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让一让让一让!”
舞真城外三百里,参天的白桦树梢上,停了几只皮包骨头的灰斑麻雀,转着眼珠看向聚在树下来来往往的行脚商贩们。
飘了棕穗的骏马从远处奔来,马背上的年轻女子一身深色劲装伏在镶了铜的精致鞍椅上,高高扬起鞭子,“啪”地一声打在了那马的身侧。
俊马嘶鸣,高高地扬起前蹄,长叫一声猛朝城门方向奔去。地上雪雾刷地骤起,惊的那一树麻雀四散纷飞。
“…这位爷!”
身着劲装的女子喝道,在马上一个侧身,纤细的腰肢如春竹般弯向左侧,鞭子一卷,将树下商摊子上的一块镶了波斯宝石的小巧扳指带起,嫣红如猫眼一般的蔷薇石在雪天北风之下熠熠生辉。
然后她一勾脚,大笑着向后扬起身子,将整个身体悬于空中,探身将那扳指一把接住。
“好!”
周围围观的群众们见了这女子精湛的马术,都忍不住叫号起来。
她收了鞭子,稳稳落了马背,伸手从腰间挂包里掏出几枚银鈿,远远地抛到了那张了嘴,还在目瞪口呆的商人手里。
“不用找了。”
女子颇为俊秀的面容在大雪之中变为模糊不清,她单手握了缰绳狠拍了一下马背,消失在了通往风雪弥漫的舞真城道上,只有声音顺了风传来。
“我们黎家…从来都不计较这种东西!”
——
黎府内厅外流水潺潺,后殿亭台水榭曲折。
微微冒了雾气的泉水自引流的小径淌过,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上面,瞬间便化为了烟雾,凝在了种植着的墨竹竹叶上。
云州舞真素来以温泉闻名,就算是北疆的料峭寒冬,也仍会有汩汩温泉自地底涌出。
是以舞真黎府在初时建造时,便占据了这么一处泉眼,由北凉王黎钰亲自挑选了三十余名江南名匠,于舞真建了这么一处园林。
此刻,黎九就正拖着腮坐在一处凉亭里,痛不欲生地看着桌面上纠缠相错的黑白两棋,心里一阵阵懊悔。
她个蠢货,刚刚究竟是哪根筋抽了,才会如此不知好歹地跟萧世离下围棋啊!
妈的,她连寻常弹棋都不会下!
自己前几日说的信誓旦旦,要为了北凉尽一份力,如今总得有点行动才好。
比如,好好读书。
萧世离依旧披了那件黑色袍子,推了轮椅坐在对面,手执白棋看着她。
“那个,阿离呀。”
黎九穿了一件新做的金丝云羽白绸襦裙,委屈巴巴地咬着染了红蔻的指甲,抬头看他,“我累了,你让让我,好不好呀?”
“小奴已经让了。
而且,是主人自己不愿读经书,想要出来玩的。”他回答得认真,尾音却忍不住带了笑意。
“怎么,主人既然是玩累了,那不如…我们回去继续读书?”
“不不不不…!”
她一把将手里的黑子下到了白子对角,“我们继续,继续!”
她现在一听经书就头疼。她之前在学堂时,整日游手好闲,欠了不少内容,只好找他来补。
而萧世离所讲的东西又涉及了学堂上所不会提到的党派夺利之术,对她一个原本就是废柴的学生来说实在太过困难。
几天下来,听得她头晕脑胀,只想被对方一剑捅死。
让她学习这些,还不如直接人彘算了。
“我赢了。”
他将那枚白子轻轻放在黑子一旁,在黎九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下,将棋子重新归位收好。
“连赢十次,你也太…强了吧。”她张了张嘴,终于艰难地呻*吟出了声,一头趴在了棋盘上。
“主子也很好。”
萧世离看着栽在棋盘上郁闷自闭的少女,笑了笑,“刚刚您最后一盘,已经在我手下坚持了足足半柱香。这个成绩,已经远超当年那些萧家的孩子们了。”
“谢谢你啊…”
她欲哭无泪地在桌子上换了个姿势,继续瘫着,“我这么菜还要你来安慰我,真是辛苦阿离了。”
“我知道主人在这里下棋,是想要让小奴安心点。”
他忽然朝前探了身子,推了轮椅走到她身边,又看了看四周,温言开口道,“还有这院子也是…很喜欢。”
“我确实是怕你闷啦…”
黎九被他在耳畔吐出的温热气息吹得痒痒,别过头,看着这一院子的江南水景喃喃地开口。
“我希望你可以开心。换成是我,家门被灭,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就算再也回不到从前,也希望能够稍微好过点吧?”
