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袖此刻说话的声音遥远得像从天外传来。
那覆在额前的手心冰凉,恍惚间竟让月流裳以为触碰到了潺潺而淌的清溪,却更像月光般柔滑地慰着他温度,仿同安抚。
月流裳面颊滚烫,半敛的眸底略微涣散。他脑海里刹那间滤过了许多画面,却到底没有一段是能被留住的,只依稀记得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有人像此刻一样……
眼前骤然掠过一抹艳色,耳边叫嚣紧跟着放大了数倍,从混沌意识里抽离的他倏地回神,无情地拨开了云袖的手。
“没关系吗?”云袖收手却不恼,只低声说,“快走到圣坛中间了。”
“……嗯。”月流裳发间沁着薄薄的汗,“一时大意,中招了。”
他看着自己前头那名男子两腿哆嗦着抖如筛糠,在玄奴督促下却不得不如履薄冰地往前一步一步挪,活像是走在了奈何桥头。
“哥哥是说……”云袖垂眼凝视着他,目光在他发烫的耳垂上流连,“被下药了?”
“你没有感觉么?”月流裳往前一步,觉得那视线如芒在背,“他们总不可能只针对白止一个人。”
好热。好想把那只冰手再拉回来贴到脸上。
他咽着唾液向前再迈一步,眉头不觉轻轻地蹙了起来。
是被掳来后尚未清醒时,被下了药么?
不,不应该。他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冷静地思考道,醒来时身体并无异状,且各人体质不同,等药效发酵也不是个准数。金乌族若想拿他们这群人做什么以达目的,不会在他们已经任人摆布的时候平白添上这一个变数。
那么就一定得是立时生效的东西,且还只能是在他醒后才栽的跟头。
前头那人忽然不抖了。
月流裳眉微挑,听见他嘴中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个带着哭腔的音节,似乎是“我不想”,又或者是“救救我”。
但他的行为却与所言背道而驰,紧拽着领口颤抖地往外一扯,只听“嘶啦”一声,便将衣服扯得凌乱不堪,露出了一小片脊背。
衣上未消融的金粉随举动扑簌簌地下落。
月流裳回眸时与云袖撞个正着,几乎同时传音向对方。
“金粉!”
那令场中之人意识全无的始作俑物,应当正是玄奴念着“新娘初嫁了”时,从他们头上悬挂的金叶片中爆出的金色粉末——细想便可发觉,玄奴念的三句里,后面两句都是实时发生的事,唯有那句“新娘初嫁了”,像掩饰一般的被圆成了句漂亮话。
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发现异样,引发出骚动。
难怪在有人伸手去想将粉末拨弄下来时,会直接被惩罚到滚落了脑袋。
因为这是他们想要完成这场歹毒仪式,不可或缺的一环。
“金乌也怕将死之人奋起反扑,”月流裳快速地说,“他们深知只有失去了自控力的人,才会沦为玩物任人宰割。”
“只是再快的药效也随修为不同而参差不一,”云袖应道,“如此便说得通了,白止身无灵力,药效发挥得很快。但是榕悦灵力相较高深一些,抵抗力强盛,导致我到现在都还没什么感觉。”
确是如此。月流裳修炼千年,像这种东西往日根本不屑得花精力防范,以至于竟是忘了,他此刻栖身的是个一碰就死的人类身躯。
“嘭——”
忽有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响彻云霄,宛如万悲同哭。漫天的金粉洒落,诸人无处可避,全都抬眼看去,见那些从天上掉落下来的金粉,竟然是自一具具碎掉的神像里爆发而出!
“金乌渎神,孽畜当道。”月流裳强压着燥热,一袖将粉末挥开,“自取灭亡。”
“有些人活腻的时候,找死都要上赶着排队来了。”云袖眼尾微红,好似湿漉漉的桃花流潋,“哥哥,他们这么可恶,我们……再杀他们一次吧?”
“……”
他到底是怎么用最柔弱的表情说出最凶狠的话的?
月流裳来不及思考这些,他紧接着被人从身后用力地推了一把。那管着他的玄奴嘴里结巴地念叨着“新郎新娘入洞房”,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顺着月流裳的……臀部,就开始往前怼。
他本就被药得头脑混沌身上发软,再给这玄奴猝不及防一推,一下没稳住,踉跄着往前跌。
这前跌的方向,正是同样转过身来的云袖怀里。
发丝飘起又落,月流裳低垂着头,整张脸都埋进了云袖胸前的衣襟。他心跳得快,下意识攥紧了云袖单薄的袖口,就跟云袖那时攥着他一样。
那怀里好冷,却意外让他体内躁动不止的热潮逐渐平缓下来。
就像哔剥迸溅的火星跌碎进流淌的清溪,这一碰带给他绝非是冰火两重天的痛苦,而是令他……融化成了沸腾的水。
月流裳克制不住地轻哼出声,紧接着反应过来,收紧了手指,面色不虞道:“……宰了他。”
根本不用他亲自发话。
云袖含情眼半敛,唇角轻柔的弧度尚未褪去,便抬起了玉箫似的指。他垂睫盯视着玄奴碰过月流裳的地方,唇瓣翕动间,春风化雨般和煦无声地念出了两个字。
“去死。”
宽袖骤然如同灌满了风般鼓动起来,倏然之间,只见一道闪烁着血光的玄色悬丝自他袖里射出,悄无声息又迅猛无比地贯穿了玄奴干瘪的身躯!
