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搬进来前,小姨和母亲陆续又来了几趟,带了些生活用品,次卧很快堆满了东西。
临平弄了个加床拼在主卧大床里侧,但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慢慢都是母亲和小姨离开后才进门。
“晚上给我留床被子在外面沙发,省得回来把你们俩吵醒。”
“好。”
幸芝抱着怀里哭闹的小宝,回忆着上次旅途前短暂又甜蜜的夫妻生活。
她的生活看似没有任何变化,但压在头顶的巨石从未移开。
整个上午,幸芝躺在床上,有时连小宝的哭闹声也听不见。她的耳边回荡着竹林里的野风,鼻翼间萦绕着后山深夜里清冷气息,淡淡泥土清香,穿过指缝刺挠的枯草,寒鸦的鸣叫,枯树的摇曳……
幸芝的魂像是留在后山里。
有一次,她躺在那里,甚至没有听见门锁被打开的声音,直到母亲晃动着她的身子,小宝在小姨怀中嚎啕大哭。
哭,就知道哭,干脆死了算了!
幸芝戾气横生的咒骂道,下一秒悔恨和气恼涌上心头。
早早下班的临平带了消息回来。确定了,拆迁的不是整个小区,而是靠近烟波湖的这几栋,幸芝母亲的房子确实在其中。
“上头很着急,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价格应该很可观,如果是以房换房,面积上还有补贴,就是用这个房子直接换本小区其他房子可以换个大户型,至少有三室。幸芝,假如阿妈愿意,咱们最好选房票和拆迁款。这里虽然离我上班地方近,但小宝大了上学还是不方便,有了房票我考虑换套学区房。读书是大事。你有不用担心住宿问题,我们单位有一套闲置的房子可以让我们暂住,直到我们找到合适的房子。”
临平打听过了,以他们这个房型面积,房票之外应该还能有个七位数的现款,单位的房子虽然也是两室一厅,没有房租只有水电,这样下来他们每个月经济压力会小很多,攒几年前再买个学区房。
“算了,这事我们不要提。”
幸芝没有情绪起伏,她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尤其是母亲和小姨已经搬了进来。
临平并不这么以为,走起路来哼着小调。破天荒去买了熟菜又拎着一打啤酒,母亲和小姨回来时,热菜已经上桌。
这是住在一起三周后,第一次一起吃晚饭。
“阿娘,小姨,要不要喝一杯?”
临平晃动碧绿的酒瓶。
“有什么好事吗?”
幸芝抱着小宝坐在沙发上,将临平打听来的消息说了,听说有房票还有拆迁款,小姨很是高兴。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在哪里买房子?”
小姨问。
临平答:“这几年房价高,钱先攒攒吧,过几年说不定能降一点。我们单位提供一套住房,比现在这套小十几平,住也够住。”
“单位的房子,不要花钱吗?”
“没有月租,只要水电。老房子了,领导说空着也是空着,就是落不了户。”
小姨看了眼母亲,提溜两下衣角继续问:“不能落户,那小宝怎么办?”
“吃饭!”
忽的,母亲将筷子重重放下,指着小姨骂道:“怎么办怎么办,要你操什么心,他们做父母难道不知道,吃饭!”
临平一愣,解释道:“阿娘,这房子是你的,拆迁款也是要打你户头上的。”
母亲冷哼一声,夹起猪头肉塞入口中。
气氛瞬间至冰点。
晚上临平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哪句话让幸芝母亲动怒,他坐起身按开床头灯,幸芝睁大眼睛也还未睡。
“过几天文件就要下来,我们抽空去把那套房子打扫打扫。”
临平推了推幸芝。
“哦。”
“阿娘为什么生气,因为拆迁款还是什么?”
幸芝摇摇头。其实她心里知道,母亲生气是因为临平如此热衷促成此事。房子也好,幸芝也罢,在母亲眼中,觊觎别人的东西都视为偷。
“你说句话啊。”临平再度推了推幸芝,“话说回来,将来还是要我们养老送终的,阿娘就你一个孩子,难不成这钱还要给来松?”
