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882年。
“啊,脸脏了。”
混乱的酒馆内,一个黑发女人就站在不远处。她抬手指向迪奥的脸——他刚刚被人摁进盘子里。
从那个混混开始下棋到最后输得恼羞成怒地羞辱迪奥,她围观全程,表情始终平平淡淡的,姣好的面庞中既没有调侃,亦没有嘲弄,只是心血来潮地点出一个结果。
她声音如夜色一样淡,像夜风轻轻拂动谁的衣角,站在迪奥身旁,飘过丝丝仲夏夜的凉意。
或许她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但是在迪奥的眼中,一切看似无视或者无所谓的表情对他都是极大的侮辱。
十五岁的少年阴暗且扭曲的心火蹭一下就冒了起来,年幼的豹子尚且学不会控制流动于血脉里的易怒,龇牙咧嘴地炸了毛。
他猛地一把推开她的肩膀:“滚!!!”
一个没有资产没有权力,沦落到异国贫民窟生活的东方女人有什么资格围观他的屈辱!可恶!!!
但归零在迪奥真正碰到她之前就不明显地侧了侧身,随意地躲开了。
深陷羞辱中的迪奥没有注意到这种小细节,他低声骂了一句在伦敦贫民窟流通的脏话,然后双手插兜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离开了酒馆。
女人乌黑的眼睛朝迪奥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疑惑地伸手掸了掸肩上的灰——好没礼貌,他为什么这么大火气呢。
她默默想着,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那个背影单薄又消瘦,又是怎么能成为日后那个“恶人的救世主”呢……?她思考着。
2.
闻不到酒馆的恶臭味后,迪奥手腕抵着破开的唇角狠狠一擦,痛意细细密密地爬上大脑,他不在意地甩甩手,几滴沾上的血液顺着手臂的弧度飞了出去。
这种生活迪奥早已习以为常。在贫民窟里,打架、流血都是时常会有的事情。
嫌恶的擦干手上的血迹——他痛恨自己的血,一想到自己身上流着和那让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渣父亲一样的血,就让他控制不住的作呕。
正因如此,除非受了严重的伤,每次流血后迪奥并不处理,恨不得就这样流干身体里的血液。如果真的有某种方式可以换血,迪奥相信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去达成。
他脚步迈得很大,表情几乎咬牙切齿,似乎想把刚才经历的一切都丢到看不见的后面。
风拂动叶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此时黑夜大张旗鼓地占领了天空,除了不时冒出的打骂和鼾声外,本应只该剩他重重的脚步声。
可现实却是存在另一道声音更为轻巧、散漫,不急不慢却又如影随形的步伐,不断找着存在感。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并没有专门隐藏或暴露自己的意思,好像只是单纯在这条路上欣赏风景。
“啧——你没有自己的地方要去吗?!别跟着我!!”迪奥拧着眉,转头很不客气地吼了一声。
这一声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本来因为流血,迪奥已经烦躁顶透,可现在这个女人还要缠着自己不放。
“……或者说你是想让我上你?小姐。”他扬起一个恶劣的笑。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女人缓缓抬眼,她姿态优美,漂亮的像一只优雅的黑天鹅,迪奥粗鄙的话语就像丢进她心湖里的石块,掀起几圈浅浅的波澜后又回归平静。
虽然迪奥不想承认,但他也分得清美丑。眼前这个东方女人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黄种贱货都不一样。那些逃难来到伦敦的东方人通常来说都不分性别的身体瘦小,而且只要给钱就可以做任何事情——包括出卖自己。
但她……
归零看了看迪奥紧皱的眉和指着自己的手指,又垂眼看了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沉默几秒,偏头开口道:“所以……我碍着你走路了吗?”
圆亮的月光下,乌黑发亮的发丝顺着动作从耳边滑落下几缕,乖顺地垂在脸侧,看起来无辜又无害。东方人的样貌本就显得温和,在夜色中更是模糊了轮廓的边界,宛若在纸上晕开的水墨。
若不是熟知这个女人的性格,迪奥几乎会认为她是在挑衅他。他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眼中似乎真的氤氲出了恨意,可到最后却也没有朝对方动手。
他不想、或者说他不屑于和这样的女人动手,至少迪奥自己心里是这么认为的。纵然她的确拥有非常吸引人的外表,但总归,骨子里是低贱的。
所以她现在追出来是什么意思,是想继续嘲弄自己吗?还是想恶心的怜悯他?
不管怎样,迪奥都不再理会。
女人像是料到会如此,只是看着他把头拧过去,又接着走自己的路。
3.
