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来得猝不及防。
那位老教授满头银发,早已是古稀之年,笑起来却很慈祥。
书斋里岁月悠长缓慢,他显然不知道穆逸舟已经分手的事,就只记得几年前这学生曾带了女朋友来实验室,漂亮又水灵,两人看着很般配。
桃李满天下、德高望重的学者,对学生总保持着一份亲和。老教授上了年纪,女儿出国定居后他不愿搬走,总喜欢把学生当孩子来关心。见童溪傻愣愣站在那里,他笑着招了招手,“过来。”
童溪没想到老教授记忆力如此惊人,乖巧地走了过去。
她当然记得这位老教授,是信息科学院的,姓付。
当年穆逸舟修计算机双学位时,曾在他的实验室里参与过项目,时间挺长。
付教授在他研究的领域里很有分量,那个实验室也很厉害,挑本专业的学生时都很苛刻,当初穆逸舟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得以进去。老教授上了年纪,已经不需要亲自指导学生——那是年轻老师和博士师兄们的事——但学生有疑问时,他仍会耐心解答帮助。
穆逸舟从那实验室学了不少,没少在童溪面前夸赞。
后来穆逸舟申请出国,其中一封推荐信就是这位教授写的。
实验室聚会的时候,穆逸舟也曾带她去过,只是没想到付教授桃李满天下,竟然还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她。
简单的问候与招呼,童溪在鹤发慈和的老教授跟前乖得像个初入大学的小女生。
付教授也俨然一副长辈的关爱态度,问她学习是否顺利。完了之后,又叮嘱旁边的学生,“逸舟啊,好久没回国,下回聚会记得带她来。”
“老师放心。”穆逸舟瞥了瞥童溪,睁着眼睛说瞎话。
付教授接着问,“你们都好几年了吧?什么时候结婚?”
“呃,这个不着急。”
“这哪行。”付教授笑了,“你们还年轻,不知道日子过得有多快,时间珍贵着呢,一不留神就都老了。谈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能结婚就早点结,小心人家姑娘被别人抢走。”玩笑之间,又看向还站在拱桥边的杨曦,“那是?”
杨曦立马很有眼力见儿地赶了过来,微微躬身跟老教授打招呼。
“教授您好,我是童溪的朋友,叫杨曦。”
“是朋友啊。”
付教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笑眯眯拍拍穆逸舟的肩膀。
穆逸舟面不改色,仿佛初次见面般朝杨曦伸出手,“你好,穆逸舟。”
杨曦也很配合地握手,“你好。”
气氛有点微妙,除了毫不知情地老教授外,其他三人都各怀心思。
穆逸舟每回见童溪时都碰见杨曦,就算明知已没有嫉妒的立场,看他俩出双入对,心里仍不舒服,想着刚才看到两人谈笑而来的画面,更是刺眼。偏巧自家老师记性好,满腔热情地往他心上插刀,杀人不见血。
此地不宜久留,他深深看了童溪一眼,然后扶住自家老师,“这儿风冷,我先陪您去学院?”
