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施二人也不落人后赶过去。
行到半路成羡羽问了好几个士官是发生了什么事,大多也是只听得号角召唤集合,具体也不知情。最后终于问得个了解些许的,说是有江北的敌人过来。
成羡羽伸手就按上了腰间的配剑。
“带兵攻过来的是谁?”她冷声问道。
那士兵摇摇头,说具体他也不知道。
等到了集合处,距离愈近了,成羡羽才陆续听闻:不是带兵来袭,就一个江北的敌人独自过来,而且已经被捉住了。近前,她清楚的望见了被腕粗铁链五花大绑,十人押解的江阴王。
先来的几位将军也都围观在敌王四周,似乎在等着成羡羽的到来。
姚拂剑抱剑低头,不好再讲一句话。
姚美儿则走过来,在成羡羽耳畔怂道:“二小姐,杀了他!十四爷该死。”
张若昀没有要妻妾出来——轩辕韵嘉又有了身孕,再次怀胎的她格外谨慎,此刻人多杂乱,只怕张若昀要她出来,她也不会出来。
只独张若昀一人站在这里,不发表态度,仅向成羡羽描述经过:“段定钧走进军营,自报名姓束手就擒,说是想见你一面。今夜当值的校尉看事态重大,就吹响了号角。”虽仅叙述,但他脸上是没有笑容的,接着又说:“三妹,你说杀便杀,你说剐便剐,今夜将行刑刀交由你手上,怎么处置段定钧,一切皆随你意愿。”
“成姑娘,随你。”乔南也说。
成羡羽凝视着江阴王,沉默不语。她眼中粼粼,似有泪要涌出来,按在剑柄上的手不住震颤。
江阴王也望见了她,他面色一黯,止不住的愧色,身躯稳如罩钟,喊出的话却剧烈起伏颤动:“小羽,我有话要同你说——”
姚美儿白江阴王一眼:“二小姐说什么说,直接杀了他!”
“不。”成羡羽竟然摇头阻止:“我要听他有什么话讲。”
姚美儿旋即尖叫出声:“二小姐你?!”
成羡羽却绕过姚美儿,走上前去,吩咐押解江阴王的士兵道:“你们不要放松警惕,压他去那边帐内。”说着一指行刑帐:“记着,始终不要给他松绑。”
姚拂剑见状,抬首走了过来,又低头恳求:“二小姐,请让属下跟随。”这一次,他要在成羡羽左右保护她。
哥哥的话提醒了姚美儿,她也喊道:“二小姐我也跟着一起去。”
这些话江阴王也听到了,竟启了声:“拂剑美儿,你们跟来无妨。”他声如大吕洪钟,虽五花大绑却依旧颇有将风,昂首挺胸:“本王深孽当公之于众,受天下人责罚。”
“我们跟不跟来要你管?”姚美儿翻着白眼提醒他:“十四爷,你现在是阶下之囚!”
十四王面色又是一黯,而后始终陷在灰暗之中。
成羡羽和姚家兄妹在帐内直面江阴王,张若昀、乔南,以及随后赶来的姚铁衣和景阳,都在帐外旁听。施宴倾也在帐外听,但他没内力,模模糊糊听不连贯。
江阴王也心知肚明帐外有人,却不点破,将心中的话一一向成羡羽道来。
“当年,我辞去兵权改任巡视京城的闲职不久,头痛的旧疾复发,就招来往常为我看病的大夫为我诊治。这次大夫给我开了一剂和以往不同的药,我服食之后疼痛立刻痊愈,但没过几天就复发了,头疼得比以前还厉害。大夫就又给我开那剂药,果然止痛,但不久又复发,周而复始。大概半年后的一天,段然召我去宫中赴宴,席间关切我的病情,我三言两语简短带过,他就笑着让人呈上来一样东西。”江阴王说到这里,绝望地缓缓闭上双眼:“我掀开一看,其物状若会令人上瘾丧尊的五石散,便怒问段然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结果……呵呵……他说我平时服食的药剂就是五石散。当时我欲拍案而起,可是……哈哈……我已经离不开了。”两行浊泪自他紧闭的双目慢慢淌下:“从此,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了一点五石散,天天乞伏在段然脚下。他派我领兵,我本来是不想攻打你们的,迟迟拖着,段然就派了十三哥来催兵,他说要断了我的五石散……”
众人皆听着响亮“扑通”声,江阴王双膝着地跪在了成羡羽面前——原来十人押解,根本桎梏不了他。
他被反缚着双手,就这么依靠自身力量深深匍匐下去,自额头到腰间全部紧贴上地面。以这种最大的认罪姿态面对成羡羽,这才继续说:“十三哥说我对你下不了手,要亲自下手,我贪图五石散,就——就——就答应了他,把你带到……”他瑟瑟地抖动起来,整个人极为激亢,身体却至始至终没有离开地面:“他答应过我不会要你性命!不会对你下狠手!我才带你去的啊!小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那样……”说到这,江阴王已经完全泣出了声:“我把你交给十三哥,自己就躲会营地里吃五石散,吃了又发散,发散了又吃。因为十三哥一下给了我很多分量,所以我连吃了三天都没有出帐篷,出来的时候听说了你的事,整个人一下子全醒了。我要揍十三哥,结果他又给我五石散……”
“别说了,别说了……”成羡羽不想表露出震颤的,可她全身无法控制地发冷,一个哆嗦兼一个哆嗦,声音也是抖的,飘忽的。
帐外张若昀和施宴倾皆向帐门前进一步,互相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对看一眼,两个人都凝固在抬臂迈步的姿态。
帐内姚美儿看见疼在心里,直叱江阴王:“姓段的叫你别说了!”
