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城墓园,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山脚路边停着一辆捷豹,舒森坐在车里,隔着很远的距离,隐约可见一个身影从一辆车上下来。接着看见那身影踉踉跄跄往山上走,一步踩空跌在石子路上,跌跌撞撞爬起来,继续走。
他的视线一直固定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许久,她没有动,甚至没有表情变化。
不一会儿,荔城下起了瓢泼大雨,天边铺散着一大片乌云,草皮里一脚踩下去还会渗着水,灰沉的天色下墓园甚是凄冷。
车里气氛窒息,副驾驶上的小助理注意到他的异常,想起那个在酒桌上恣意摔瓶不屑的女子,终是违背了自己的职业素养,她轻声说:“舒总,要等舒小姐吗?”
舒森靠在车背上,闭上眼,听见问话,什么也没说。
舒澄清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亲情淡薄他是知道的,舒森一个当哥哥的,每年总会抽出一两天来看看自家姑姑。他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失魂落魄的她,他置若罔闻的,感觉这个场景跟十几年前如出一辙。
没由来的,眼皮一挑。
雨滴砸在车上,发出声响,车里一阵静默。
良久,他睁开眼,打了一个电话。
与此同时,身在碧海湾的男人,看见来电显示,分了神,抬手暂停,走出包厢接通,“喂?”
舒森笑意很冷,语气让人倍感质问:“我送给宴少的兔子,宴少没有看好啊。”
宋宴捏紧手机,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下一秒,舒森已然挂了电话。
宋宴心头一跳,立马拨通了舒澄清的电话,打通了却无人接听,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不安剧增。
转而拨了宋巡的电话,语气阴沉,“查舒澄清的行踪。”
宋巡自从被发配边疆回来后就一直密切关注她,比小狗护食还要警惕,所以回答宋宴时十分从善如流:“舒小姐下午两点上了高速,四点到了荔城,现在正在荔城墓园。”
宋宴脸色一沉,“通知宋其琛过来接盘。”
墓园在郊区,宋宴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雨下得大了,他看见一个伶仃的身影跪在那里,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走近看清楚人,果然是她,直挺挺地跪在一个墓碑旁。
早晨她让他选的一条黑裙子现在正湿哒哒地粘着身体,丝袜撕破,白花花的大腿暴露在冷空气中,脚上的鞋早已不见踪影,血迹斑斑。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左手异常扭曲。
周围都是黑色,她穿了一身黑,仿佛要隐身在黑夜里。
宋宴撑着伞,走近蹲下,轻轻去唤她,“澄澄?”
舒澄清低着头,让他看不见她现在是什么状态。平日不小心撞到桌脚都会淤青半月的膝盖,跪在粗糙的沙地上,她全身淋湿,发丝黏在脸上和脖子,狼狈不堪。
他蹲下去握她的手,手指冰凉。
他皱着眉,声音颤抖地哄着,“四哥来接你了,我们回家好吗?”
她跪在那里,了无声息,几乎是静止的状态,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眼神呆滞望着他,让人联想到一支被人遗弃在泥泞雨路里的白玫瑰。
孤高不羁,却是脏了。
宋宴触及她空洞的眼神,毫无平日里的澄明,全身一僵,伸手去拉她。
她的左手用力,扭曲得厉害。
宋宴一颗心都受着绞刑,眼圈通红,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他把手硬生生卡紧她扭曲的手中握着,要把她拉起来,可她跪的太久,一双腿早就已经血液不通僵硬得无法站立。
他一拉,她反而软绵绵的往下倒。
见状,他直接扔了伞,淋着雨把人拦腰抱起,往山下走去,一步一步把她带离黑暗。
他遵守承诺,亲自来接她回家。
别怕,澄澄。
冒雨把人抱到车里,俩人已经被淋透了。
他把她一身的湿衣服脱下,用自己扔在车里的大外套把人裹住,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抱了她一路,胳膊抱麻了也不敢动。
她就像一个冰冷的木头娃娃,没有一丝生气,眼里的灰暗更是令他不敢直视。
驾驶位的宋巡用了最快的速度回到心水园,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寂静,宋宴把人抱进去时,纪折柳已经在心水园等候多时。
“等等,我给她换套衣服。”
他顾不得其他,脚步一顿,说完就上了楼。
纪折柳看着他怀里的人,微微一愣,拦着了宋巡,“发生什么事了?那是舒澄清吗?”
