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辞深深地看着她:“老鬼莲今天不会再来了,走吧,将军。”
天光微明,苍名看了看东方,站起身说:“走吧,再过一会儿,他们也要上路了。”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江水走去,天高地远,漫无目的。苍名踏着枯枝残雪,头也不回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抓他?”
未辞说:“因为我一直看着你。”
苍名不咸不淡地说:“古董店主还真是富贵闲人。”
未辞默默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问道:“这身衣服是男装?”
“是。”苍名回头瞥了他一眼,“我借来的。”
“好像不大合身。”未辞半真半假地说,“将军怎么不管我借?”
“你的岂不是更不合身。”
未辞大气不出,噤若寒蝉。缓了一会儿,他又说:“将军,你的衣服结冰了。”
“噢?”苍名低头一看,发现身上这件红袍果然结做连片冰霜,大概是打斗时溅上了浴桶里的水。
此外,袍子边角拖地,沾了一层黑雪,袖子卷了几捆,高高撸起。苍名整个人散发着生猛抓鬼师傅的气息,挥手说:“无妨。”
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朔风回转,万千飞雪落在眉心。
未辞说:“要不要换下来?我那里还有套衣裙,倒是很适合将军……”
苍名突然猛地一转身,气急败坏地说:“你成天叫别人换衣服吗?”
未辞愣住了。他委屈地低下头,像块木头一样喃喃地说:“将军,我也不知怎么才能把最好的给你……我只有这些。”
苍名也愣住了。
他又自怨自艾地说:“是我考虑不周,忘了问你想要什么,不怪你生气。”
苍名的眼中迅速积蓄出一汪湖水,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她猛地用双手捂住嘴,害怕地说:“对不起,我从没对人发过火,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对不起。”
“将军!”未辞好像真的急了,一把扶住她的肩膀,“……将军!”
苍名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又想起这是魏羌的衣服,被造成这个鸟样免不了要赔,可她近期一个铜钱都没赚到,顿时哭得更加伤心绝望了。
未辞微微弯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又哭了?到底哪里不好,你告诉我。”
苍名甩开膀子,挣脱他的大手,快步往前走去:“没什么不好。只是你以后不用总是暗中跟着我了。”
未辞失魂落魄地追上来问:“为什么?”
“我又没钱雇你当护法。”
“我不要钱。”
“你有家有室,何必总跟着我混?我是个过气散仙,无望成神,跟着我干,没出路的。”苍名硬气地留下一句,纵身跳上一棵树尖。
踩着森林中海浪般的松树,苍名几步就跑远了。红色衣袍,隐入墨绿松枝与纷飞白雪之间。
“我是撞了什么邪吧?”苍名停下来冷静一下时,发现自己被怒气冲昏头脑,竟然沿着森林跑到了古董店,顿时大感丢脸。
正要悄悄转身遁地,就看见未辞似笑非笑的俊脸。
未辞开口说道:“将军说归说,心里还是很照顾我这下属的,竟特地赶来慰问视察。”
苍名说:“我跑反了。”
未辞自顾自地说:“古楼冬暖夏凉,将军放心。天气寒冷,不如来屋顶上喝酒赏雪,岂不有趣?”
不等苍名拒绝,他又说:“我这一千年来孤家寡人,无家无室,全靠将军怜恤下属了。”
苍名扬起惊讶的脸,犹豫地问:“那你收藏了那么多女装……是自己穿吗?!”
未辞垂眼一笑:“原来是这个……那些衣服是我珍藏的。其旧主威风凛凛,必能成神。”
苍名一拍手,替他说道:“所以你收藏她穿过的衣服,准备将来高价倒卖!”
“那些衣服,多数是新的,她没来得及穿过。”未辞淡漠地一笑,“我不会倒卖,永远不倒卖。”
“好好好,一直收藏着更好。”苍名眉飞色舞地说,“这将来是你的镇店之宝呢。”
未辞尽量抑制着得意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恩了一声。
雪落万物之上,有声也似无声。苍名对他嫣然一笑,灿烂光华,如同朗朗晴天,晃得他都忘了眨眼睛。
苍名对着古楼屋顶一扬下巴:“我们喝酒去!”
未辞伸手扫去房梁上的白雪,两人肩并肩坐下。苍名已经换回了海蓝色长袍,发冠灿若晚星。
未辞从胸前衣襟中掏出一个锦匣,若无其事地交给苍名:“这东西挺有趣的,不如送给你玩。”
锦匣里是一对晶莹夺目的耳环,和一盒淡粉橘色唇脂。
苍名睁着一双圆眼睛说:“还从没有人送过我胭脂首饰呢。”
未辞似乎对此说法非常满意,笑得一侧梨涡都出来了:“试试?”