“您…”
他忽然哑了嗓子,默默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哑然开口,“您不用迁就小奴的。”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
只是当这个少女如此坦诚,又理所当然地说出来的时候,他却突然失措了。
一路北上的折磨陷害,旁人的嘲讽他都可以忍。哪怕是临走时,那些人在他早已残废的膝盖骨里塞入了熟铁打造的弯折铁片,自己都可以抬头,冷笑着回敬他们。
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会一直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终有一日,那些人会得到应得的报应。
不管是当时灭门的侩子手,还是学堂里往他衣袖中偷偷塞入那枚琉璃钗的小侍从。
可是她如今却说,她想要自己开心。
萧世离紧紧抿了嘴唇,只觉得心底一阵刺痛。
多年来被萧家灌输的权谋诡诈,已经把他给变得麻木扭曲,从头到脚,连心头那一点良心都早已磨灭殆尽。
她说想让自己帮她,可是帮了之后呢?
他这低微卑贱的身份,还能在她的眼里剩下什么?
她现在对自己如此好,之后会不会就像那时,在萧家时…
少年紧紧皱起眉头,不堪回忆般闭上眼。
“我没有迁就你啦,你教了我学堂上学不到的本事,这是你应得的。”
黎九终于恢复了精神,从桌子上爬起来,拍了拍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黑袍少年。
“唔,阿离你好瘦…喜欢吃什么呀?
江南的水糕点?糯米的莲藕圆子?
哎对了,我听说卞宫江都的茯苓鸭汤很有名!不过我们北凉很少有那种鸭子的,要不我去给你抓一只鸡…”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弯了眼睛看他,突然也犹疑起来。
“…你怎么了?”
突然,少女小心翼翼地问着,去看对方躲避的目光。
“不要。”萧世离喃喃自语着,轻声说。
“你说什么?”黎九没有听清楚。
“不,没什么。”
少年再度抬起头,朝她清冷而笑,“无妨,我们继续吧。”
——
黎九来到这里第五日的时候,舞真城的大雪终于停了。
黎九被萧世离活活在书房憋了五天,学业虽然大有长进,但也早就闷出了蘑菇。
此刻眼巴巴地一看到大雪骤停,立马如出笼的雀儿般奔了出去,在雪地里和流月又打又闹。
流月如今已经适应了自家主子突然改过自新的性子,并成功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初来乍到的萧家大公子。
尤其是能把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祸害给关在书房整整五天,已经是让流月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在她的眼里,奴隶男子长得俊美,根本就不是什么害处。北疆女子世代民风开放,对男女之嫌,看得远不如繁文缛节的江南地区来得重。
在她看来,以小殿下那日的热情,第一天晚上没直接把对方收入囊中,都显得过于矜持了一些。
况且这个奴隶不仅识字,还出身名门,饱读诗书心思缜密。
她可是巴不得有个有脑子的在主子身边,时不时地提点一下呢。
萧世离径自推了轮椅,也出了书房来看雪。
扬州气候多年温和,几乎没有下雪的日子。
他本就是养子,自从断了腿以后更是被家里冷落,平时出门都要低三下四地看人脸色,更别提仅仅是消遣的观雪。
前几日他刚来到黎府,整日忙着对付下人的脸色,又被黎九强加了个补习的任务在身,自然是没心情,也没时间去看风景。
如今大雪初停,他才第一次留了意,得以细细地观看北疆的雪景。
漫山遍野,一片寂静。
他看向黎九,她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戎黑色的小猎装,衬得身形纤长而笔挺,雀跃在几乎齐膝的雪地中,快乐地像只撒了欢的小鹿。
那个叫流月的侍女笑着一个猛扑,想要把对方直接按倒在雪地里,却被她灵巧地躲开了去,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揉成雪球扔了过去。
他正看着出神,却不料一个雪球不偏不倚地朝他砸了过来,在他肩头碎成雪屑,落在了腿上。
萧世离扭头望去,看见黎九冲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拍了拍手上的雪,推着他的轮椅就往雪地里走。
“主…”
“嘘!”
黎九正玩的高兴,便竖起了一只手指放在唇边,冲他挤了挤眼,“今日没有主仆之分,玩得开心就好。”
“是,殿下。”他低了头,墨色的长发垂落,浅浅应道。
“这才对嘛…啊!”她正想接过话茬,忽然脖子上冷不防地挨了一个雪球,顿时冲着扔出的地方喊道。
“流月你又偷袭我!”
“切,人家小侍女才没有那么坏呢。”一个清亮的女声自围墙上的屋檐响起,带了一点吊儿郎当。
“敢这么对你的,只有我黎锦一个。”
一身劲装的女子坐在屋檐上晃悠着腿,与性格极其不符的样貌清秀得活像一个江南闺秀。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又随手揉了一个雪球,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里抛着它。
“怎么样小妹,带我玩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