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前一日初评级舞台轰轰烈烈落下帷幕,众仙子又进行了选歌分组,互相拉着说笑,热闹了好一会儿,才纷纷被几辆翠幄清油车拉到了灵河岸畔的院舍。
是夜天色已晚,头顶上银河灿烂烂一片,满川上雨细风轻烟草软。黛玉无心四处看景,拉住香菱选了一间厢房,沉沉坠入梦去,自是无话。
黛玉向来睡眠轻,被一阵轻轻的风打玻璃声敲醒。她睁眼向外望去,绣线纱帘翻飞,正是清晨,晓帷初卷冷烟浓。对面床上香菱面朝里侧,还睡得正香,鸳鸯绣花图案的被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被外伸出一条雪白的藕臂。
她起身趿着鞋,披了件淡白色刺绣镶边蝴蝶葡萄碧霞罗薄衫子,将一头青丝用根缎带束起,满屋内静悄悄的,黛玉静静走到窗边,将纱帘向两边拢好,这才推开了窗。正对着的是院子里垂花门,门外种的是竹子,再远处是水塘,好一片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绿荷相倚满池塘。
她在银盆里洗了脸,拿手巾擦干,然后轻手轻脚出了房。
作为宿舍的厢房共有小小三间,黛玉和香菱挑了最右边的一间,宝钗探春住在当中一间,宝蟾晴雯选了最左那间。
院子不大,厢房连着朱阑的抄手游廊,正中是穿堂,放一个描金海棠的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便是正房大院,端的是雕梁画栋、小巧别致。
宝钗和探春坐在一张紫檀圆桌边,见黛玉来了,忙笑着起身拉人。
黛玉往桌上一瞧,只见摆的琳琅满目、俯拾皆是。当中一个硕大的琉璃盘,盛满了放春山上时令鲜果,大的佛手香气扑鼻,小的杏枣桃李荔枝葡萄闪着露珠,旁边几个小碟子,装的是豆腐皮包子、定胜糕、牛肉生煎、龙井酥四样点心。另外还有两个青花瓷的汤钵,分别盛了满满的素竹荪汤和胭脂米熬的粥。
宝钗笑道:“林妹妹也起得这样早?”
黛玉捡了个锦凳坐下,握住银箸,夹了个豆腐皮的包子:“昨天闹得太累,回来便睡下了,香菱这会子还没起呢。”
探春正在盛粥,向晴雯和宝蟾的屋子努了努嘴:“喏,那两个,昨晚上进了房先拌了嘴,连我和宝姐姐都听到了,后来我们乏得睡着了,也她们不知道几时停的,怕是要起迟的。”
黛玉咬了口包子,是猪油炒的白菜香菇馅,一口下去油脂香气四溢,只听宝钗道:“昨儿警幻仙子说,今明这两日给咱们安排的都是集训,”她看了眼自己的琉璃镜,“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要出发了。”
说话间,探春和黛玉感觉时间紧迫,便胡乱吃了两口饭,又忙着分头叫宝蟾、晴雯和香菱起床梳洗更衣,宝钗则携了演出行头,到垂花门下等她们一起出发。
翠幄清油车已经停在院子门口候着了。六人上了车坐着,车帘放下,无人说话,似乎皆有心事。
俄顷,黛玉将一块手帕包着的物什递给了坐在一旁打瞌睡的香菱。
香菱回过神来,笑着问道:“林姐姐给我的什么?”
