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刀沉,山河起。
黎九单手执了酒樽,站在天尽崖之上。
北风狂啸,悬崖边香炉里燃起的三道青烟在空中颤抖着扭曲盘旋,忽得朝面前的万丈深坑里跌落。
拍打向悬崖的海浪被冻在了石壁上,化为了向上跃起的庞大坚冰,在百丈高的崖壁上闪闪发亮。
她听见风吹过埋葬在深坑中的千刀万枪。
“五姐,七姐,母后…九儿回来看你们了。”
又一阵狂风自背后而来,黎九穆地翻转手腕,将酒樽中清液皆数洒落山崖,低声喃喃道。
“…九儿回来…看你们了!”
“回来……看你们了!”
风涌向深冢,山谷回响不绝。她一袭白衣,长发与裙摆皆被逆风扬起,在空中翩然如北疆雪落。
“……回来…了!”
“…来了!!”
“来了!!!”
千年来仍未腐朽的玄铁刀片立于冢中森然振动。
一时之间,竟像是万马奔腾,所有逝去之人皆化为英灵,嘶吼着朝她奔来。
——
同行的霍延已经祭拜完毕,坐在一旁的凉亭里喝着酒,和萧世离坐在桌边,看着远处的黎九。
“那个押你来北疆的官家管事,几日前临走的时候,已经被我派人给除掉了。
黎虹他们在私下调查你,这种时候,还是越少人知道你的身份越好。”他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混浊的眼球里却不见半点醉意。
“我把你的奴籍条子给改为了亡故…萧世离此人,从今往后,却是再也不存在了。”
“多谢将军。”萧世离端起面前的酒杯,抬手朝他敬了一杯,面色波澜不惊,“这正是我想要的。”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看了一眼祭拜完毕,正朝这里走过来的黎九几人,接着问道。
“你留在北疆,固然能在凉王府保一世安稳,衣食无忧。但以老夫拙目短见…
小子,你天资聪慧,又是个忍辱性子,怕是志不在于此吧?”
“那就得看九儿的意思了。”
他扭头朝黎九笑笑,“殿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唔,我记得…二姐她还在扬州。”
她看着身边的众人犹豫了一瞬,想了想对着流月等众人再度答道。
“萧世离既然‘已死’,从今以后,你们在外人面前,就称他是我犯了花痴,在云州花楼里捡回来的弃奴之流,没有名籍,也没有父母。
我待会儿就写信给元逐。他如今在那边得了斛晚夫人教导,最近又接替曾经的明画夫人,重新夺回了云州到胤然的情报网,应该懂我意思,会帮我把那边的消息给处理好。
至于阿离你的名字,暂且就叫这个吧,省得府里旁人怀疑。”
“流月明白。”
流月笑嘻嘻地应了,又扯了扯站在萧世离身后的惊风,答道,“主子既然这样说,那我们必然紧随其后,争取把萧世离给塑造成一朵外人眼里只有俊美皮囊,但毫无手段的柔弱娇花!”
惊风看了她一眼,顶着满头黑线默默地点了点头。
“话是这么说…”黎九扶额,“但流月你也过于直白了吧?!”
别人不知道,但她却是知道的。
还有不到两年,摄政王黎钰便会在扬州被杀,虽然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但他们大约还是要回到江都扬州的。
那时候息诚如果得知萧家这个养子还活着,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他,还有暗中保护萧世离的自己。
所以,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尽早把他的消息给抹去为好。黎九心下暗想,却忍不住又皱了眉。
尼玛,她刚刚脑子一抽,把未来开国皇帝的身份,给搞成了烟花之地的无名奴隶。
不知道回头萧世离称帝之后回顾起这段黑历史,会不会气得亲自从扬州提着刀,跑去北疆砍死她。
这,大概,肯定会吧…她忐忑不安地打了个哆嗦,忽然感觉背后一凉。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一个勾栏之地的榻上玩物,确实要比官家手里强抢过来的俊美男子让人放松警惕。”萧世离听了倒是没什么反应,不咸不淡地扬起眉,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前者顶多让人唾弃不齿,后者却足以让未得之人忌恨猜疑。
之前角斗场时的黎铛,便是最好的例子。
只是那女子虽然狠厉,但却也是个伶俐善思的性子。只怕如今隔了这几天,已经暗地里猜到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言语,点点头应了。
黎九忙着转自己的小心思,没注意到他刚刚微妙的表情。
不过平日里跟萧世离相处多了,回过神后见少年单手搭在桌上,微微垂眸,便知是他又在思忖什么事情,连忙问道。
“阿离你还有什么事?”
“有的。”
他再度看向霍延,免了之前的玩笑话,正色开口道。
“我还有一事,想要请霍老将军帮忙。”
——
“查出黎九那奴隶的来头了没有?”
