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使个定身法术,一道银白色身影从平地腾空而起,悄无声息。
苍名正想回击这小子的偷袭时,一只手环上她的腰间,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膝盖窝。
银白色少年抱着她缓缓落在地上,风起风定,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那张丑面具已经先行一步掉落在地上,蹦跳着翻了几个滚。苍名抬起头,发现少年正低头看着她的脸。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灼热的目光就像马上要把她看穿了。
在灼热目光的笼罩下,苍名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怀抱温暖如春,反衬得深秋十分寒冷。
片刻之后,苍名挣扎着自己落地,同时大声抱怨:“谢谢你接我,不过你怎么不提醒我这楼没楼板啊。”
少年没说话,背着手慢慢踱到一边。
楼里空空荡荡,厅堂辽阔,说话都带回音。只听见一层层的声浪由近及远地扩散出去:
“没楼板啊……”
“没楼板啊……”
苍名:“……”
靠墙角摆放着古董架子和柜台,除此之外只剩四面墙壁,镶着陈旧的棕色木板,比苍名逃难时住过的地方还破烂。
银白色身影悠闲地走到柜台前,回头呼唤苍名:“不来看看吗?”
苍名一愣,急忙说:“别误会,我不是贼,我上来是为了——”
少年轻轻一笑:“不是贼,那你进来干什么?”
苍名反问道:“那你进来干什么?”
“我是贼。”
“……”苍名上下打量着他,看他进了楼就像回了家一样自在,简直反客为主,乐在其中。
他似笑非笑地说:“姑娘如果不是贼,就是为了跟着我才进来了?”
苍名微微皱起眉毛:“当然了,快出去吧。”
“不是找珠冠么?”少年走到柜台之后,看了一会儿,拿了件东西递给苍名。
苍名正趴在柜台上看他的背影,顺手就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一枚束发用的银质发冠躺在她的手心。发冠精巧绝伦,线条优美,花纹奇异,通体闪耀着雪色般的银光。
他说:“这个送给你。”
这人拿着别人的东西做人情,还如此理直气壮,苍名的眉毛又皱了起来,随即又想起他说到自己没有家时的模样,也是个可怜人罢了。她摸着自己马尾上绑的黑布条,尽量温和地说:“你年纪小,从前的种种就算了,以后好好找个营生,不要再随便拿人家东西了。”
少年满脸失落地说:“你不要吗?”他垂下眼眸,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无奈和伤感:“你也和他们一样嫌弃我……”
“我要。”不知怎地,苍名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我很喜欢,谢谢啦。”
在他的凝视下,苍名用发冠束起马尾。他的脸上泛起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抱歉,珠冠确实没有。”他低头看着苍名,好像觉得自己作为飞贼却不能帮她偷到珠冠,实在是一件憾事,“还看看别的吗?”
“不了。”苍名试探地问,“你经常进来吗?”
他又挑挑眉毛,好似在说这是当然:“我又没有别处可去。”
“……”苍名考虑到他的自尊心,故意嫌弃地打量着四周,“嗨呀,这什么破地方,空空荡荡,没什么好玩的,还是出去吧。”
他走到苍名身边一摊手:“太高了,我出不去。”
苍名仰望头顶那扇窗户,楼里没有梯子。前后门都从里外上了双道锁,不知道这主人是怎么办到的。
“那你抓紧我。”苍名单手揽住他的腰,废话少说,纵身一跃,带着他向上飞去。
少年始料未及,顿时浑身僵硬。他的手慢慢地搭上她的肩头,转眼又松开。
须臾之间,两人徐徐落在楼外空地。
苍名放开他,发现他正看着自己,两人近在咫尺,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
苍名退开一步,怀疑地说:“你不会再进去吧?”
“姑娘,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不是坏人呢。”少年乖乖地问,看起来非常真诚,眼睛里却极力忍着笑意。
苍名好言相劝道:“你看,我又并非干涉因果的天神,不能永远盯着你。”
少年却说:“你要永远盯着也可以。”
苍名继续说:“所以,如果你拿过这里的东西,就还回来,以后不要再进去了。”
“好,我记住了。” 少年微微一笑,“那你的发冠……”
苍名一惊,急忙要解下发冠:“我真不是……”
“你的发冠不是偷的。”少年话锋一转,“这本来就是我存在这的。”
苍名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为了保全这孩子的自尊,她不得不决定等到夜里再悄悄把发冠还回古董店。
“姑娘是初来逢焉城吗?”少年吹了声口哨,“看在你这么喜欢跟着我的份上,我带你转转如何?”
“改天吧,多谢你了。”苍名重新戴上面具,随口问道,“城里不是闹鬼吗,不知这里缺不缺道士?”
