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面妖修炼不易,在妖界来说等同于人间学什么东西都很慢,并且还常常难得要领的那一批人。
因此月流裳原先便下意识以为,凭借她这拿不出手的千年修为,能在金乌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手底下全身而退,一定是因为没有与他们正面对抗。
当年榕悦肯定耍了些小聪明逃之夭夭,只是之后被敏锐非常的金阳焱识破,为保护白止这才不得已自爆灵力。
可是榕悦瑕疵必报。
她从圣火坛逃出时,还顺手偷了人家下一任君主。
“若单单只是听见些消息便也罢了,圣火坛祭祀被搞砸,金乌恐怕全族上下都得忙上一阵,还得再找新的办法去孵化金蛋,没谁有那个闲工夫去再管她死活。”月流裳说,“可是她偷了金蛋,从将血脉看得比命还重的金乌手里。”
“金乌寻仇,肯定会追杀她到天涯海角的。”云袖蹙眉抱臂,指尖一下下点在手肘,“但她灵力尽失,也无法再保全自身与白止。且妖以实力为尊,若说从前她还能凭借千年的灵力据着个土霸主的位子,那么此番再回铁嵇山,恐怕便难以服众了。我想铁嵇山只有两种结局——被金乌覆灭,或是另择新主。”
“这样的确能说通她之后会在道谙村假扮天狐汲取灵力一事,一个人在地位发生巨大改变时,心态也极有可能会随之一落千丈。”月流裳说,“但对她而言,重要的不止铁稷山,还有白止。”
“若非铁稷山自行抛弃了她,那么就一定是在他们回到铁稷山之后,金乌对这俩的其中之一下了毒手。”云袖低眉思考,“甚至不排除二者皆被覆灭的可能。若金乌当真如此残忍,那么她之后的性情大变也在情理之中了。”
可是问题又再度回到了原点。
“可是她将我们掳来做什么?”云袖说,“已发生的事情根本无法改变。若有求于我们,必然不会躲在暗处直到现在都不肯现身。若为吞噬你我灵力,也不会一直让咱们顺着事件发展随波逐流到了现在。”
这件事本身就很无解。
“不知道,也想不明白。”月流裳站累了,俯身碰了碰盈着夜露的山茶花,“她自己不肯现身,只管让我们去猜,猜对如何,猜错又如何?我们身陷其中,无非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与白止再度重蹈覆辙。”
云袖也同他一般,拈了朵花在指间把玩,说:“重蹈覆辙?哥哥便认定二人间一定是以悲剧结尾吗?”
“人类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可妖却能活上百年千年。”月流裳收回手,说,“白止不过是榕悦漫长生命里一闪而过的短促光辉,就像流星一样转眼便会在天际最遥远的地方消失不见。一百年兴许不足以令人忘怀,但三百年、五百年,等到榕悦连白止到底长什么样子都忘了的时候,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爱’,还会存在吗?”
他顿了一下,说:“隔着跨不过的岁月去说爱这种词,太幼稚了。”
“是吗?”云袖望着他微笑,“可是哥哥,我私以为爱是不能被时间磨平的,它只会随着那人的离去而越来越深刻。比如看到某些熟悉事物而突然想起他的瞬间,都会陡然发现一点从前被忽略的细节。于是惊喜地想到,今天又多认识了他一点。”
“说得这么鬼迷三道。”月流裳觑他,“爱过?”