江阴王收了话,只微微抬身,一个头接着一个头的磕:“小羽,我这趟过来就没打算回去,我罪该万死你杀了我吧!”他喊叫着抬起头,双膝还牢牢跪在地上,成羡羽见他已是满脸眼泪纵横,仿佛一位苍苍迟暮的老人。
成羡羽背过身去,哽咽数次,还是说了出来:“十四爷,你走吧。”
此话一出,帐内帐外俱惊。
姚美儿问出了大家的惊讶:“二小姐,你怎么能放他走?!”
姚拂剑伸手拦了下姚美儿,但又很快缩了回去:他心里其实赞同二小姐放十四爷走,但他姚拂剑已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说话。
成羡羽也不知是听进去了姚美儿的话,还是没听进去,她转过身来,面对江阴王道:“你先别慌走。”整理了情绪,完全收敛了眼眶中的波澜,她方才走出帐篷。环视了帐外众人一圈,目光独锁定在乔南身上。
“阿南。”成羡羽近前数步,几乎快贴上乔南的身子,在他耳畔低言数语,这般这般。
诸人皆没听见,独张若昀在不远处挑了挑眉。
交待完毕成羡羽重新进帐,等候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她对江阴王道:“十四爷,是叫人押解还是你自己走?”
“我来押。”姚拂剑将重剑背负身后,请命道。
成羡羽和江阴王皆默然,均无异议。
成羡羽在前,姚拂剑押解江阴王在后,姚美儿在旁边盯梢,出去后又加张若昀,铁衣和景少盯梢,一群人一同走进了一间帐篷。在帐外江阴王脸上就变了颜色,他昏暗的瞳孔刹闪奕奕漆光,整个人仿佛突然间被点亮了:帐内正传来熟悉的筝声,熟悉的曲调。
“玉京谣——玉京谣!”江阴王胸膛起伏,他几乎是跑进帐的,押解他的姚拂剑也一样在跑,两个人神色几近完全相同。
而后瞧见帐内的一切,两人双双止了动作,就好像冥冥中有人挥指一点,将他们完全定在那里。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帐内有一人端坐,白衣胜雪,正起手弹筝。姿容高雅,不沾尘俗。
当然那是乔南。
姚拂剑傻傻松开了缚住江阴王的手,江阴王则痴痴向乔南靠近。不过姚拂剑很快反应过来,要上前重新捉住十四王,但他迟了一下,最终没有那么干。
姚拂剑任由江阴王一步一步往前迈。
十四王凝视着乔南,从他的头发向下打量,面庞、弹筝的双手、筝,再顺着雪袖往下到双足,再重新由脚到头打量回来。
来来回回往往复复的看,江阴王不知道将乔南打量了多少遍,就仿佛看不够,看不够……
直到一曲弹完。
江阴王突然四肢发力,生生崩开了铁链。断落的铁链纷纷掉落在地上,发出击在人心上的声响。以姚美儿为首的几个人就欲上前重新捉住,江阴王却对她们置若罔闻,只朝着乔南走近。
乔南提防地站起身来,离筝后退了两步。
江阴王却再行两步上前,将乔南猛地一抱。他的双臂圈得极紧,任乔南是有功夫的男儿,一时也挣脱不得。
心中闷了多年的一句话,早已如蚌中的一颗沙粒,岁岁年年辗转磨成了珍珠,十四王仿佛拼却了所有力气对乔南说:“慕舟,我此生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说完松开双臂,头也不回的离营而去。
成羡羽命人不要阻拦,张若昀便传令士兵让开一条道给江阴王放行。十四王踏着矫健的步伐,一步一步落地极稳,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的背影始终笔挺昂藏。
可大家却说不明道不清,不约而同有种英雄穷途良将末路的感觉。
“其实他是清醒的。”乔南是诸人里第一个开口说话的。
“不要说出来。”成羡羽阻止乔南继续说下去。
几日后,江北传来消息,江阴王率亲信部队十九万人反攻广成王,两位元帅内乱争斗,持续一个多月,殷军元气大耗。
最后,江阴王剩下数十人被困住,死而不屈。而皇帝自遥远的京师传来旨意,命人将十四王爷的尸体鞭笞两千下,头颅悬于江边示众。至于他在京师的江阴王府,内中所有人,无论是否皇室宗亲,全部诛灭。
成羡羽收到这个消息,坐在榻上,她的手放在案面上,久久不发一言。而后策马离营,驰至江边,往江中浇洒了一坛好酒。
正值黄昏,孤影只马像极了江水落日,斜晖瑟瑟半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