临平话音刚落,客厅传来两声细弱的咳嗽声。
是母亲。
她推开房门,看了眼幸芝道:“临平,你出来一下,我和你说句话。”
“哦。”
幸芝背过身去,轻拍着熟睡的小宝。
很快,临平便回来,轻手轻脚关了灯,夹带着一身寒气钻进被窝。
拆迁的文件没有下来,临平的母亲忽然登门拜访,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登堂入室道:“我儿子的家,我怎么就不能住了。”
幸芝几乎忘了临平母亲这号人。
她同临平结婚前,只见过她一次。临平带幸芝去兄嫂家中做客,顺便介绍彼此认识。
临平的母亲挡在门口,指着临平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但钱是没有的。我没有,他们也没有。提钱,你就别进这个门。”
后来,临平领着幸芝回到单位宿舍。
幸芝回忆起那日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临平在她怀中痛哭,叙述这些年被苛待被冷漠。
在那一刻,幸芝觉得临平就是她要找的人。
跟她一样,不被爱的人。
后来再见到临平母亲是婚礼上。他们没有宴请宾客,只是幸芝这边几位和临平的几个朋友在饭店摆了一桌。
临平的母亲忽然登场,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二十几人,拖家带口将不大的餐厅挤的满满当当。
临平的母亲将收来的礼金揣入口袋扬长而去。
那一餐是幸芝结的账。
再然后便是幸芝生孩子,满月那次。同样的操作再次重现,只是这次没有酒水,只有不断登门的访客和满月当晚便高烧不退的小宝。
幸芝给临平打电话。
临平回来得很快,他手足无措站在客厅,面对强词夺理的母亲,无能得像个鼠辈。
“我也不白住,我名下那份少说也有十万块吧,给我就行。”
“这房子是幸芝母亲的。”
“那我不管。我养了你,你的就是我的。”
“我没有钱,也没地方给你住,你快回大哥家吧。”
“不可能。要是不给钱,我哪也不去。把房间收拾出来,我要住这里。”
临平母亲直接冲进主卧,许是主卧太多孩子的东西,让她转身又奔次卧。
次卧里的一切瞬间刺激到她,她指着临平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骂道:“老娘不能住,你丈母娘倒是住上了!”
声音像一把利剑劈断幸芝脑中的那根弦。
小宝啼哭声,老妇尖叫声。
幸芝转动脖颈,快步走进厨房,再出来时,双手提着砍骨刀,朝临平母亲劈去。
老妇惊得直跳,刀横劈进门框,陷进几寸,足见力气之大,她才抱头鼠窜,尖叫着哭嚎。
“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啊!”
临平的母亲站在门口,半只脚跨出房门,人整个迎面朝前载去。
幸芝一脚踹在其屁股上,直将人踹出几米,跌倒在楼道里。
临平抱着哭泣的小宝站在一旁,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母亲,在看了眼恶煞般的幸芝,小心翼翼的将母亲的包袱拎出门。
“嘭!”
门在身后合上。
幸芝这才卸下肩头千斤重,拖着酸胀的双臂想要接过小宝。
婴孩不明就里只睁大清澈的双眼,懵懂无知的望向眼前的疯妇。
“算了。”
幸芝抹了把脸,垂首坐在沙发上。
临平将小宝放在地垫上,转身将卡在门框上的双刀拔了下来,门外的哭骂声并未消减,他站在门口听了会儿,才想起给大哥打电话。
“哥,妈过来了。嗯,闹了呢。你来吗?好,我下楼等你。”
临平的兄嫂是个明事理的,听闻此事立马要闭店过来,夫妻俩开了间包子铺,手艺好人又勤快,日子是越过越好……
只是如若没有门外那人。
“我将她送下楼,保证不会再让她过来。”
临平蹲在幸芝旁,小声开口。
“她怎么知道这里要拆迁?你阿兄也想要?”
临平面色一僵,眼中寒霜一闪而过说:“前两天接了一单,就在那边,刚好店里开着门,就进去喝了点热的。我发誓,我哥绝对没有想法。”
“房子是我阿娘的,只是看我们结婚带着孩子没地方去,看我们可怜才借给我们住的。不能因为住了两年,借来的东西就成了自己的。我阿娘没有旁的傍身之物了。”
幸芝红了眼眶。
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
虽然临平总说将来要给阿娘养老,可寄人篱下的生活,幸芝是知道其中的委屈。
何况,她内心里很清楚,她无法经年累月同阿娘生活再一处。
最多三五日,便天崩地裂。
临平低下眉眼,愈发压低声音:“我没想过要钱,只是房票,有了房票,我们再买会省力许多。你和小宝也能少吃点苦。”
幸芝打断他,咬牙道:“补偿款也好,房票也好,是阿娘的。她可以给,我们不能开口要。”
“可你知道,你不要,她根本不会给。她宁可把这房子给来松也不会给你,留给你的只会是那间茶餐厅。”
“所以你什么都知道。连她今天过来闹,也是你的意思?”
“不是。幸芝,我没有。”
“临平,要不我们算了吧。”
幸芝抬头看向对方的眼睛,想从其中分辨出一丝丝当初自己选择这个人的理由。
可惜,浑浊的目光里犹如一汪死水。
除了倒映在死水中的自己,别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