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在日落西山的斜阳里、在一群劳作完起身收拾活计的村民中,一个同性间的单纯拥抱最多让人多瞧上那么几眼。
苏乐乐当时根本就没想这么多。
直到耳朵里似乎有人陆陆续续恭敬地在喊“赵主任”,然后,视线中就出现了一双绿色的解放鞋。
她顺着视线抬头往上瞧,格外修长的身形,极其好看的一张脸,以及,冷漠到有些瘆人的眼神。
赵奕脸上基本看不出表情,似乎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将那眼帘轻轻垂下来,把视线向笼罩在苏乐乐身上。
苏乐乐莫名觉得亚历山大,似乎被打盹的老虎瞥了一眼,又觉得眼前男人眼神中有一种名为“你快要死了”的冰凉刺骨的意味,一时竟被激起了逆反心理。心说小爷要不是看在你们母子都出言相助的份上,一只手都能捏死你这种弱鸡你信不信。
就这么想着,突然见江寒蕊伸出了双手,也极为热情地回抱住了自己。
苏乐乐很是有些得意。
看吧,我们可是“两情相悦”哦,然后,她挑起一边眉毛,抬头挑衅似得看着赵奕。
赵奕眼神淡淡,眸色略沉地从苏乐乐身上扫过,看向自己的母亲。
“妈,回吧。”
没了早上的那些长篇大论,赵奕淡淡几个字,把搂着小姑娘的老妈江寒蕊从地上扶了起来。
对着苏乐乐,却一个字没有。
苏乐乐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有些郁闷。
赵奕心里对苏乐乐感觉并不太好,总觉得她根本不是原来的那个蒋红梅。
看上去年纪轻轻,可那嘴皮子却是不得了。
这年头,嘴皮子了得的人哪个不是心思深沉又心怀叵测之人,他不知道为什么懦弱的苏来娣会变成机灵的苏乐乐,但他知道自己老妈一把年纪只知道教学和研究,一辈子都钻研在了热爱的天体物理里面,心思单纯又好骗,根本不知道这世道的黑暗和人心的险恶。原本蒋红梅变成了苏乐乐,可自己老妈还是原来的老妈,立刻就能和苏乐乐亲近起来。
该还的都还清,赵奕不希望自家任何人和眼前这个不知道是苏招娣还是苏乐乐的奇怪女孩子有什么联系。
江寒蕊被赵奕扶了起来,眼眶似乎却还是有些红,她看着随后也站起身的苏乐乐,喉咙都有些哽咽:“乐乐,好姑娘,别怕,好日子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呢,不怕啊。再不济,还有我儿子赵奕,你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们,他一定会帮你!”
苏乐乐顿时郁闷一扫而空,仿佛自己又扳回了一局。
瞧,你不稀罕不搭理我,你妈可是很愿意搭理我呢!
然后,苏乐乐看见被自家老妈点名又点将的赵奕轻飘飘将视线又扫了过来,看上去似乎在笑:“反对自由主义。苏乐乐同志,革命尚未成功,我们还需抛头颅洒热血,互相扶持,将革命进行到底。”
江寒蕊对儿子的表现很满意,她用力点头:“对对,互相扶持,互相帮助,一起迎接明天的太阳。”
苏乐乐却很诡异地觉得赵奕的重点在于“抛头颅洒热血”,看他似笑非笑地用冰冷的视线划过自己的脖子,就觉得脖子隐隐都能感觉到有些疼。
卧擦,我这是又输了一局?
苏乐乐想起早上那人看似在帮自己说话,却一脸“近我者死”的凶恶表情,很是有些膈应,心说小爷我不用你帮忙照样顺利留下来,用你装什么大尾巴葱、大头狼的,现在又被那那冷冰冰的视线一激,心里更加不舒服。
哼,等着,气不死你!
她快速地伸出了手,一边搂着江寒蕊的腰,一边朝她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像是个地痞小流氓似的,怎么看怎么勾人又邪气。
然后,她转头,用视线来狠狠挑衅赵奕,语气却格外的真诚:“大叔,你和江教授一样心地善良,谢谢你早上为我说话。”
赵奕突然像是很受用,唇边都扬起了微弱的弧度,可苏乐乐怎么看都更像是嘲讽,他淡淡吐出几句话:“苏乐乐同志,我们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谨言慎行,以语录为标杆,努力为四化建设贡献力量才是根本。”
卧擦卧擦,我特么成牛鬼蛇神了?别以为我听不懂!
苏乐乐心里连续爆粗口!
小爷我脾气不好,小心我揍你!