归零,那是她的名字。一位不速之客的名字。
无论什么时代,肮脏纷乱的地方持强凌弱的家伙都不在少数,打输了会被变本加厉地嘲笑嬉弄,打赢了也会有前卜后继的记恨与报复。
这或许就是底层社会最基本的规则。
至少要从这里爬出去——迪奥从记事起就有了这样的执念。
至少不应该待在这样的地方。迪奥可以不坦荡的承认自己有些自命不凡,但和贫民窟其他人那种愚蠢的自大不同……
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比起直接动手,迪奥更喜欢用脑子解决问题。这是他学到的本事,用那些从他给人做活赚来的微薄的薪水买来的几本残缺的书本上学的、从成长的经历中学的,能活下去的本事。
他总在昏暗到几乎看不清字迹的灯光下读那些残缺的书本,那其中不乏有些晦涩难懂的字眼,迪奥或许要花点时间来理解。
但至少在这一刻,迪奥是幸运的。
但那个女人不同。她从出现开始就总是带着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明明处境比自己还要差,明明什么都不如自己,明明只是一个东方来的婊子……
不管站在什么样的角度,在迪奥心里,这个东方女人始终是无法评判、嘲弄自己的。那女人弱不禁风,虽然目前没见过她接客或者做活,但迟早也会被这腥臭的底层社会同化吧?
迪奥发现自己总是无缘无故想到归零,或许这也是他厌恶她的原因之一。
这个东方来的神秘女人,总能让迪奥联想到自己内心深处最不堪、最隐秘的那些黑暗的角落。尽管这些都是他不愿意面对的。
……
在四年前的那天,如同往日一样的那天。
迪奥从赌场赢了几磅钱,代价是浑身上下的青紫。他一如既往地走出了赌坊前的那条巷子才肯停下来检查伤口,盘算着回家之后怎么从那个该死的老头身上扣出点伤药钱。
却这时,一片阴影覆在了他面前的地面上,挡住了天边夕阳落下的光,再没有移动。
迪奥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捏紧拳头做出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看去,然后愣住——那是个东方女孩。
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却穿着精致,和他因长期营养不良苍白的脸不一样,她细腻的面孔上透着健康的红润,与周围脏乱混杂的景观格格不入。
归零其实也没有想打扰他的意思,或者说,她在透过迪奥去看那个在未来——那个会在命运的轨迹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道阴影的恶人。
而现在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还没有得到石鬼面的力量,看不到自己在命运长河中的未来。归零的心情就像看到一只幼年的豹子,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在地上磨着还不锋利的爪子。
因为新奇,所以观察,所以停留。
归零对迪奥是非常好奇的。这种好奇甚至超过了她遇见过的所有人。
“好狼狈啊。”归零打量片刻后笑着得出结论,笑意仿若卷着无形的风,柔和平静的背后隐着片叶不沾身的潇洒。
迪奥猩红的眼睛瞬间带上了怒意。他警惕的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对面的身影。如瀑的墨发安静地垂在她的身后,白衣将身姿勾勒地更加纤细,看着就一副柔弱的样子。
至此,迪奥甚至都不屑于出口讥讽,只是烦躁地扬了扬下巴道:“滚开,东方的贱种。”
……小猫崽子叫的还挺凶。
归零好像感受不到对方语言的恶意,只是看见迪奥那副戒备的样子,眼睛转了转,最后叹息着轻声道:“那就如你所愿。”
她转过身子,踩着天边洒落一地的夕阳,踏着步子慢慢离开了,再没将目光分过去。
谈话居然就这样戛然而止。迪奥皱着眉看她,心道莫名其妙的女人。
他盯着归零离去的背影,稀薄的光下她的身影逐渐缩小成一个点,看不明晰。
身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迪奥回过神来,向那个残破腐朽又恶心的家走去。
4.
“美丽的小姐……请可怜可怜我吧。”
“哟,黄种女人,多少钱一晚?”
周围各种人各种声音嘈杂的钻进归零的耳朵,她无视身边的一切。这里是十九世纪的英国,工业革命拉开了序幕,象征着时代的兴衰和交替。
归零是与这个时空一同诞生的。她并非创世神明,也并不知道自己诞生的使命如何,她只是孤独又平静的活着,见证了漫长的历史长河。
但自从她存在意识起,就知道这个时空的结局——被毁灭。而归根溯源,一切的开始就是在这条贫民窟中诞生的,命运的安排真是不可思议。
她迈着轻巧的步伐,随手扔给了追在她旁边乞求很久的丐儿一枚硬币。
然后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归零转过头,看到金发的少年用一种嘲弄又鄙夷不屑的眼光看着自己。
“怎么了?”她认真的问出声。
“别跟我说话!!”迪奥嫌恶的骂道,“看见你这幅天真的表情就想吐!”
“……”不是你先嘲笑我的吗。归零有点无语。
迪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异国的女孩有这么大的恶意,可能是因为她和自己的母亲在某方面很像——那种与整个社会违和的平静又温和的气质,甚至还有这种可笑的施舍行为。
但不同的是,她似乎要比母亲要更冷漠。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迪奥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你觉得你这样帮他,他就会感谢你吗?”