凉王府西北处的院子里,黎虹坐在竹席上一边问,一边垂眸弄着一盏洗好的新茶。
他捻了一点放进面前的茶碗里,拿长长的铜制长嘴壶浇了滚烫的沸水进去。
翠绿的茶叶随即在水中绽开,黎虹横了鞭子推到坐在一侧,低头哈腰的那个奴隶贩子眼前,收了手回去。
竹席上的另一侧放了一叠以西疆云锦织绣而成的金丝紫黛长摆襦裙,白纱罗带交叠着堆在最上面,影影绰绰,显得诡魅而奢华。
黎铛肤白,身子又娇弱易病。他闭了眸子想了一会儿,仿佛看到她脸上那张朱唇在襦裙敞开露出的雪白□□上,微微张合的模样,忍不住狠狠地拧了眉。
随即朝旁边的侍女招手,又在衣裙上添了一件新做的紫貂披肩上去,严严实实地盖在了襦裙之上。
“这…”
这奴隶贩子正是几日前将惊风送往角斗场,在场内围观了整个事件的那位,此刻看着自家主子,支支吾吾地挠着头。
“咳咳,小六爷怕是多想了。”
他顿了一瞬,便重新抬起头,笑眯眯地答道,肥胖的脸上倒是显得有些滑稽。
“九殿下找来的那残废小子,真真是个无名无籍的贱奴。
我看他生得那模样,只怕是殿下她心血来潮,从哪个勾栏院里搞来的杂种…”
黎虹忽的冷了脸,扬鞭朝那茶碗抽去。
“宁恩,你敢骗我——?”他低声怒喝道。
“啊啊啊!”
滚烫的沸水瞬间从茶碗里洒了出来,大滴大滴的水珠在空中划过,皆数泼在了对方的下半身上。
“是我,让你从胤然城里满是肮脏污水的贫民窟里走了出来。”
他转过头,沉沉地注视着面前捂着大腿倒在地上不断惨嚎的奴隶贩子,漠然开口。
“是我,教会了你撒谎时永远要笑脸迎人,绝对不可斜视。
…那奴隶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敢让你拿着我教你的本事,对你的主人说谎?!”
“…我的小六爷啊!”
宁恩浑身颤抖着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伸手捂住了烫得翻起一层皮肉的右腿,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您是这府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修罗主…我哪里敢瞒着您啊?!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个叫阿离我查过了,就是九殿下在云州不知哪个妓院里捡来的家伙。连个奴籍都没有,说他是个奴隶,都算是恭维了…
不过,我倒是听说他进府的第一晚,就被下人洗干净送去了殿下的寝殿里…啧啧,不知是用了什么不堪入目的手段,居然一宿也没出来。”
“勾栏里出来的东西,能用什么手段?”
黎虹听了这话倒是冷静了下来,脸却比刚才还要黑,“黎九也是野惯了,什么人都往府里带,如今连烟花之地都要插上一脚了。”
“要我说,小六爷您放着他不管,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宁恩忽然低声开口,满是横肉的脸上抬起的眸色闪烁不定,“不过就是个解闷的玩物…就算他再讨得殿下欢心,还能翻了天不成?”
“…也是。”
黎虹沉吟了一会儿,忽的朝他一扬鞭子,冷声道,“今日就饶了你…还不快滚。”
“多谢小六爷饶命,多谢小六爷饶命!”
宁恩得了命令,连忙连滚带爬地捂着烫得重伤的大腿,一撅一拐地奔出了院子。
——
“你问息太后?”霍延皱了眉,抚着胡须凝了神色。
“对,我想知道当年‘三月叛乱’时,江都扬州究竟都发生了什么。黎晟走时,又为什么要特意提到如今的太后?”
萧世离摇了摇头,“十三年前我尚年幼,根本就来不及知道这件事的经过。就听说凉王率兵北下,将叛军将领白盛的头颅挂在了扬州城门上。”
十三年前…黎九在一旁暗暗地听着。
那时候自己应该才刚足岁不久吧,她想,又转眼看向了萧世离。
阿离他那个时候…大概还在江都的冷宫里东躲西藏,为了一口剩饭忍受着太监侍卫们成日的辱骂与拳脚,还没有被动了恻隐之心的萧母领回去。
“你当时既然在扬州,恐怕要比我清楚。”
霍延苦笑着叹了口气,“我们行军的人又知道什么?我当时留在北疆,只是听说了一些大概,不过确实是关于息茗太后的。
据坊间一直流传的消息说,当年浩浩荡荡起兵,反抗先皇李嗣仪的白盛将军,是为了曾经与息茗的一道誓言而反。
他与当今的太后,是幼时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萧 ? 看起来没什么反应 ? 实际上已经炸了 ? 世离:九儿,关于那个榻上的事,我觉得我有话要讲…
——
我继续爆肝去1551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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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千刀沉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