“没有。”云袖仍旧微笑,“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月流裳一脸“果然如此”地挪开了视线。
“不过我想,就目前感知到的种种情绪来说,她兴许是真的想要悬崖勒马,陪着白止痛痛快快地度过一段潇洒的百年光阴吧。”云袖低头,将手放到了心口,“心跳不会骗人,能被湮灭在海誓山盟里的,都不叫爱。”
随着他这句话的落下,月流裳心脏忽然剧烈地搏动起来,好似忽然在这一刻奇异地体会到了云袖话中所言。可他同时又无比清醒,深知这股期冀又忧虑着、小心翼翼跃动的节奏,并非来自于他月流裳的心跳。
所以说爱是最会骗人的东西。
他闭了闭眸,将心头澎湃的感触深深压下,于睁眼时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月流裳凝眸四顾。
这接连不歇的花雨好似不觉疲累,但地上曳动的花海却露出了些许端倪。
“抓到你了。”
他扬袖甩出的弧光重重击碎了那片花海里扭曲的空间,却并未如预料中般擒住被他感应到了气息的诡面妖。
虚弱的白影一闪而过,但还未等闪出两步,便同一缕微小云烟般消散得干干净净。紧接着他们身处的场景竟像是一块被打破的镜子,眼前的画面开始崩裂,一片一片破碎着往下掉。
“哥哥!”云袖下意识看向他,“诡面妖现身,幻境要开始崩塌了!方才被击灭的那道影子,是她吗!”
“不是。”月流裳说。
诡面妖的确现身了,他扫出的灵力也的的确确打向了诡面妖的方向。
可是方才凭空生出的白影硬生生替她挡了一挡,并于消散前刻,跟他奇迹般地对上了话。
“榕悦这一生过得太苦太苦了,外来人,放过她吧。”
这声音喑哑晦涩,活像个几百年没张过嘴的,说一句话费了牛鼻子劲。
却给月流裳带来股莫名的熟悉感。
“我恳请你,帮我带一句话给她。”
“……”
月流裳心跳蓦地一滞,眼前顷刻拢上黑暗,他刚想动唇问问云袖的情况,便听昏暗里,有个女人开口了。
“夫君,”她抬手温和地抚上月流裳脸庞,“四百年了。我们夫妻间太久未见,等你睁开眼看到我时,会不会欣喜地流出泪来呢?”
“四百年”。
榕悦果然现身了。
月流裳避开她的手,察觉到眼前被缠了一圈白绫似的东西覆眼。
视线被遮盖,听觉便会分外清晰。月流裳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响动,似是倒悬于壁的石上滴落的水,身下也是微微摇晃的,他探指摸索了一下,摸到了木制粗糙的边沿。
小舟,钟乳石。
他们此刻应是在一处溢满了水的溶洞里。
且依着榕悦此刻语中满含的浓情蜜意来说,她应该不知道月流裳意识清醒,并未被白止身体所禁锢。
这不对劲。
幻境本就是榕悦对他而下的,应当知道白止身体里所存在的是月流裳自己的自主意识。
且月流裳只有在面对幻境里的其余人时才会与云袖传音交流,更多时候都是直接开**谈的。
无论怎么想,榕悦都不应该糊涂到以为让他在幻境里走一遭,就会真正变成了她的夫君。
月流裳此刻真有些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了。
榕悦对他的沉默并不在意,反而十分喜悦似的笑了一下,说:“就差一步了,夫君。这具身体很适合你,形貌好,气质也与你们读书人相符,最重要的是,他不会老,很快我们便能永远相守在一起了。我原以为这都不可能成真了,谁知道这人出现得这么巧合。”
她说着,幽幽一叹:“从前吃不上饭的时候,最多也只是小偷小摸,没想到今日就要迎来人生中第一件缺德的亏心事了,还有些忐忑。”
第一件?
敢问姑娘是对自己的认知有什么偏差吗?你倒是把那些倒霉蚌精的魂珠还给他们呢。
月流裳在心里数落完了,忽然又将记忆倒回去,想。
不对。
他不动声色摩挲着指腹,意料之中地摸到了一层轻薄的茧子。
这是常年习武才会留下的薄茧,他已经脱离出方才那轮幻境里了!现在用的,是云遮月的身体!
再结合她之前的那几句话,难道说……
“夫君。”榕悦倾身过来,喷薄的吐息洒上他脖颈,“这夺取身体的最后一步,我们一起来吧。”
她抬头吻过来,想将月流裳的灵魂抽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