空中纷纷而下,映着仲夏月华,折射出清冽冽的寒光。
雪阳悬立在废墟上空,叉着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修,长风将她一身红衣吹得猎猎翻飞。
她伸手遥遥一指,点中那名位于众修前列的塌鼻子老头,“你就是那个颜箴吧,我通过了试炼,你应该当我师父!”
被认错的塌鼻子老头没顾上满腔愤怒,尴尬地看了一眼身前的掌门,默默地又退后了一步。
作为掌门的青年身着织金白袍,清俊面庞上满是森冷阴鸷,他怒瞪着雪阳,翻腾杀气几乎将一双眸子烧成赤红。
在他身后,百余名守关修士身上各自挂了彩,一行人互相搀扶着,亦纷纷怒视着雪阳。
远处,无数修士在明处暗处持着法器或是刀剑,蓄势待发。
“掌门大人,这丫头片子自称从中天来,非说她通过了试炼,要来挑兵器,她打伤了我和其他师弟师妹,还毁坏了护山大阵!她把万仞山劈成两半——”
“她还、她还弄碎了师祖的剑!”
身后受伤修士每多控诉一句,颜箴眼中的杀气就浓郁几分。
“滚,滚出东天!”他的话里渗了杀意。
雪阳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我真的通过了试炼,你应该——”
应该当我师父啊!
她话没说完,滔天剑意便汇合着狂暴的天地灵力朝她席卷开去。
雪阳猝不及防被剑气打中,瞬间倒飞出去。
剑气在她耳边呼啸。
男修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通体透明的剑,剑身如若无物,其上却环绕着数万道流光溢彩的剑意,如同彗尾天虹。
“天下锋!”
“是神剑天下锋!”远处戒备的众修士中,不知是谁先惊叫出声。
颜箴,松风门掌门,神剑之主,普天之下为数不多的第八境大能,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丫头,请动了神剑天下锋。
颜箴提剑就砍,雪阳被迫应战,两人从天上打到海上,又从海上打回天上,对方没有留手,仅仅三剑以后,她就成了单方面挨打。
灵阵灵山应声崩塌,刺耳警报声响成一片,剑光盖过星辰光辉,令天地失了颜色,剑气余波从九天之下直落在沧溟海上,滔天怒浪顷刻翻涌,海水向两边分开,直露出往日深不可测的海底。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雪阳一边逃,一边不服气地大喊。
颜箴下手愈发不留情面,雪阳被他撵得天上天下到处乱窜。
众人无不惊骇,眼前这个不知为何来松风门的,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竟然在天下锋手中撑过了那么多招!
即便是单方面挨打,这体魄也未免太强悍了些。
雪阳不得不承认,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倒霉过。
说起来不信,她历尽千辛万苦从中天来到这松风门,其实是应爷爷的遗愿前来找颜箴拜师。
明明她只是来拜师,为什么会弄成如此的局面?雪阳不知道。
雪阳感到有些茫然。
爷爷说她总是不通人情世故,是个小怪物。
大概,眼前这些,也是人情世故的一部分?
她绞尽脑汁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自己明明非常优异的通过了试炼,可是到头来,这里的人不是对她怒目而视,恶语相向,就是对她大打出手……
是因为那柄碎了的剑?
他们说那柄剑叫什么师祖的剑……
可明明是那柄剑自己飞过来的,一碰就碎了,这怎么能怪她呢?
再说了,不就是一柄剑吗?她有什么好稀罕的?
啊,对!她记得爷爷说过,这叫碰瓷!
还是因为那个叫万仞山的地方被自己弄成了两半?
雪阳思忖着,可能在这件事上,自己确实有那么一些责任。
虽然是他们先动的手……
但毕竟,是她没收住,把万仞山劈成两半。
想到此处,雪阳突然停下来,转身大声急促道:“你先冷静下,我把山和剑赔给你不就是了?”
众人哗然。
“她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就是,她怎么敢的?”
赔,怎么赔?
且不说那座山本身就价值连城,就算其上只是废铁卷刃,对颜箴的意义也是非同寻常不可代替,一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赔得了?
至于那柄剑,全天下都知道,当年松风门曾被中天灭门,其师尊为护颜箴而死,留下唯一的遗物,就是这柄剑。
这是颜箴的逆鳞。
颜箴双目赤红更甚,毫不留情劈手一剑,
剧烈疼痛袭来,雪阳强撑着从废墟中站起身,剑气接踵而来,她被剑气再度打中,堪堪避开要害,冷不丁再次咳出一大口血。
她一次又一次倒飞出去,一次又一次重重砸落在灵山上,一座座灵山轰然崩塌,雪阳跌跌撞撞想要起身,可是下一剑、下下一剑,下下下剑,千万道剑气纷沓而来。
轰——轰——轰——
雪阳一次又一次被砸入废墟中。
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受从心头冒出来,剑气在雪阳身上割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痛,刻骨铭心的极痛!