走到那丐儿前,迪奥语带讥讽的出声,伸手将碗里所有的硬币都抢了过来,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那丐儿看起来消瘦极了,但还是急的往他身上扑去。迪奥料到如此,抬脚就把他踹翻在地,连乞讨的碗都飞开半米远。
丐儿艰难地爬起来还想再扑,迪奥瞪他一眼,低吼道:“滚!”
归零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在心里否认了迪奥刚才的问题,却没有说出口。她有一种预感,一旦自己这样反驳,迪奥会恼怒得想杀掉她,虽然她并不怕就是了。
“在贫民窟乞讨的乞丐?呵,这种畜生只是钓鱼的,看谁心软又懦弱,就跟踪他回家。他会观察你家有几口人,有没有人保护,然后趁着夜色——甚至白天冲进你家门,把你家的财产洗劫一空。”
迪奥说完还恶劣的上下扫视了一遍归零,然后恶毒的补充道:“至于你——先奸后杀也不是不可能。”
“……”
迪奥见女孩一直不说话,以为她是害怕了,于是鄙夷的嗤笑一声想要走开。
“你相信天堂吗?”突然,女孩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什么?”迪奥疑惑的扭过头去看她,“你在说什么胡话。”
天堂。怎么一个两个都在说这个词!她这样,那个愚蠢的已经死掉的女人也是这样。迪奥不懂这个词背后究竟蕴含着什么魔力,能让那些蠢人几乎虔诚的向往。在他看来,只有眼前掌握在手中的实际利益才是真实的。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冷笑着回答道:
“我只信我自己。”
5.
药物和酒液一如计划中的那样绞紧了达里奥的脖子,将这个人渣拖向了死亡。
临死之前,男人瘫在床上声音颤抖,面色狰狞,浑身散发着酒气和一堆混杂在一起的难闻的气味。
“迪奥……我要交代一件事……”
迪奥不语,只是静静地盯着他——就是这个人,让他们原本还算平凡的家庭家破人亡,让母亲饱经痛苦和折磨撒手人寰……
迪奥搞不懂为什么上天会对自己如此不公,他生来低贱,没有经历过任何美好的回忆,唯一的快感就是看到那些贫民窟的蠢货被他算计后绝望的脸。
有的时候夜深人静,迪奥也会想到自己那个短命的母亲,她是唯一会照顾他的人。他不知道是什么让出生在式微贵族家的母亲嫁给一个人渣酒鬼。母亲也对这段经历避而不谈,只是偶尔会在干活时偷偷抽泣。
但这并不妨碍迪奥在内心可笑和鄙视女人的天真。
他明明那么瞧不起她,却也会因为达里奥卖掉她唯一的遗物——那件她结婚前带来的粉色裙子,而愤怒地流泪,下定决心让这个人渣付出代价。
迪奥的感情扭曲而又复杂。
永别吧。
达里奥临死前交到自己手上的那封信,确实是一个契机,是让他从这个地方爬出去的藤蔓。在那一瞬间,迪奥嗅到了所谓“光明”的味道。
他要从泥潭中爬出来,即使粉身碎骨,永坠深渊。
迪奥在生父的坟前转身,风扬起他的衣摆,他提起行李箱向着等在外面的马车走去。
他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几本还没看完的书,几套干净的衣服,十几年的生活痕迹就这样浓缩在了一个盒子里,剩下的一切,他都将会抛在这里。
他会得到更好的,迪奥想,他值得更好的。
踏上马车的步子一顿,木质的车厢轻轻下沉,迪奥偏头看了看逐渐染上天空的暮色,像谁的瞳色,车轮咕噜地转起来,在不算平整的地面上颠簸。
“等等。”迪奥突然出声叫住了车夫,扬扬下巴补充道:“先绕去另一个地方。”于是马车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转向,带他在夜色中奔赴最后的告别。
他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迪奥突然感觉自己有些不明的心绪。可能是习惯了吧。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一回头,总能看见她用那双漆黑如深渊一般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意味不明。
……
迪奥敲开了归零的门,沉闷地“咚咚”两声。
“迪奥?”
来人的影子笼住她,归零看清少年的脸,有些惊讶,因为迪奥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她,一直都是她单方面的想要去观察。
他们自相识起第一次面对面这么近的对视,四年过去,面前的人已经高了她一大截——归零挑挑眉,目光越过迪奥落在他身后的马车上,问道:“你要出远门?”
“我要走了,离开这个地方。”迪奥用像通知一样的语气说着,依旧是那副平日里傲然的模样,一身自命不凡的气场浮动在周身,他双手抱臂,补充道:“想来我们以后也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噢,剧情已经进行到这里了吗,归零迅速把时间节点与现实对应上。她垂下眼睑,鸦睫给瞳孔蒙上一层更深的阴影,深黑色下流转的是属于历遍万物的神明的淡然。
过得还真是快啊,归零在心里默默感慨道,是我对时间的感知太迟钝了吗?