江寒蕊却觉得赵奕表现非常好,两人话语间的机锋她根本就没多想,只觉得苏乐乐很有趣,不过差了六七岁,就叫自己儿子“大叔”?她突然笑了出来,接了赵奕的话茬:“乐乐,你真逗!”
别,我一点也不逗,真的,我可是一个很残暴的。
还没等苏乐乐整理情绪再次迎战,下工的三角铁被大队长敲响,村民们推着有的推着板车、有些拿着农具,三三两两准备往家走。
“乐乐,去我们家吃饭吧,”江寒蕊也不傻,那姑娘偷偷放了两张大团结,她又不是眼瞎怎么会看不见,只是人家一番好意她也不再拒绝了。
赵奕眼神淡淡,瞧着苏乐乐:“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苏乐乐同志,户粮关系落实了没有?”。
苏乐乐拳头都已经攥紧了,只差一点没直接抡出去,你特么直接说不想请我吃法就得了,绕怎么远有意思吗?
江寒蕊却觉得赵奕说的很对,苏乐乐关系不落实,工分就没有,直接就得饿肚子。
可她还没开口,却见远远地走来一个白发老头,颤颤巍巍拄着一条树枝,腿似乎是瘸了。
大家都转身朝那老头看去。
苏乐乐看见赵奕转过身,扎在腰间的白色衬衣里面,两边似乎都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顶着,定睛细看,应该是两把只露出手柄的手/枪。
苏乐乐不免又想起了早上。
那二狗和自己根本就是没啥关系呢,听人蛊惑几句动不动就要拔/枪,这人看自己的眼神明显不简单,刚才应该还被自己气得不轻,却让腰间的两把枪安安静静地待着不动。
这人到底和自己什么关系?
“七叔公!”大队长远远喊了一声,飞跑过去搀住老头,慢慢悠悠扶着他走过来。
“您腿脚不便咋还出门了,缺啥您喊一声我们随时就到!”队长说。
“对对,您老有啥事,吩咐一声就行”,有村民马上附和。
显然,这被称为七叔公的老头在大家心中分量不轻。
江寒蕊转头看苏乐乐眼神疑惑,就好心地解释:“这七叔公打仗时为了帮忙打掩护,全家都被害死了,自己的腿也残了,所以村子里的人打心眼里感激他,自发为他养老送终。”
苏乐乐点点头。
却听那老头冷哼一声,将手里当拐杖的树枝狠狠一戳,“哼,听说你们今天在批斗马翠花那恶婆娘?”七叔公腿脚不便,声音却清晰洪亮。
大队长赔笑:“七叔公,你怎么知道?”
老头大怒,手里的树枝戳得泥地一股子闷响:“咋了,不能让我知道?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就知道护着那恶婆娘,铁牛母子俩的性命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解放前死在她手里的姑娘就有好几个,你们成天批这个斗那个,怎么就不好好算算她做下的恶事?”
大队长表情讪讪然,言语却分毫不含糊:“七叔公,铁牛母子害人不成反被害,治保处审查得清清楚楚,还有人亲眼看见苏铁牛的老娘上山采了大乌头,这完全怪不到马翠花头上。再说了,马翠花被地主老财抢了去,那地主老财后院被害死了多少良家姑娘,这和马翠花又有什么关系,她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那地主老财有多残暴,您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耳朵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好不容易到了新社会,我们贫苦大众终于翻身做主人了,眼前的事您老就让她过了吧。她可能会有一些小错误,但我们不能上纲上线,要及时教育挽救她。七叔公啊,我们都要往后看,以后幸福的日子正等着我们呢!”
大队长刚说完,又有男人帮马翠花说话:“就是哩,七叔公,马翠花当初被铁牛揍得瞎了一只眼睛,换成别个烈性的婆娘,早就到大队里闹开了,可她哩,还说不计前嫌愿意和铁牛好好过日子,您再看不上她,看在她这么遭罪的份上,就饶了她呗!”
“就是就是,七叔公,”又有一个男人开口,“别说她无论新社会和旧社会都糟了大罪,就是她好不容易生了个闺女,都能让吴婆子给换错了。唯一的亲闺女啊,到今天才认回来,她得多糟心难过啊!那吴婆子倒好,孤身一人两眼一闭就过去了,可那马翠花可是骨肉分离十八年啊!”
老头张嘴想说话,却根本没有机会,那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眼珠子瞪圆却一绝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老头只得恨恨将树枝往泥地里用力戳了又戳,似乎那树枝就是大刀,能剁了马翠花那个恶人一样。
无奈,马翠花有那么多男人护着,七叔公最后还是在队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回去了。
你们呐,比瞎了一只眼的马翠花还眼盲吶。
等着吧,老天爷会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