“定胜糕,还有几个橘子,就知道你这傻丫头没吃早饭。”说毕黛玉又向宝蟾和晴雯道:“待会儿又要训练,两位仙子也吃一点。”
香菱笑着接过:“谢谢林姐姐。”
宝钗放下了手中的琉璃镜,笑道:“还是林丫头心细,这定胜糕的寓意也好。”
香菱捡了块糕塞进嘴里,把手帕向晴雯传去。
晴雯接了,再向宝蟾递过去,可那宝蟾只抱着双臂,冷冷瞧着,并不说话,探春见场面难看,忙接了手帕,将最后两块糕点吃了。
黛玉难得做个人情,对方还不领,当下就感觉心中不快。于是收敛笑意,从袖中取了一把提了字的扇子,遮在巴掌大的脸上,详装睡去。车里的氛围又冷了下来。
倏忽之间,车子行到放春山,山路颠簸一阵方才停下。黛玉跟在探春身后下了车,只见眼前是一片极清幽的地方,翠色浓厚,山涧落下,掩盖着一处水帘洞。
众人鱼贯走进那水帘洞。洞口虽小,然洞内却极阔朗,空气清凉水润,设着石桌石靠,满摆着瓜果鲜花。
顺着山洞往里走,又是好几间小洞,有小仙子过来给她们指了一间作为训练室。
黛玉跟在探春宝钗身后,看见【秦淮景】、【芝加哥·监狱探戈】和【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等几组的选手都早早到了。还有龄官芳官等昔日住在荣国府梨香院中的十二位女伶,如今担任着教演老师的职务,也在训练室里吊嗓门拉腿筋。
训练的头一日,人声鼎沸,很是热闹,水帘洞里也放了几张花梨美人靠,黛玉倚在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枕头上,四下张望。
但见神瑛侍者宝玉正在拉着芳官说笑挥拳,警幻仙子忙着喊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和度恨菩提,让她们带着小仙子和小侍者们把乐器音响等人间买过来的设施摆好,凤姐儿刚给贾母史老太君沏了一杯妙玉新弄来的茶,贾母吃的眉开眼笑,拉着两个女子说话。
黛玉觉得洞里有些闷,便举着那把圆而袖珍的提字扇子扇风,见北静星君没来,有点心不在焉,正欲往洞外看去,宝钗走过来拉了她去训练。
一时众人都进了各自小组的训练室,晴雯抱着几张撒金的花笺走过来,叫【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一组的选手分歌词。
黛玉将歌词展开来细看,这首并不是人间当下流行的歌曲,而是警幻仙子的作品。
晴雯拿眼睛瞅着撒金花笺,“听度恨菩提说,歌词乃是北静星君前些日子下凡间游玩时所作,除了大家都熟悉的《牡丹亭》,北静星君还添了些,”她拿涂着凤仙花的长指甲点着那几句歌词,“那几句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一个不列颠老头子话本里写的。”
黛玉抿着嘴笑:“是莎士比亚,那不叫话本,叫戏剧。”
晴雯叉着腰点头:“是了是了,到底是绛珠仙子。”
宝钗接过撒金花笺,便笑说:“这写《牡丹亭》的汤显祖,和写《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莎士比亚都生活在同一时代,只是两人之间隔了好大一片地界,语言不通,也从未相见。”
黛玉还盯着那几句歌词,眼眸不曾离开:“语言虽然不通,写作环境也迥异,只是这莎士比亚的作品翻译过来,竟与《牡丹亭》的故事立意如出一辙,”她捻着发梢思考,“能把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作品联系到一处,这北静星君倒也是个有才华的。”
大家皆笑道:“绛珠仙子夸人,真真难得!”
香菱笑道:“林姑娘从来就是个面冷心热的,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六人笑过一回,才将那分歌词的任务记起。
歌词分了六个部分,分别属于杜丽娘、柳梦梅、朱丽叶、罗密欧、春香和旁白六个角色。
六人商定一会,方决定由林黛玉扮演杜丽娘,薛宝钗扮演柳梦梅,晴雯扮演朱丽叶,探春扮演罗密欧,宝蟾扮演春香,香菱扮演旁白。
分了歌词后便是学唱,警幻仙子遣了龄官来教。
唱过三旬,还未开始习舞,黛玉便觉得有些乏了,因而借口出去拿茶果吃,便拉了香菱出来。
香菱早上只吃了一块定胜糕,这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往嘴里塞了两粒荔枝,腮帮子鼓鼓囊囊的。黛玉吃了碗飞雪清,又含了湘云赠予的化州橘红润喉。
吃毕两人携个茶壶,抱着个盛满茶果的银盆,正欲往回走,刚走到【秦淮景】的训练室外,只听见里面传来幽幽琵琶声。
这声音遗世独立,飘飘若仙,黛玉香菱立在门口,虽未留心去听,又有偶尔两句歌声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的上海腔,一字不落道:“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正细细咀嚼婉转曲调,一时恍入了神,忽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轻轻传来。
黛玉回过头去,看见北静星君站在后面望着自己,一身月白的衫子,无甚修饰,衬得好一双舒阔俊朗的眉目,好一个挺拔修颀的身影。
一时间前日的风波、昨日的对视和今日的歌词涌入脑海,黛玉只觉得杂念浑浊,思绪万千,如浮云飘过新月,又如波浪拍打江岸。
香菱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才忽然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地低着头快步走了。
而那把提了字的小小圆扇却从她袖中掉落下去。
一直到黛玉和香菱的身影消失在洞道转角,北静星君才弯腰从地上拾起了那把扇子。只见扇上是簪花小楷,蝇头小字工工整整,写了两句诗。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北静星君飞升仙界已久,对人间的寂寞与相思早已忘却得干干净净。在这一瞬间,一阵陌生又熟悉的荡漾感,慢慢地在他心中升起。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