屋内的暖灯从背后洒下光,她挂在耳后的碎发轻轻垂落下来,半遮住了女人的目光,让本就看不明晰的神色更显得落寞。
迪奥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归零的脸上,他心绪被这模样搅得有些混乱,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难道她现在还是舍不得他吗?如果是这样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四年的光阴不是什么可以被随意割舍的东西。
但是很可惜,他的脚步不会在这种地方停留,他们的缘分也就仅此而已了。
实际上,直到现在迪奥也不知道归零为什么一直追随着他,是认为他们是同类吗?迪奥也说不清。
迪奥忽然有些不甘心,并不是对她,而是好像通过她看到了自己将来一般的耻辱和不甘心。
他们都曾挣扎过。
他甚至感觉透过此刻就能看到她未来的样子。到那时会怎样?她也会跟那些自己曾经见到的贱人一样为了生活去干那种事情吗,会挣扎着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吗,还会是和那个愚蠢的女人一样的结局……
迪奥转过身,只留下一个背影。而在彻底离去前,他偏头朝归零瞥去——她依旧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如过往无数个她走在自己身边的日子。
心底的某一根弦被轻轻勾动了,在被掩埋前震出微弱的残响。
迪奥闭上眼,吸了口气,最后还是停了步子,对归零道:“这几年的时间……”
他突然停了,发现自己居然连后文都没想好,话就已经出了口。
未来有一天,你会听到我的名字响彻在这片大地上,也许到那时,我的身边可以给你留出一个位置。
他对这种话难以启齿。
四年来他对这女人说了无数次难听的话,甚至还骂了她很多次“婊子”……尽管如此迪奥仍然无法说服自己的心,或许就像他对母亲一样。
他总在心里嘲笑这些傻得过分的女人,但又会想象所有人的结局,尽管只有一刻。那一刻大概是迪奥内心深处唯一可以真实面对自己的时刻。
归零没作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她明白,他有他自己的纠结。
过了许久,迪奥还是想不到合适的词对她讲出来,不管怎么遣词造句都显得多余。他“啧”了一声,心里下意识有些恼怒。
他就这么站在归零面前,竟然显得有些局促起来了。
说实话,归零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样子。她见过对方发飙的样子,见过对方口不择言的样子,小心翼翼的窥探迪奥内心深处最脆弱的角落。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迪奥露出稍微有些局促的神情,归零知道以他的个性,实在无法在现在这样一个时刻继续开口了吧。
所以归零愿意为他开脱。
“你该走了。”注意到身后的马夫频频动作,归零平淡的提醒到。
迪奥转过身,贫民窟除了将他训练出一张能脱口而出咒骂的嘴以外,就只剩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在和他对视的那一刻,归零肉眼可见的愣住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是那么美,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专注又复杂的视线,一种近乎潮水般的情绪入侵了她的大脑。
像迪奥这几年来的一切,所有的未来,只关乎是他自己的那一块狭小的温存,撇去任何的不堪。
一瞬间,归零想的是,他是否也曾这样注视过自己的母亲。
“你……”归零下意识地叹出声,但迪奥自觉已经仁至义尽,自己与这个地方的联系就此全部斩断了,从此往后,他将一步步登上更高的阶梯。
于是不等归零说完,他直接转身离开不留余地。
女人笑出声来,她如同以往,在背后静静注视着他离去。任由这句话无人知晓,沉默地消散在空气里不留痕迹。
“……”
“不过你说的不对,会再见的。”
6.
在用木质栅栏圈成的拳击场旁,所有人都在围着金发的胜利者欢呼,无人在意倒在地上眼睛溢血的乔纳森。
归零就坐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曲着一条腿,无波的眼眸中倒影着那边热闹的景象。她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猫儿似的从树上跃下来,衣摆荡出一个柔软的弧度,足尖点在草地上轻易稳住了身形,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毕竟来都来了,自然要见见这地方的东道主,才算礼貌。归零低头整理了一下胸前的月白色的胸针,寻思着下一个目的地。
……
当迪奥回到乔斯达家的宅子,余光瞥过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时,瞳孔下意识放大,随后他猛地扭头,确认了一旁依着木栏看书的人影。
他甚至连自己的心情都忽略了,极度的震惊盖过了所有细微的触动。
“你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迪奥提高了声音道,猛地冲上前两步扯住归零的手腕,当然,没扯动——而一时情绪上头的他没有控制住力道,女孩白皙皮肤下的腕骨甚至能清晰地硌到他的掌心,留下一圈不浅的红痕。
归零向他一歪头,唇角自然地勾起一个弧度,似是有点好笑地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呢?”
话落后归零又皱了皱眉,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让她不自然地往回拽了拽手腕。但其实这点痛感对她来说几乎聊胜于无,于是只是用眼神示意地提醒道:“迪奥,可以松开我吗?”