下一道剑气打来时,雪阳陡然明白过来,这种陌生的感觉叫做死亡。
这不仅仅是打架打输了,再这样下去,自己会死!
毕竟遇到眼前人之前,她还没有打不赢的架,更没有人能将她逼至现在这般濒临死亡的地步。
爷爷死的时候,也是这个感受吗?那死也未免太难受了吧......
雪阳没由来地想。
可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这般不明不白地死呢?!
或许她做错了,惹得大家生气,可是她到底哪里错了呢?以至于要致自己于死地!
雪阳委实不明白。
心里像是有滚烫的东西在烧,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盖过了痛苦。
为了爷爷,为了见到眼前这个叫颜箴的人,自己一路打退了无数阻拦自己的人来到东天,来到松风门,他们却说不允许自己参加试炼。
她好不容易参加试炼,可当她通过了试炼,按照之前听到的说法来万仞山挑选兵器,大家却说她没资格挑选。
好吧,不挑就不挑,她对这些剑其实不感兴趣。
偏偏这时一柄残剑主动朝她飞来,她下意识接了剑,他们却说这柄剑叫“师祖的剑”,非要她归还。
她也有意归还,于是把剑朝他们掷过去,哪知剑在半空中碎成了渣。
接着,接着他们就和自己大打出手,她有些没收住,把万仞山劈成两半……
她确实有错。
她赔!
可赔也得给个机会不是?
山岳般的剑意覆压而下,雪阳顶着凌迟般的疼痛一寸一寸挣扎着爬起来,手中多出一柄覆盖着血红纹路的重剑。
她不知道这柄剑从何而来,只觉得这柄剑和自己血脉相连,自己熟悉这柄剑就像熟悉身体的一部分。
这柄剑一出,不弱于天下锋的强大气场扩散开去,周遭剑气的尖啸声退去,颜箴身形顿了一顿,眼中赤红消了大半。
这女孩手中拿的,也是神剑?
不对,她不是中天人!她来松风门,到底要做什么?
难不成……
雪阳没察觉到对方的神色变化,她抡着重剑,全力对着颜箴挥出一击。
这次斩出的剑意和之前截然不同,金红色的火焰附在剑意之上,将整个夜空照得透亮。
她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间不容发之际,颜箴只好斩出一剑,两股剑气相撞,巨大的轰鸣声中,雪阳再次倒飞出去,火花四溅,火势藉着浓郁灵力迅速蔓延,眼看底下废墟就要成为火海,他微微皱了眉头,极速斩出几剑,火刚灭,雪阳已经抡着重剑再次逼近。
这一次,剑气成了风刃,万千道风刃朝着颜箴飞掠而去。
颜箴啧了一声,不得不认真招架,他将雪阳拍进沧溟海中,灵力传音道:“你是何人?”
雪阳双目化作血瞳,她沉浸在奇异的状态中,全然忘了痛觉和其他,她破海而出,不管不顾朝对方斩出了第三剑,这下所有的修士,包括颜箴在内,无不再次惊骇。
“她怎么学会的!这是掌门的招式啊!”
“这么短的时间,她竟然领悟了天下锋的剑气!”
“她到底是谁?”
雪阳斩出的剑气和对方手中天下锋的剑气别无二致。而作为神剑,天下锋的属性世所罕见,名为锋锐。所谓锋锐,修至大成可以斩水断情,直至斩断时空,斩断一切的联系。
颜箴认真打量起雪阳,逐渐冷静下来。中天绝没有这样的人才,这个小丫头,倒是有些厉害。想至此处,他一扬眉,话语中带了几分认可,“有点本事,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手段!”
他亦举起天下锋。
就在两股锋锐剑气即将相撞的间隙,上方突然传出一道大喊,“师兄,我来助你!”
金丝织成的大网当头落下,挡在了两道剑气之间。
两方皆没有停手的意思,于是剑气打在金丝大网上,被大网吸收,大网轰然炸裂,绚丽的金色烟火炸得漫天都是,顷刻间,几乎所有修士都张大了眼睛,抬头仰望这奇观。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颜箴眼中赤色消退,脸色却再度铁青,他泄愤似的将天下锋用力朝身前海中一劈,整个沧溟顷刻沸腾。
只听他一字一顿怒声道:“余、不、足!!!”