待会还有个论坛,付教授得出席,便点点头。
童溪和杨曦忙先后道别,“老师再见。”
目送那祖孙般的两人离开后,气氛稍微有点奇怪。
杨曦见穆逸舟也有三回了,之前看童溪那反常的举止时就觉得有猫腻,没想到今日偶遇,竟会看到这么一出。
说不嫉妒那是假的,听老教授那语气,童溪跟穆逸舟显然是曾在一起过,还是被长辈看好的眷侣。而童溪呢,每回拒绝他的善意时都毫不心软,刚才听穆逸舟睁着眼睛瞎胡诌时竟然没阻止。
只可惜,他早就扬言不会死缠烂打,总得把狼尾巴藏好。
杨曦只能不露情绪地笑叹,“这老师挺有意思。”
“嗯,德高望重又没架子,在学院挺有威信的。”童溪看向远处,还没收回目光。
她的唇微微抿着,神情惘然。
杨曦尽力让语气轻松,“有趣的老头,挺好的。”
童溪出着神没说话,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
老教授那番话如同往湖心投了颗石子,虽说当时各自镇定又若无其事,毕竟荡起了涟漪。
童溪送走杨曦,回宿舍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就算有意不去触碰,有些记忆却像是雕刻在脑海里,拂去灰尘后仍然清晰。
这座A大的校园里,她学习生活了七年,每个角落都很熟悉。学校里的教学楼、图书馆、篮球场、湖边往北那一带园林般的散心去处,乃至路旁的草木、商店、食堂,都曾在她和穆逸舟共同的记忆里。
她一路往回走,穆逸舟的身影就一遍遍浮起来,提醒曾经的许多事——
大热天去看他打篮球,回来途中买冰激凌,他单手撑着,她只管拿勺子挖着吃。穿着简单T恤的男生汗流浃背,头发被汗水浸得半湿,却意气风发。
期末季的论文考试逼得人头秃,她拽着他去自习,听他讲题,直到图书馆放闭馆音乐,再踩着昏黄的路灯送她到宿舍门口。
闲来无事时约人在草坪打牌,他总能稳控全局,让她有恃无恐。
冬天的寒风流氓一样冻手冻脚,她爱吃糖葫芦,他经常特意绕道去买。
……
时隔数年,最先想到的竟是平淡而日常的记忆。
仿佛一转头,就能看见他坐在熟悉的地方,笑容一露,自信张扬。
她当然也记得其他的。
回宿舍的路上有个路灯坏了的园子,白天花木繁荫,夜里却黑黢黢的,住着流浪的猫狗,沧桑岁月里发生过很多事。夜晚经过时,风动树梢,却又格外安静,穆逸舟会故意讲鬼故事,吓得她往他怀里钻。
在草坪上躺着吹风看夕阳时,他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开车,看着她红了的脸说晚霞可真漂亮。
在她毫无防备时,会状若无意地骗她说嘴唇上有零食碎屑,然后借机耍流氓。
太多的记忆纷涌而出,却已物是人非。
那个夏天阳光很好,绿树葱茏,蝉鸣树荫。
而此刻萧索零落,孤身独行。
旁边不时有小情侣经过,就像当年的他们。或是嬉笑打闹着,沉迷于此刻的甜蜜,规划着不远不近的未来。或是低声安慰着,为一点点小事赌气,在细微的言语举止里,试探对方的心意。
而她呢?
她曾经的所有规划与幻想,都在穆逸舟失踪时轰然坍塌。
往后的日子里她也曾想过她的学业、工作,甚至十几年后想要的生活。
规划了很多,里面却只有她一个人。
就算没有人陪,童溪也坚信她能过得很好。有足够养活自己、奉养双亲的能力,有能为之努力的爱好和理想,有手有脚有闲钱,能去逛喜欢的风景,吃喜欢的美食,听喜欢的音乐会,看喜欢的演出,将屋子收拾得整洁漂亮,有志趣相投的朋友们同行,生活当然也会很好。
可是如果,如果那个未来里,能够有她喜欢的人呢?
如果她喜欢的那个人能陪在她身边呢?