迪奥扫了一眼抓着的手腕,非常自然的无视了归零的诉求,接着道:“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的问题,你来这里究竟干什么?!你是来阻碍我的吗!”语气落到后面几个字,他逐渐低下的声音咬着牙,是野生动物发出的攻击信号。
这个该死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在贫民窟做的所有肮脏事!她一直以来都在看着自己!!!
归零轻轻啧了一声,稍微有点不耐烦,一阵丝丝缕缕却看不见的力量控上了迪奥的手,强迫着他松开手腕。
“你……”迪奥震惊地盯着她。
归零把手收回来,略微心痛地盯着被抓得发红的手腕,轻轻摁着揉了揉,然后才分出视线施施然回复道:“我来这边住一住,毕竟我在这边有房子。”
迪奥没有第一时间理会她的话语,他稍微瞪大了眼睛,脸上显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低头不断试着张合自己的手,但刚刚那种被控制的感觉却早在他松开手的时候,就随着归零手腕温暖的触感一起消失了。
迪奥陷入了思考,他沉默着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女人表情自然,语气还带着少许少女般的不满,柔和的面庞依旧明快干净,好像刚刚突如其来的控制只是他的错觉……但那真的是错觉吗?
猜忌的种子被毒蛇蛊惑着喂下,他也许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陪伴他几度春秋的人。
“你一直以来都在欺骗我吗?”
你究竟是谁?
迪奥抿着唇,沉下声音,猜疑缓缓隐去,然后无端的厌恶黏连着不甘不自觉地上泛,一种什么东西即将失控的预感随着心跳被血液输送到全身,最后萌生出愤怒。越是失控,就越要掌控。
归零不解地偏偏头,一时间不知道这人在闹什么脾气,稍加思考后理所当然地将原因归结于自己的突然出现,于是好整以暇地看回去道:“我在这里有房子这种事,你也没问过啊,不要给我乱扣帽子。”
“……?”
选择了避而不谈吗,还是真的不知道?迪奥把思虑沉入心底,他们此时离彼此只有一步之遥,是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对方的距离。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也许她有秘密,但无所谓,她从前在他身边,那未来自然也一样,过去如此,未来也应该如此。
迪奥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归零的到来可能带来的干扰和刚刚的神秘力量暂时地抛至脑后,这才有了些感到满意的余裕,少年又恢复那副自负的模样,道:“哼,原来你也不是那么没用啊,居然还有本事和贵族来往,也有一定的资产。”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到头来你的极限也就如此了,之前竟然还沦落到贫民窟去生活,真是够蠢的。你就继续看着我是怎么一点点登上顶端的吧。”
“好哦,期待你的表现……”归零不以为意地说,余光瞥见一道蓝色的身影,那人似乎正有些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像一只大狗好奇地扒拉着墙头。
啊,她记得是叫……乔纳森?归零这么想着,也朝着那边怡然自得地挥了挥手。
偷看可不是绅士的行为,乔纳森有些被当场抓获的窘迫,不自然地挠了挠后发,拳头抵着唇轻咳了一声,朝这边走了过来。
“你们认识?”迪奥也顺着归零视线的方向看去,皱着眉,在过去的相处中他早就把归零划进了自己的领地范围,自己的东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跑出了他圈划的范围,这个认知让他有点烦躁。
归零整理了一下仪态,但不如说衣物亦只能做锦上添花的陪衬,她光是站在那就自然而然带上了不动声色的矜贵,趁着这个空隙,她笑吟吟地回了迪奥一句:“我可是客人哦。”
“……”
几句寒暄过后,乔纳森提起父亲叫他传达的话:“父亲刚才说以后也欢迎您来这里做客。”
乔纳森想起父亲刚刚在屋内和自己谈起这位贵客,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亚洲人,所以他一时好奇还是跑过来看了。
东方人温和的气质和略显神秘的神韵恰到好处地融合到一起,雅致又漂亮,确实是很好看的人啊——乔纳森高兴的想。
他的目光又在迪奥和归零身上流转,看着气质迥异的两人站在一起,乔纳森显得有些犹豫。
他身上被迪奥阴出来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看到迪奥和贵客相识,乔纳森心底的疑惑和警惕又冒出头来,最后还是在好奇心的驱动下问出了口:“归零小姐和迪奥也认识吗?”
“没错,她是我的人。”迪奥当然看穿了乔纳森那点试探的心思,以一种挑剔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哼笑一声,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
“什么!?”乔纳森向后扬了扬头,瞪大了眼睛看向归零,求证道,“真的吗?!”
“嗯……?”归零眨了眨眼,她其实不太懂人类对于这些关系的定义,各种称呼与身份的叫法在漫长的时光中翻来覆去的变换,若要将那些来龙去脉全部记住,未免也太过费神。
她沉吟了一下笑着开口:“这种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但确实能称得上旧识吧?”
7.
