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又是刚下过雨,天冷的不像话,风一吹骨头尖儿能冷的冒气儿。
那个黑乎乎的身影,就静静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起来没了呼吸。
雨落在村路上的落叶上,那是股死亡的味道。
都说悲景衬哀情,刚刚经历了别,如今就要眼睁睁的看着死发生在自己面前,合该是在夜半三更落了雨的时候发生的。
谢尘缘嗓子里堵着东西,声音还有点沙哑,手中还握着那把刚刚收起来了的油纸伞,沿着伞的边缘还落着雨,从他刚刚停下的那地方,一直到他轻轻的俯下身,才终于歇了下来。
雨滴就也刻下了长长的一道痕迹,跟着谢尘缘凑近那个人。
谢尘缘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孩童,脏兮兮的,眼睛也紧紧的闭着,只是睫毛又长又翘,光看着要有十来岁,这般冷的天,身上还是单薄的衣服,手一摸,竟然全然没了温度。
谢尘缘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哟,竟然还活着。
谢尘缘急忙出手,将那小孩横抱了起来,那小孩个子矮,蜷缩成一团,抱起来的时候也是骨感更甚,硌手的慌。
谢尘缘也不能管自己的那一身白衣到底有没有被泥土弄脏,感受着他身上那股全然冰冷的体温。
多亏了谢天翊送来些许东西。
当初是不是不该把话说的那么绝,如果自己能不凭意气用事儿软下来好好的商量两句,说不定……
好吧,也没有什么说不定的事儿。
与其累死或者病死在这荒山当中,他也实在不想回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朝廷之上了。
只是,他实在有些快要走不动了。从山头到山脚这么一大段路,若是放到之前,那定是眼都不眨一下,抬脚就能绕他个十八百圈。
可是看他如今的这副样子,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大喘口气。
也实在不怨他,换做是任何一个,早晨被一道天雷劈上天,晚上就被另一道天雷劈了下来,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受不。
索幸根骨未亏,再努努力修为还能再恢复。
总算是走到了家门口,只着胳膊撑开了门,看见庭院里黑乎乎的一片,他才猛然意识到,家里就剩了一根蜡。
谢天翊来,他就打肿脸充胖子把那根蜡烛提溜了出来,没想出门的时候情绪太过激动,一个不留神就忘了熄。
他失笑,伸了手拂开门,摸着黑进了屋,把那小孩放到了床上。
月光如水,因而寡淡,并未如悬日一般高照,反倒和昏聩一般黏连,黯淡无光。
谢尘缘把谢天翊送的那颗夜明珠拿了出来,放到了书架上。贵的东西有贵的道理,珠子一拿出来,整间房都亮堂了不少。紧接着又重新披了件厚衣服,跑去厨房烧水烧药,拿着打湿了的毛巾给小孩擦身子,把屋子里所有的暖炭全部给点了上,热烘烘的。
自己的身旁没有这个年龄阶段的小孩该穿的衣服,于是他就拿着自己的那身衣服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了一件还算看得过去的,挑起剪刀就是自己创作。
最后还真别说,除了丑不拉叽和漏风以外,确实实在找不出来其他的优点了。
“噗呲。”
他看见自己的创作,自己先忍不住了。闷着想笑,却先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最后嘴紧抿着,端着盆出门松开。转眼就笑的连肩膀都抖,最后冷风一吹,全灌进了嗓子里。又是一阵猛的咳嗽,这才消停下来。
得了,不怕人心坏,就怕人心不坏还记得出了门之后再嘲笑你,那更是杀人诛心。
忙碌了好半会儿,谢尘缘才终于消停下来,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就这么睡了一夜,直到天光大明。
谢尘缘当官的时候,全部都随着自己的心意来。
今日不想上朝,就随口跟下人一说自己身体不适,又或者早膳没吃好。
总之,嘴里吐的没一个真话。
旁人也都见怪不怪,毕竟他可是敢躺到天子膝上睡觉的第一人。
他前十年确实没吃过什么苦,平日里只要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他定会睡到日上三竿。
今天也不例外,就算趴到桌子上睡得不舒服,他也只是早起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的暖炭都灭完了,窗外开着,用来透气,谢尘缘环视四周,正想要站起身的时候,就发现床榻上躺的那个小孩不见了。
嗯,不见了?