少年说:“不缺。”
苍名顿了顿,不死心地问:“那个……他们已经把鬼都分光了?不知还能不能分我一杯羹……”
少年说:“不能。”
苍名尴尬地笑了笑:“啊哈哈,有人写信叫我来抓鬼呢,真是的,大概我来晚了……”
少年盯着她说:“姑娘,你年纪轻轻,何必抓鬼,不如我帮你找个住处,你……”
苍名微笑道:“我习惯抓鬼了,真是谢谢你了。” 说完转身挥手走远了。
雨后初晴,光晖映照下,她的长袍质地精良,用同色丝线绣着云霄海浪暗纹,竟如同周身落满雪光。
那个少年的目光似乎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消失在道路尽头。
诚如少年所说,这城里到处都是道士。奔走一天后,苍名竟然连一件活没有揽到,更没有打听出写信的人。天色渐晚,苍名叼着一片树叶靠在城门边,看着江上来往的船只。
每逢夜幕初上,万家灯火闪动,苍名都希望夜晚迅速过去,太阳再度升起,正如越是逢年逢节,她就越是落寞凄凉。她扔掉树叶,摁了摁面具,慢慢地走上了一条破烂木船。
站在甲板上的船家立刻大声招呼道:“客人要去哪?本船舒适稳健,广受好评,百里之内,当天往返。”
苍名一掏,掏出两个烧饼。又去荷包里摸索一阵,摸出几个铜板交给他:“您看这点钱够到哪,就把我放在哪吧。”
船家抬头看着她:“好丑的面具。”
“……”
船行风中,风行水上。破船顺流而下,转眼就漂远了。
苍名坐在船沿上,看着岸上景色向后退去。正在回想那个少年时,树丛忽然一阵唰唰乱响,躁动不已。
两只血红缎面、漆黑布底的绣花鞋自己从树丛中走出,踏着枯枝败叶,向城中一步一步行进。
电光火石之间,苍名已经飞跃上岸。虽然损失了一趟船费无异于让她贫穷的身份更加接近乞丐,但为了积攒功德、早日成神,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展开轻身功夫,追着那妖气十足的绣花鞋飞奔而去。
船家还在投入地划着,破船自顾自地走远了。
绣花鞋不紧不慢地走着,苍名远远地尾随其后。
在第一户人家门前,两只绣花鞋站定。其中一只抬起来,踢了两下门板。
笃,笃。
“谁啊?”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大汉探头出来张望,没看见人影,又重新关门落锁。
如果他低头看看,就会知道那两只绣花鞋早已悄无声息地闪进门里。
苍名捡起脚边的落叶,遥望城中动静,眼中寒光闪过。
初秋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灶房敞开的窗户里,一家人的黑影在昏黄烛火中闪动。
大汉盛了一盆饭,递给身边站着的妻子:“端去吧。”叫了两声,妻子缓缓转过头。
当啷一声,饭盆摔在地上,粗米饭散落一地,大汉没命地大叫起来。
妻子脖子上顶着的,已经是一张死人的脸了。
另一边的老父亲,也缓缓转过头,又是一张死人的脸。大汉嚎叫一声,扑向两个弟弟,旋即又踉跄着退开。
全家人的脸,都已经是鬼的样子了。
妻子的死人脸上,突然眼珠乱转,双手挥舞,一把抓起桌上的东西夺门而出:“拿来——拿来——”
留下大汉瘫倒在地,喃喃自语:“鬼……”
那小媳妇跑出来时,脚上穿的是一双鬼气森森的绣花鞋。
苍名一抬手,一张树叶变成的黄符飞越大街小巷,精准地打在她的身上。小媳妇啊地一声扑倒在地,两只绣花鞋跳下来,蹦着跑远了。
苍名提剑追去,百忙之中不忘抽空又扔了一把树叶:“醒来!”
几张黄符拍在几个“鬼”的脸上,立刻烧了起来。一张符烧完,几个人脸上烧出来血色,尚未走远的魂被召了回来。
眼看几个人鬼气渐消,苍名对着窗户里那个大汉喊道:“哎,你起来照顾一下,我还有事先跑了……”
绣花鞋在屋顶东奔西窜,踏着满城屋顶逃之夭夭。苍名穷追不舍,几次差点追丢,几经辗转,兜着圈子,最后又追回江边。
鞋踏过之处,黑色烈焰陡然烧起。千家万户中,没有一个人发现头上的屋顶已经变成一团漆黑火焰。
转眼之间,整座城坠入连绵火海。火海张开无数血盆大口,哇哇唱了起来。
“阳去阴来,鬼界门开……”
“大疫之后,必有大灾……”
唰的一声,苍名拔出长剑,旋子翻身,撩剑问天,一道法场如六角雪花般乍现于天际,裹挟着电光霜影,如流星拖尾霎时落入城中。
漆黑火海放声尖叫,翻腾滚动,像一场海啸吞没全城。
法阵骤然收紧,黑烟终于像退潮般散去。只有绣花鞋燃烧后的灰烬随风飘来,滚落土中。
“什么鬼,太难听了。”苍名点评了一句。
缓缓收剑时,地下那些灰烬用尖细的声音笑着唱起来:
“爷娘命尽,招魂无方……”
“欺师灭祖,掘坟盗墓……”
苍名后背一凉,咚地一声跪倒下来,双手撑地不起。她的心脏咚咚地狂跳着,连带着呼吸也异常艰难。鞋妖仿佛能洞悉她的过往,看透她心底暗藏的软弱之处。
紊乱的心跳和胸口的窒息感使苍名剧烈咳嗽起来,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她摘下面具胡乱地抹着脸。十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毫无征兆地被这支歌谣揭开。
江边忽然亮如白昼。一道白光横飞而来,如回旋镖逡巡穿梭,霎时间扑灭地上的火星。
白光缓缓定住,像一页纸一样舒展开来,微微浮动,像在呼吸一样。不知又是哪家的过路小妖不怕死,竟来围观道士抓妖。
“滚出来!”苍名咬牙低喝一声,一手撑地,单膝半跪,扬剑出鞘。宝剑划破夜幕,飞过一圈,重回剑鞘,只刺中几缕秋风。
那页白纸还停在半空中静静面对着她。
苍名抽出长剑,凌空跃起,腾飞于树林之上,缓落于流水江边。万叶声中,宝剑斜斜一挥,扬起一道江水飞溅。
水珠如暗器般向身后飞去,她扣上面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远远地,无数水滴落在那页白纸上,将它打成一地碎片。
就在刚才心神溃散的一瞬间,城中的法阵已经破了。绣花鞋只剩残存一角,半个鞋底,鞋面烧焦,一跳一跳地逃走了。
循着妖气,苍名一步一步向城中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