“你、干、的、好、事!!!”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冲击着耳膜,迫使雪阳从方才的玄妙状态中脱离,重剑化为光点消散,强光照得雪阳有些懵,她隐隐听到一阵惨叫和哀嚎。
“师兄你冷静!!!师兄恕罪师兄饶命师兄我错了啊啊啊啊!!!!”
雪阳按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朝下急速跌落。
爆炸声与杂音迅速远去,刺目强光消散后,雪阳试探着睁开眼。
咦?这是哪儿?
我这是死了,还是在做梦?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奇特的抽屉,墙壁也是一排排奇特抽屉,抽屉上流转着她看不懂的金色篆文。
她下意识爬起身,却被痛得倒出一口凉气,眼看就要跌回去,雪阳连忙一伸手,扶住了一旁有三个她那么高的火炉。
爷爷说,感到疼就不是在做梦,死人不会感到疼痛。
所以自己还活着,既没有做梦,也没有死。
只是......雪阳不由自主地打量起眼前高大而奇特的火炉。
火炉上绘着玄奥纹路,还有一行字。
那是阳文篆书的铭文。
“口……牙……”不不不,似乎不是这样念的,她记得好像是……
“周…周雅……?”雪阳小声念道,这好像是个人名……
她认字不多,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读对,至于后面的字,她更是全然看不懂,雪阳移开目光,望向炉内燃着的火焰。
玫瑰金的火焰烧得正旺,这火焰和她平时所见全然不同。
不仅是颜色,这火焰隔着火炉,竟然是热的!
在对火焰的感知上,她似乎和爷爷很不一样,爷爷说火是烫的,可她自己伸手去摸,却只有凉丝丝的,甚至有些冰冷的触感。
雪阳好奇地将脑袋探进炉口朝里望,暖和的金色火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形。
更神奇的是,身上伤口触到火焰,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雪阳一不做二不休,顺着炉口爬了进去。
……
松风门,缥缈峰。
女修着青白衣衫,提着琉璃灯盏,沐着万顷月色立于传送灵阵前,眉眼间带了浓重忧虑。
此人正是雪阳口中的“口牙”。
或者确切的说,是“周雅”。
夜风曳动琉璃火光,细瘦的浅影便也跟着摇晃。
周雅掩着唇,发出一阵轻微咳嗽。
一男一女两位青年修士站在她身后,听见她咳嗽,纷纷面露担忧之色。
灵阵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倒是周雅身前悬着的传讯符牌里传来鬼哭狼嚎的杂音。
“师兄你先消消气,你先冷静一下,冷静、对,冷静冷静!冷静!!!”
“什么?没、没人指使我啊,我对师兄您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吃里扒外帮别人——这真的是意外,不、不不不关我事,真的不关我事!!!那小畜牲胆敢冒犯您,我恨不得能杀之而后快——师兄、师兄你先把剑收一收——嗷——救——命——啊——!!!”
大师兄这性子,真是五百年都没变过,倒是苦了三师兄。
周雅叹了口气,召回符牌,掐断了杂音。
“师尊,您一向体弱,如今夜色已深,也该回去休息了。”身后,青年女修劝说道。
青年男修也道:“是啊师尊,您这身子骨实在不宜太过操劳,掌门师伯都说让您好好休息,若实在放心不下,便由我和灵素代劳也未尝不可。”
“不,传送出了偏差,大师兄盛怒之下,那小姑娘若重伤不治,恐将危及性命。我身为医者,不能见死不救。”
周雅缓缓说道,她的声音极轻极柔,却透着不容置喙的严肃,“先前我找三师兄打听,总觉得那小姑娘虽来意不明,却不一定是恶意,这其中指不定有什么误会。”
“她若是中天走狗,自然是死得其所,可若是枉杀,大师兄日后又当如何自处?”
“最后,她能一剑把三千修士削出试炼,绝非简单人物,不把事情查清楚,我不能安心休息。”
“……可是——!”
名为灵素的女修还待再劝,周雅已经拿定主意,摆手道:“以三师兄的灵阵造诣,偏差不会太大,咱们分头找。”
“灵素灵芸,你们一道找北山和东山,我负责南山和西山,找到人首先联络我,莫要与她争斗。”
“是,师尊。”见周雅一意坚持,名为灵素的女修和名为灵芸的男修只好领命。
茫茫夜色里,三道身影分别朝不同方向飞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