谢尘缘下意识的起身打开门,就看到重新一头栽到古树下的那块人影,穿着自己昨天晚上给他修改的那身不得体的衣服,像个滚滚的毛球。
“小孩,不躺在床上睡觉,大早晨的又悄悄跑出来。”
小孩站起身来,目光散开,循着声音的方向,只看到模模糊糊的天光之中有一道身影。
由远及近,声音也慢慢的压了下来。
就如同昨日,他乘了谢天翊的车,一路颠簸,后来甚至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那车终于停下了。
他等着车上的异动消失,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探出身来,本以为能水灵灵的滚到了地上,没想到顺着悬崖峭壁就摔到了山路上。
四五月份的天气其实算不得冷,但是到了夜晚的时候又偏偏巧巧碰上了雨天,他浑身的衣服都被泥土打湿,脏兮兮的一团就蜷缩在树丛旁。
再后来听见了稀稀疏疏的脚步,咣当的马车声又渐渐的远去,最后便是那极为不熟悉的脚步声,一轻一重的走出去,又走回来。
迷迷糊糊之中,他终于爬出了草丛的遮掩中,滚到了路上,直至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彻底失去了记忆。
连是谁把他抱起来的都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快死了,浑身冷的不像话,下一秒,又热乎乎的,像被人一整个塞进了火炉里面。
他本以为又是这种反复的痛苦,结果这场温暖的灼热持续了许久许久,醒来的时候虽然是凉的,但算不上冷。
原本已经没有感知能力的双手,触碰到了手下柔软,他知道这是谢天翊送来的,并且是宫中那些高贵的娘娘们也不一定用得上的。
隐隐约约的,他寻着自己能看到的最后一丝光亮一步一踉跄地到了门边,朝着一道高大黑影踉踉跄跄,过去便一头栽倒在那,好半会都没能再爬起来。
谢尘缘出来的时候就刚好看到那副样子。
那小孩趴在树根底下挣扎,却死活站不起身,似乎是腿酸软无力,又似乎是摔的时候磕到了手臂,连支撑的力气都没有。
不得不承认,按照自己原本的那副吊行,换做任何一个人,他原本都是想看笑话。只是现如今他清楚地意识到,目前对方并没有接受自己开玩笑的能力,还只是个吃不饱,才被人从山路上捡回来,身体弱了吧唧的小孩。
所以只能上前两步走,蹲下来,凑近他。
看着小孩那双扩散的瞳孔,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想:“眼神不好么?看不看得清我?”
对于小孩来说,他只能看到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在他面前化成模模糊糊的一块,看不看得清……
看不清。
于是他听话地摇了摇头。
“啊……”谢尘缘不知道能不能说,“原来是个小瞎子。”
小孩又摇了摇头。
他不是瞎,他并不是天生都是瞎的,他只是看不太清。
“还是个哑巴,话都不会说,只能摇头。”谢尘缘摸了摸自己没有胡子的下巴,“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小孩:……
倒也不用这么杀人诛心。
“不是哑巴……”话虽然这么说着,小孩的嗓子却哑的不像话,像破风琴似的。
他一张嘴,两个人都愣了。
谢尘缘觉得这个时间段不该笑,另外一个则是觉得丢了面子,重新蜷成了一团,连动都不愿意动了。
没办法,谢尘缘又怕他在外面冻着,将人再次抱起,带着他回了屋里。
炭又给点上,房间里这才又重新暖和了起来。
谢尘缘道:“既然醒了,就跟我说说你怎么会在桃溪山。村里的小孩我都见过,没你这号人物。”
那小孩半响才磕磕巴巴的蹦出来句:“我忘了,什么都不知道。”
谢尘缘哭笑不得:“什么都记不起来?”
那双眼睛眨巴着看向他,迷迷茫茫的,瞳孔失了焦,像是含着一层雾。
“不知道。”
“名字也不记得?”
“不记得。”
谢尘缘一只大手拢在了他脑门上,顺毛似的,道:“瞎子,哑巴,脑残。小子,你一个人占了三个。”
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