苍名竟然觉得不好意思,含糊推辞道:“我用这些岂不是浪费了。”
“怎么会。”未辞理所当然地说,“分明是这些东西借了将军的光,用在别人身上才是浪费。”
苍名转过身戴上耳环,又薄薄地涂了一层唇脂,突然觉得心脏砰砰直跳,再回转过脸时不敢看向未辞。
未辞说:“将军明丽如霞,璀璨珠宝也黯然失色。”
苍名向他抿嘴一笑,又立刻转过头。
未辞又说:“将军不妨随身带着,兴许以后会有用。”
苍名笑道:“好,想来古董店主赠送的宝贝一定精妙绝伦,我当然要随身带着。”
未辞轻轻拍了两下手,烟囱里升起一壶烫好的酒,又有两只酒盅蹦了出来。
苍名接过一杯酒,笑嘻嘻地说:“你的侍者也都很了解你。”
“恩,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小妖。”未辞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两只酒杯碰在一起,飞雪落入酒中。
苍名望向冰天雪地,轻轻哼起童谣小调。
未辞故意问道:“怎么这么高兴?”
苍名说:“因为你无家无室,愿意给我当不要工钱的下属。”
未辞转头望远,故作深沉,他那张苍白的脸第一次泛起浅淡的红晕。
苍名趁胜追击,反将一军:“喔,你喝酒还挺容易上脸。”
未辞说:“恩,是的,容易上脸。”
苍名露出了高歌猛进的微笑,高抬贵手地话锋一转:“有美酒,有雪景,我们来对诗怎么样?”
“将军的提议当然好。”未辞抚掌赞同道,“要怎么对?”
苍名一口一杯,已经连干五杯,只觉得身如浮云,一拍房梁,豪爽宣布:“咱们不设那些虚头巴脑的规则,只拣自己最爱的诗句!”
未辞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拂去她肩头的落雪,才把外袍披在她肩上,微笑着说:“那就从将军开始吧。”
苍名头晕目眩地被银白色外袍裹挟其中,感受到衣袍上残留的温热和淡淡的竹叶气息。未辞自己只穿着银光浅蓝色中衣,笑眯眯地托腮看着苍名。
苍名扶着额头,出神地说:“我说——”
白雪封江,天地之间苍苍茫茫,只有一艘渔船停在港口。
“古今多少事,渔起唱三更。”苍名慢慢地念了一句。
未辞静默片刻,低沉柔和地重复了一遍:“古今多少事,渔起唱三更。”
“你上次劝诫我不要执着于复仇和成神,我明白你的好意,非常非常明白。”苍名诚恳地望向他,“你不过是为了劝我平安地活着。”
未辞放下酒杯,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说道:“将军,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为执念折腰,终其一生却唯余两手清风,是非成败转头空。”
“可是,一旦一个念头找上了你,就会像万花镜一样缠住你。”苍名虚无地仰头看着满天雪花,看久了就觉得自己要被吸上去一样,“或许只有实现了执念,才能破除执念。”
未辞低下头,不再言语。直到雪停,他才说:“将军,请三思,我不再多说了。”
苍名一挑眉毛:“该你了,你的诗句呢?”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说:“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眉眼如峰,欲说还休。苍名发现自己痴迷地看着他,急忙移开目光,若有所思地说:“未辞,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为什么?”未辞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目光热切地看着她。
苍名敲着脑袋说:“但……但我记不起来。好像有一道帘子把那些事隔开一样,真是怪了。”
“没关系。”他松开手,吹了一声口哨,“该记起的总会记起。”
但苍名觉得他浑身上下写满了失落两个大字,好像她就应该认识他似的。
苍名左思右想,确定自己既没失忆,也没见过这么一位令人过目难忘的少年。唯一可能是敬家落难时欠过些钱。
难不成他要找的债主竟是苍名?
察觉到她惊恐的目光,未辞嘴角一翘,指着飞鸟说:“看。”
苍名极目远眺,突然猛地扣上兔头面具,低声惊呼道:“这厮怎么还活着?”
“什么?”未辞惊了一下,“将军,你认识这鸟?”
“不是。”苍名悄悄爬到烟囱后面,伸出一只眼睛瞄着,“是他。铜铎派现任师尊,神圣仙人钟无期。”
未辞的目光骤然冷却,如同冰刃宝剑刺向远方。一辆东倒西歪的马车从天边慢悠悠驶来,驾车的人细如竹竿,一动不动。
待得马车近前,才看出那车夫竟是个提线木偶。一根根丝线悬在空中,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操纵。
引用出处:
1. 古今多少事,渔起唱三更。——《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2.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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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千年唯念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