接下来的日子,归零在两人身旁见证了“ko no dio da”等名场面的诞生,而最后强吻了艾琳娜的迪奥理所当然的被乔纳森暴揍了一顿。
就在迪奥掏出小刀想要报复回去时,直接被乔治看到两人打架而被迫阻止了。
然后如剧情发展的一般,乔治没有发现迪奥的极端行为,反而把乔纳森批评了一通。虽然归零觉得乔治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想给迪奥这个小兔崽子一个机会。
乔纳森忿慨地跑走了,而这位年长的绅士看向归零,将手按在心口处点头致歉,有些无奈道:“管教不周,让您见笑了。”
“没有关系。”归零笑了笑,毕竟以后还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情呢……
待乔治.乔斯达走后,归零才走向留在原地的迪奥,在少年的目光下略过他身侧,直接坐在原本迪奥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品尝着桌子上的甜品。
她瞥了一眼迪奥带在身侧的小刀,金属的光泽泛着寒意,目光又缓缓上移到他脸上。
真少见,归零这么想着,手指不自觉点了点脸颊,带着甜味的精致,语气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意道:“啊,你真的哭了吗?”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迪奥的眼泪。
“闭嘴!”他就知道这女人来了就会说这种话!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迪奥随手抓了个什么东西甩过去,打翻了归零桌前摆盘精美的蛋糕,他愤恨地瞪了一眼女人,然后转身回屋了——该死的!
归零看了眼桌上蹭开一片的奶油,又低头看了眼吃了一半就被打翻在地的蛋糕尸体,最后选择好好享用勺子上幸存的那一小块蛋糕。
她托腮端详着被迪奥随手扔过来的石鬼面,石质的面具轻轻晃动着。
它也确实是一块石头,砸进命运深沉的海里,即将晕开一圈圈血色的涟漪……但是,不是现在,归零轻了口气,抬头朝着迪奥房间的方向瞥了眼。
你的主人还没来得及长大。
8.
“啊,归零小姐。”
乔纳森转过一个转角,和一双平静的黑色眸子对上,下意识招呼出声,这位东方女人的身边总围绕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宁静气场,让他不由自主地平和下来。归零抬手作为回应,阳光在她身上铺开一层柔和的暖色。
他们一同走了一段,乔纳森往旁边看了一眼,归零嘴角带着一点轻轻浅浅的笑意,张望着打量街上的一切,卖报的路人或是驶过的马车,都可以分得她的注视,看不出任何情绪。
回忆起上次见面的场景,乔纳森还是问出口道:“归零小姐对于迪奥是怎么看的呢?”
在那次打架以后,迪奥一改原先挑衅的做派,整个人的攻击性都收敛不少,但乔纳森心里却始终有一层薄膜一般的隔阂,直觉朝他诉说着这一切的异样,在两种情绪的拉扯下,他决定问问似乎对迪奥更为熟悉的,归零的想法。
听到声音女人才转过头来,发尾随着动作在身后一拂一晃,她踩着乔纳森的尾音,重复了一遍:“对迪奥的看法吗……?”归零下意识偏了偏头,投来的目光干净又柔和,像被路边被晒的暖融融的盯人的黑猫。
“啊,失礼了,我并不想让归零小姐困扰!”乔纳森慌张的摆摆手,有些窘迫的解释道:“只是我最近对他的感情有点纠结……所以想问问归零小姐,您是怎么看待迪奥的呢?”
“嗯……”归零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她确实没想过类似的事情,毕竟人类这种生物与她而言,朝生暮死,转瞬即逝,去思考某个人对她的意义实在是难得的头一遭,她斟酌着开口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想法。”
她勾弄了一下垂在肩侧的发丝,即使思考过后,她也任然得出这个结论,在漫长的岁月中,无论谁的影子于她而言都不过是大海中一片石子的涟漪,她勾起一点笑意,想出了一个认为最为合适的结论:“硬要说的话,我只是路过。”
“路过?”这回轮到乔纳森不解了,这个隐喻背后的意味实在是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一般看不真切。
“停留在哪里对我来说都一样,只是现在恰好是他而已。”恰好走到了岔路口,归零停下了脚步,街上错落屋檐斑驳了一地的碎光,于是她身上的光和影各占一半。
似懂非懂的点头,乔纳森礼貌地道别后就从另一条路离去了。
归零转过身,跟不远处没在阴影里的迪奥撞上了目光,她的神情不变,熟稔道:“下午好啊。”自然的好像早已发现男人的存在。
迪奥无视了归零的问候,阴沉的双眸犹如猎豹紧锁猎物,双手抱臂,语气听不出情绪:“你们聊的很开心吗?”
“嗯?还行吧。”归零想了想,真诚地给出了答案。
9.
时光如白驹过隙,七年时间转瞬即逝。
平日里颇有生机的宅子在乔纳森去往贫民街后就显得灰败,病气和消沉混杂在这宅子里,归零想,呆着也是败坏兴致,不如走了算了。
她朝着本该悬挂着石鬼面的地方看去。
但是……要去看看他吗?