要不是看见她睁着一双眼睛,他都以为宋宴怀里的人是昏死过去的。
宋巡面色凝重,把今天发生的事悉数告知,纪折柳心里没底了,直觉今晚以后,宋宴会把新账旧账一起算。
宋宴动作很快,不久,兰姨把纪折柳领进卧室查看舒澄清。
出来后,纪折柳也同样面色凝重,声音很冷,“膝盖上的伤我已经处理好了,淋了一场雨受了点寒,好在现在还没有发烧的迹象。皮外伤什么的都好说,但她这副精神状态明显不对劲,感觉有点像急性应激障碍。但我毕竟不是精神科的权威,如果三天内她依然没有好转,你就得让纪落花来看了。”
急性应激障碍又称为急性应激反应,是指以急剧、严重的精神打击作为直接原因,患者会在受刺激后1小时之内发病。
舒澄清现在的状态就跟这个病状很像。
宋宴脸色一变,眼底便是一番动乱。
他身上的湿衣服还没换下,他很厌恶这种感觉,湿黏着,密不透风地裹挟着身上呼吸的毛孔,以一种不易察觉地态势夺去人的情绪,像极了命运要他历劫般,令人厌恶阴郁。
他换了衣服,重新回到卧室,走到她身边俯下身,拥她入怀,抱紧她。
那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但一看她的眼睛,却茫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依然像提线娃娃一样任人摆布。
宋宴心中钝痛,将她扭曲的右手慢慢舒展开,十指相扣不让它蜷缩,吻了吻她的头顶,轻声哄着:“澄澄睡吧,这里是你家,你可以安心的睡。”
宋宴以前出国留学,遇见过一个西方马哲史的老师,他在黑板上潦草的写下一串英文单词“Romance”。“浪漫”一词源于骑士文学,用来形容中世纪骑士阶级和贵妇人之间注定无法有结果的爱情。而“Romance”一词的本意,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浪漫,是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却无法停止爱你。
而我,愿不问将来的守护你。
第二天,宋宴抛下手头上的事情,带她去了一趟医院。纪落花连夜从国外赶回来,刚下飞机就去医院,她带着检查报告来找他时,宋宴正拿着她最喜欢的酸奶。
她乖乖巧巧地坐着,左手无人握的时候,指节突兀得扭曲成一团,没有焦距的眼神,两眼茫茫,脸色苍白而毫无血色。
舒澄清已经两天未合过眼。
眼下纪落花看着她眼中骇人的血丝,对宋宴说了实情:分离转换性障碍,确诊。
“分离转换性障碍发病的原因,多半是年少时受过刺激或极其严重的心理创伤,而且复发性很强。所以我得了解她的病因是什么,是不是第二次复发,才能对症下药对她进行治疗。”
宋宴的脸色,异常可怖。
纪落花想起自家弟弟的叮嘱,无奈地看着这个随时准备医闹的男人,开口安慰:“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这个病有60%-80%的患者可在一年内自行缓解……”
宋宴送走纪落花,舒澄清正坐在饭厅的椅子上,汤勺里还盛着一颗小小的丸子,动作却卡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双眼睛迷茫的看着前方,熬得通红。
舒澄清挑食挑食,不爱吃蔬菜,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拒绝他夹的青菜,且对着各种肉类垂怜三尺,喜欢肉类的程度,曾一度被他当成弱点威胁她答应自己各种事情。
很任性。
明知道,不吃蔬菜,容易淤青。
明知道,受伤会疼,还任性得扛下一身罪。
自作聪明的自己去受一身伤,任性的想看他拿她无可奈何。
现在好了,他给她夹什么,都会乖乖地吃掉,他倒是省心多了。
如今这人终于不任性了,只会乖乖呆在他身边,乖乖听他的话,他却无比想念那个任性的、眼里有光的她。
她满眼通红地坐在那里,握着一个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吃的,认真而专注,像一个刚学会用餐具的小宝宝。
动作僵硬的,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小心翼翼地吃,再放下,咀嚼,咽下,连头都低下,再也不会为了不吃青菜而跟他讨价还价,不会为了他抢她碗里的肉而跟他闹脾气,着实乖巧。
他像是穿越时空般,看见小时候的那个她,还不会说话,张开嘴只看得见两行粉嫩嫩的未长牙的牙槽。
她的动作是靠着惯性在进行的,如果一连串的动作被打断后,她就会卡在那里,维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
他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轻轻的叫她的名字,她眼里有了短暂的聚焦。他轻轻把手放在她头上缓缓揉动,跟她示范动作。
她望着他许久,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进碗里,碗里盛了汤,溅了满桌子的汤水,汤零零星星滴在衣服上,腾出来的手又开始揉动头发,那动作,与他,无差。
只是,左手扭曲蜷缩,垂在一边。
宋宴笑,拿了手帕替她擦,“崽崽,吃饱了吗?”
她迷茫地看着他,宋宴把勺子递到她手里,教她从碗里舀吃的。
她却突然扔掉了勺子,僵硬着身体,犹如石化,嘴巴张张合合,却没有声音。
宋宴愣了愣,伸手将她的左手十指相扣,反握在手心里,望向她,期待着她能跟他说几个字。
可她却已经重新拿起勺子,动作机械,眼里没了焦急,笨拙地去捞碗里的丸子,眼神像被黑布遮住一样毫无光亮。
一顿饭吃完,她嘴角还沾着饭粒,全身被汤汤水水污了个彻底。
宋宴叹气,把她带回卧室换完衣服,重复做着这几天做的事:哄她睡觉。
她已经好几天都没睡着过了,有好几次哄得闭上了眼,没过十分钟又会满眼通红地挣开,对着天花板呆滞。他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太过劳累而分泌泪水,那种透明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无声宣布他的无奈。
他握着她的左手,眉眼柔软,“崽崽,乖一点,闭上眼睛睡觉好不好?”
一双大眼睛依然盯着天花板,不说话。
宋宴纵容宠溺,“四哥给你讲睡前故事,听完你就乖乖睡觉,好吗?”
舒澄清听了,半响没反应,在宋宴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却握紧了他的手,缓缓地转头看向他。
眼眸失真般透过他的脸落在某个固定的角落上,往日他喜欢放在手里把玩的指节,弯曲着,紧紧攥住他的衣袖,眉眼下垂,发出一声极小的嘤叫声,像极了小动物刚出生时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宋宴却笑,有些颓然,生生压下胸口的痛意,将人稳稳搂在怀里。
月亮总不会被太阳抛弃,等你的日子不值一提。
所以,你来的路上不必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