眼睛忽然刺痛,眼泪毫无防备地滚了下来。
童溪默不作声地走,低头看路。
清寒的夜风将泪痕吹干,过后毫无痕迹,只留下眼角的冰凉。走进宿舍楼时,她甚至还跟往常一样笑着跟楼长打招呼。直到进了宿舍,整个人才像是被抽了筋骨,渐渐塌下去。
童溪知道她不该哭的。
远赴重洋去找穆逸舟却扑了个空,从伯克利回A市的飞机上,泪流得够了。之后每回鼻酸委屈,她都竭力挪开注意力,硬生生将眼泪逼回去。
没有谁离开谁就不能活,她也一样。
努力憋了四年,伤口都快愈合了,却在老教授一句轻描淡写的关心后,撕开了条缝。
以为不用在意的东西,其实仍然在意,在意得要命。
她远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强大。
童溪抓住龙猫抱枕趴在床上,将脑袋闷到枕头里,肩膀轻轻颤动,无声无息。
-
快九点的时候,穆逸舟走出了信息科学院的办公楼。
已经好几年没来A大了,这是回国后头一次重温故地。
公司产品的测试版上线后,他连轴转地忙到了现在,今天回来,是因为A大主办了今年的大数据论坛,有许多领域内的教授和大牛参加。技术与理念日新月异,他公司的产品跟这东西息息相关,当然不能错过。
初回校园时复杂的心情被整日的繁忙冲淡,直到此刻。
穆逸舟推去所有的邀约,踏着路灯独自走在校园。
晚课刚结束,呼啦啦的学生从教学楼里涌出来,讨论着课上的内容,讨论着夜宵,讨论着立马要赶过去的学工和社团会议,周围全都是青春的脸庞。
轻易将思绪拉回到数年以前。
那时候他还是其中一员。
能够24小时连轴转地奔波在课堂、学工和社团之间,连续通宵也丝毫不觉得累,每件事都井井有条。能像灵敏度超高的精密仪器一样,迅速而轻松的学习、记忆,如同过往的十几年。也能在众人瞩目时笑得张扬,感染他想感染的人,有仿佛永远都用不完的精力。
只在某些时候,会陷入突如其来的低落消沉,消沉得不像他。
穆逸舟以前从没觉得那样的状态有任何问题,所以会在喜欢上那个女孩后,费尽心思追到怀里,许诺以未来。
直到后来……
回味过无数遍的记忆,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穆逸舟忍不住想起白天的情形,想起童溪跟杨曦走在校园,并肩踏过拱桥。
同为男人,杨曦目光里的隐晦意图,他当然看得出来。
她涉世未深,不懂得如何拒绝人,怎么应付得了杨曦那种情场高手?明知已没有任何立场去过问她的私事,她这些年遭受的最重的伤害也是来自于他,穆逸舟还是忍不住掏出了手机。
微信里,跟她的对话还停留在一个多月前,他捡到钥匙的那次。
他站在湖边的林荫道,夜风吹得衣角轻摆。
修长的手指跳跃,片刻后,南边住宿区的某幢楼里,童溪的手机震动了下。
“童童,白天的事很抱歉,付老师他还不太清楚情况。”
屏幕的最上方,“粥哥”二字熟稔无比。
童溪坐在书桌旁边,脑海里浮现那人清冷挺拔的身影。原本低落的情绪在睡了一觉后已然恢复,她刚才跑到花店买了束百合上来,正修剪着往花瓶里插花,听着音乐调剂心情,看到这条消息,呆了一下,随即回复,“没事,老师也是好意。”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过了好半天,才发过来几个字——
“要跟杨曦在一起了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却也简单直白。
童溪不明白他为何会关心这件事。有那么一瞬,她赌气地想,应该说“是”,就像那天在云居寺里,率先把他推回社团师兄的位置一样,潜意识里有点自我保护的意思。
他有了新的女友,她当然也能拥抱新生活。
他是受人瞩目的男神,她难道没有她的小骄傲?
但那样的赌气并没有任何意义。
童溪咬了咬唇,眼睛里掠过一抹自嘲,然后慢慢打字,“只是工作往来。”
湖畔路灯下,穆逸舟盯着那六个字,神情愕然。
所以……她还是单身?没有跟杨曦在一起?
冬夜寒冷,周围黑黢黢的没什么行人,只有手机屏幕照亮一方幽暗。
穆逸舟的手指在屏幕轻轻摩挲,渐渐地,清冷的眼底浮起温柔笑意,他仰靠在长椅靠背,嘴角勾着笑,望向夜空。
穆总笑得一脸痴汉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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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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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催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