……
迪奥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初升的太阳金柔柔地铺开,而那个面容扭曲了的尸生人就在这本该无害的光下发出逐渐衰弱的痛苦哀嚎,直至消失成灰烬。
他的大脑还没处理完当下发生的信息,恐惧仍未褪去,就感到谁的发丝垂落到他的肩上,迪奥下意识伸手拽了一把,黑色丝绸般的发丝流淌在他指间。
归零撑着一把遮阳伞微微俯身看着坐在地上的他,她的目光澄澈,细细看去却又会被那双黑色的瞳孔摄住心神。
女人抬眼瞥了一眼前边的那具尸体,和那套没了残骸的衣物:“死人了呢。”语气无波无澜,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你……都看到了?”迪奥伸手捡起那面沾染了血迹的石鬼面,那上面的尖刺已经收了回去,丝毫看不出它刚刚酿造的惨剧。
“都看到了。”归零淡笑着直起身,给出来肯定的答复,然后轻飘飘地将问题抛回去,“所以呢?”
有那么一瞬间,迪奥突然很想杀掉眼前的女人。
真的很奇怪。从幼时起到现在,十多年的时间,为什么每次只要一回头,她都会在身后看着自己不堪的在泥潭中挣扎呢。
“所以呢……?”迪奥低声反问了一声,嘴角咧开一抹笑,希望在心底复燃,野心在心底扩大,这种超越人类的力量,“归零。”
余光看到女人有些微微张大了眼睛——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他已经无暇顾及归零究竟是谁,但是迪奥莫名觉得她会一直如从前那般,像现在这样继续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他将石鬼面收好:“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明白啊,只要有了这个……”
眼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眼露锋芒,日后王者的姿态终于初现端倪,金色的头发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这是他最后一次沐浴在阳光之下。
现在一切道具都到达了应许之人的手上,命运的轮子开始前进了,而轮子下方将碾过谁的命?但无论是谁都并不重要。
归零看着迪奥终于走上他实现野心的道路,眼中倒映的却是他功成垂败的身影。
10.
乌云连绵地遮住了天空,天气犹如雾霾一样阴恻恻的,被掩埋在乔纳森宅底下的人影活动了一下,轻易轰开了压在他身上的砖瓦,被火舔舐后略显狰狞的脸朝着一边看去,腥红撞上墨黑,那里理所应当地立着一个人影。
是归零啊。迪奥想。
白色的衬衣轻轻勾勒出她偏瘦的身形,像是轻盈又易碎的一阵风,但迪奥知道,她绝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无害。
“你选择跟我走吗?”他直接开口询问。
“好啊。”
女人的回答得也很干脆,但声音轻飘飘的,虚无缥缈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吹散。
她要跟我走——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么多年了,迪奥想,既然她选择了我,那他也不吝于让她跟随在自己身边。
迪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这片废墟让一切显得荒芜,远远看去广阔而萧条的一片地界上只站着他们两个人。
迪奥肆意地笑了起来,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迷惘。
他朝着归零伸出手,道:“来吧,我会带你看到世界顶点的景色。”
11.
坐在铁质的公爵椅上的人翘着腿,露出一道阴沉沉的背影。整座堡垒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地板下不知渗透了多少冤魂的血,只可惜此刻,比冤魂更为凶残的尸生鬼占领了这里。
他眼睫下敛,沉默的看着书,没过一会又将视线投至露天的阳台——夜色下归零正站在那里,依着栏杆向远处看。在黑暗笼罩大地时,她像是月亮本身,月亮并不带来温暖,但仍旧无声无息地高悬在天上,凝视着所有过去与未来里的芸芸众生。
迪奥定定地看了两秒,如今整座堡垒中,由他所掌控的尸生鬼游走在此地各处——如果是她,肯定比他们都能干的更好。
让她成为自己的工具……一想到那种占有感,他就没由来的渴望。
一切都像是刚好。相伴过的所有时间化作了最后一秒分不清真心和假意的遗憾,被强大的**卷席着,一并吞进胃中。
他忘了太多事情,混乱了太多情绪,他或许仍旧是厌恶着这个女人的。
看到她,迪奥能想起的,只有那双乌黑的瞳孔,和那张吐出平淡话语的嘴唇。
她的背影他见过了无数次,只是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迪奥的大脑替他回忆起了什么细微的情绪,但那不重要了,和他将要成就的事相比,都不重要了。
迪奥合上书,堪称轻柔地将它放在桌上,没发出一点儿声响,一旁的炉火自顾自地燃烧着,晕开像是血的红色,似乎也在为这场狩猎喝彩,他像黑暗中隐没的捕食者一般缓缓靠近猎物。
“归零。”迪奥再一次唤出她的名字。其实一直以来迪奥都很不喜欢归零的名字——他曾经问过她这个发音古怪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含义,而得到的答案是“一切归为虚无”。
迪奥想要权力,想要财富,想要所有人的虔诚……而“一切归为虚无”这种近乎与他整个人都相悖的名字令他由内而发的厌恶。
“看着我。”迪奥再度命令着女人。
归零抬起头,二人呼吸交织在一起,没有任何预兆的,她的唇上印上陌生的触感,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归零一愣。
唇齿厮磨,不知亲了多久,迪奥松开了她,声音暗哑又诡谲:“现在该兑现你的诺言了。”
他知道归零身上有秘密,但无所谓。
臣服于我,忠于我,将你的力量贡献给我,并成为我的所有物吧。
此刻,迪奥的指尖将将碰到归零的后颈。
而女人似乎毫无所觉,在触及到细腻肌肤的瞬间,迪奥猛地发力握住了归零的咽喉,指甲划开一道血口,将属于石鬼面的力量输送进去——成功了!