“……”
玄奴死不瞑目地凸着双眼,被玄丝高高吊起悬在了空中,字都没来得及再吐一个便干脆地咽了气,化为黑羽而散。
但他身后的狗东西们全都看到了。
沙哑的尖叫四起,玄奴们一个个不可置信地扒住自己丑陋的脸,满场乱窜着凄厉惨嚎道:“杀奴……杀奴……金乌……大人……救奴……”
一时间比吓哭的新娘们还要惊恐万状。
虽然丑东西们智力堪忧,但他们起码从数量上取得了压倒性成就。宛如接连相抵的牌触着牌,一牌倒塌,乃至万牌将倾。震天动地,刺耳得惊人。
看台上的空间扭曲,自那割裂的豁口里走出了一群人,像是听见了这些烦人的惨叫,受召而出。
云袖垂手想把月流裳扶稳,却陡然想起什么,在即将与其指尖相触时停了一停。
他长睫下的目色冷戾,眯着眼从正往此处赶来的金乌族人身上掠过,扬袖一挥,便裹着月流裳消失在了场内。
那七八个人赶到时,场内已经混乱得一片狼藉,敌我难分。
“哥哥,没事了。”
月流裳脚下绵软,听见云袖在叫自己,却没有作声。
闷了一会儿,才冷酷地说了一个字:“等。”
真不是他想占人家便宜。
但是药效上头,他已实在没有这个力气了,连听着云袖说话都像是见着朵半梦半醒间从左耳飘到右耳的云。
头顶还真似过云般轻轻地飘过了一声笑,紧跟着体内流失的力气竟以惊人的速度充盈起来。
似是云袖察觉到了他的窘迫,隔着衣裳在给他传输灵力。
须臾过后,某人面无表情地推开云袖。
“又是泡泡。”月流裳转头时暴露了发红的侧颈,“你倒很会捏。”
他们身处在一个巨大的透明泡泡里,往外看去时,能将外界的一切尽收眼底。
但是外界好像看不见他们。
“一些小把戏,”云袖转过身与他并肩,“若能用来哄哥哥开心便更好了。”
月流裳注意到场内多了一群人。
他们衣衫整洁,统一都着着红袍金履,与沉浸在兽/欲里衣不蔽体的人群形成了两个鲜明的极端。
金温珏与黑袍人赫然便在其列。
“无悲的人,”月流裳抬手,隔着薄膜遥遥一点,“却与金乌牵扯上关系。”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故事耳熟能详,”云袖拢着袖笑说,“害群之马哪里都有。不过哥哥你看,那个人是谁?”
在那七八个金乌族人中,显然还有着一个更为尊贵的人。
这人发呈银灰,模样很年轻,像是进行过什么吊诡仪式般戴着金色的鼻环与唇钉,与周围簇拥着他的几张中年面孔格格不入。那神情却平静尊崇,带着一股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成熟稳重,让人辨不清真实年龄,却无端会生出一种他一定活了很久的错觉。
月流裳目光下移,看见在他手中,捧着一颗金色的蛋。
“金乌祭司,金阳焱。”月流裳掠过他,扫向黑袍人死拢在兜帽里的脸,说,“传说三界未开时,世间有神。金乌便是神兽凤凰之子,以女为尊。因此圣女最大,其下是祭司。此刻若圣女不知所踪,那么发号施令的便只能是金阳焱了。我们显然不会与他硬碰硬地对上,金阳焱一根手指就能让榕悦灰飞烟灭。”
云袖似懂非懂地点头道:“那么他此刻就不足为惧了。”
“嗯。”月流裳说,“相比之下更应该注意的,是那颗蛋。”
云袖轻轻“哦?”了一声,很给面地问:“这颗蛋上有何玄机么?”
“……”月流裳颈上薄红已褪,侧眼觑他,“好奇宝宝?还是装傻。”
云袖眸中含笑,谦逊地说:“自然是真傻。”
月流裳挪开眼,看着那颗蛋言简意赅地说:“圣子。”
他终于知道金乌族为什么要制定下这样荒诞的盛典了。
这并非胡闹,也不是狂欢,这是……
一场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