迪奥勾起一抹笑,计划成功后他不自觉的扬起了胜者的语调:“很可惜,我还蛮珍惜你的。但是为了我尚未达成的事业,献出你自己吧。”
再见了。
他的手掌几乎可以覆住归零一半的脖颈,另一只手则禁锢着她。柔软的皮肤下血脉流动着,他甚至能数清掌下脉搏跳动的频率,从背后看,这个姿势甚至像一个拥抱。
归零站在原地,一如他初见她时那样安安静静的……嗯?安安静静的?
“你在干什么?”
归零皱了皱眉,转过身来打开他的手,语气略带不满。她用指腹蹭了蹭顺着脖颈线条流下的鲜血,又有些嫌弃地甩了甩手,她的领子已经被血粘湿了一部分,像是白玫瑰中独特的一抹红。
“……你没事?”迪奥死死盯着归零毫无变化的脸,有些难以置信的问出声,“不可能……你怎么会没事?”
“我为什么会有事?”归零的视线越过迪奥,瞥了石鬼面一眼,漫不经心却又不自觉地流露出上位者的傲慢。她是神明,石鬼面再如何又如何能超越她?
迪奥收回的手猛地握成拳,在掌心留下几道半月形的痕迹,审视的目光落在归零身上,在朦胧中她身上似乎有一股非人感,而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从成年以后,她的外貌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明明当年初见时她还是那副女孩的模样。
你究竟……迪奥迷茫的像当初那个在贫民窟夹缝里求生的孩子,他凝重的看着她,却无法把话问出来。过去相伴岁月中的疑点一点点浮现,都好像女人尖锐地嘲笑自己的愚钝。
“迪奥,你相信天堂吗?”归零突兀的开口。
时隔多年,女人的声音在此刻再一次的与那个容貌早已在他记忆模糊的生母重叠在一起,宛若一把达摩克里斯剑悬在自己头顶。
他不能控制的回忆起曾经的那些事情,那些话语,那些笑容,那些残败,那些……那些……令他感到厌恶的东西,令他想要逃离的东西。
“闭嘴!”
迪奥没能回过神来,他就像生理反射一样吼出了那句熟悉的话:“我只信我自己!!”
可是真的吗?他真的没有渴望过天堂吗?
“是吗?”归零笑道。
迪奥的手还掐在她的脖子上,力气大到几乎只要再前进一寸就会将脖子折断。他死死瞪着她:“归零,不要挑战我的底线,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的心不受控制的翻腾,这是什么感觉?被欺骗的感觉吗?被嘲笑的感觉吗?屈辱吗?
他一辈子都想逃出的泥潭,原来她小小的黑色瞳孔就能装得下。
迪奥几近疯狂,抓起女人想就这样将她扔出窗外摔个稀巴烂。
他甚至不想给她说遗言的机会,迪奥的胳膊颤抖着,让她的身体悬在半空中。他在期待着,期待着这个冷淡的女人像一只老鼠那样祈求他饶她一命;期待着她痛哭流涕地跟他认错;期待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装出来的一个误会。
迪奥的眼睛没离开过她身上,想要捕捉任何、哪怕是一瞬的神态,可到最后……到最后……
也没有。
在那瞬间,除了翻滚的厌恶,他却还感受到自己内心突兀的庆幸。
“贱人。”迪奥反手一甩,女人被扔到了柔软的地毯上。他不再给她任何表情,恼怒的转身离开了,门被甩上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看着他离去,归零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被划开的地方现在已经光洁如初,她撑着身体起来,没去管那个身影,就像她也并不在乎他离开后是去研究石鬼面,还是惨无人道的再抓几个人来实验。
人会关注蝼蚁的命运吗?
归零远眺着远方的景色,夜色下的镇子没有任何生机,就好像她和迪奥一般,无关情爱,无关世事,病态的交织在一起。
多年的观察下来,归零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厌倦。
就像她不知道迪奥对她的感情那般,忽视了所谓人类的一切。
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迪奥离开的那道门,露出一个微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