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 第4章 幻想

啪嗒啪。

飞行器轰鸣着落在第三军阵地门口，第三军门口排成两行的军人齐刷刷地转向面对飞行器敬礼，皮鞋跺得震天响。

云然从飞行器上跳下来，身上的勋章在行动间互相碰撞发出声响。

他太久没有佩戴勋章，竟犯了这种低级错误，云然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嘴，目光掠过迎接的一行人，落在浅黄色门柱上的方正的金属刻字——第三军驻地。

这几个金属刻字崭新地晃人眼，仿佛是新换上去的。

之前那里写的是狮心军团驻地。云应闲的思绪越扯越远，狮心军团担任皇室的近卫军，军长一职一直由皇帝信任的大贵族担任，比如他。

这块驻地牌匾是他亲手换上去，旧皇退位，军队改制的那日，他在一众旧友沉默的目光下将狮心军团的字样一颗颗撬下，再焊上新的名字。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云然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崭新的字样不过是他的幻觉，眼前真实的“第三军驻地”被打磨得发亮，充满岁月的沉重感。

“云少将欢迎您莅临指导。”洛特率先迎了上来，他今日穿了正式的礼服，风纪扣从上往下扣得板正，“今日的军演为期两天，模拟海岛抢登战，红方这边还加入了联邦军校的优秀大四生。我们等会儿去红方指挥室看看？”

云然点点头，如今联邦的军演一般分两种，一种为实地大型军演，多是军与军之间联合演练，拉大队伍去远离宜居星的星系打，一种为全息模拟演练，一般是军内自己举行，参与人数少而精，但风格多变，是用来磨尖兵的手段。

今日的军演便是后者，洛特一笔带过的海岛抢登，看似普通的场景实际上应该还有不少设计。只要是设计，就会透露设计者的意图。

云然跟在洛特身后，没有同昔日的几位战友打招呼，默不作声地往全息模拟训练场去。

“这次蓝方的装备我们参考了当年的洛星虫族的科技，云少将当年可是虫族克星，等会一定要好好点评一下。”洛特身后的少校是个生面孔，说话时鼻孔朝天。

洛星虫族，云然突然一愣，脚步放慢，他没有回应，只是开始后悔自己突发奇想答应了来看军演。

帝国起初探索洛星星系，是因为洛星星系有一种特殊能源，对于即将陷入能源危机的帝国来说无异于一剂强心针。在探索过程中，他们接触到了洛星星系的本土文明——洛星虫族。

帝国与洛星虫族一开始的建交就是失败的，虫族包藏祸心不仅拒绝交易能源还连斩三位帝国外交官。此后，帝国麾下的狮心军团与洛星虫族在洛星星系打了三十余年。原本两族也有建交的可能性，但只从他们发现了洛星虫族的秘密，就注定了与洛星虫族不死不休。

云然的人生有三分之一都在与洛星星系的虫族斗争，他对洛星虫族唯一的印象便是……

“恶心。”矜贵的声音在云然的背后响起，替他将脑内的话说了出来。

云然一愣，不知何时周边陪同的人散了个干净，而身后响起的声音是那么的耳熟。

他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跪下行礼，“狮心军团军团长参见陛下。”

“云然堂弟，好久不见。”旧皇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衬衫，赤着脚走到云然身前，伸手抬起云然的头，他神情温和，眉眼中还透露着那雍贵之气，“如今你不用再向我行礼了。”

好像有无数根针在不断地扎着太阳穴，云然强忍着疼痛看向旧皇陛下，声音刚将有力，“洛星虫族已于十九年灭族，幸不辱命。”

“云然，干得不错。”旧皇轻轻地摸着云然的头发，颇为骄傲地说道，“你一向不会让我失望。”

云然仰起头，旧皇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虚幻。他缓缓地站起身，眼泪蓄在眼眶中不愿落下，“但堂兄，你该离开了。”

眼前白光一闪，云然的眼前景象一换，已经到了全息室，一个旧友揽着他的肩膀不知在说些什么，见他回神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松了手离去。

一个个蛋状的全息设备一排排一列列映入他的眼帘。

“云少将，刚才和顾军长聊什么呢，眼眶都红了。”洛特从身后走上前。

云然眨了眨眼，脑内还停留在最后一刻旧皇陛下不敢置信的神情，他张了张嘴，感觉嗓子有点紧，咽了口水才能出声。他没有回答洛特的问话，悄然转移了话题，“许久没有用过大白蛋，有点怀念。”

白蛋，当年设计这款全息设备的科学家为其取的名。

“是害怕吧！”又是那个少校，小声嗤笑。在这个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军队用的全息设备比家用的大上不少，被称为大白蛋，军用设备有专门的生物电刺激皮肤，模拟各种真实的触觉感受。在这种模拟环境下，死一次同真的死也没有区别。

“庄明！”洛特厉声喝止，“云少将，他年轻不懂事，还请您见谅。”

冰云环星系的庄家很有名气。当地百姓都说，流水的统治者，铁打的庄家主。冰云现在在联邦的统治范围内，庄家送了他们主家的三子来与首都洛家结亲，看来是婚后洛家给这位三少爷在第三军谋个职位。

云然转过头来，乌黑的眼睛直溜溜地看着那个叫庄明的少校，他的语气不悲不喜，“我为什么要害怕？”

他向左迈一步逼近庄明，语气越是平静，“你想要在全息平台对我做什么吗？”

“云少将，我们去看演习吧。”洛特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隐隐有请求之意。

庄明瞪大了双眼同云然对视，颇为一步不让的气势。

云然右手一巴掌扇向庄明，庄明下意识抬手要躲，却露出自己身侧的配枪。云然趁其不备，左手一把抓住庄明身侧护身的手枪，反手夺了过来将枪口指向庄明的额头，轻声说道，“废物。”

“你开枪啊！”庄明咬着牙坚持，“你一个蝇营狗苟沐猴而冠以色侍人的婊子，你敢杀了我吗？”

“庄明，你在干什么？赶紧给云少将道歉。”洛特的眉毛紧皱，显然这一出戏在他的意料之外。

“婊子？”云然轻笑着将枪口往庄明的额头靠近，说道，“通海，现在给庄夫人打电话，通知她。”顾通海，是他曾经的下属，也是刚才替他遮掩的人，如今和洛特平级，是第三军的副军长，刚刚也在洛特身边站着迎接他。

“是。”顾通海点头，立马从掏出通讯器，侧身到一旁去通话。

“你……以权压人算什么本事！”庄明牙都快咬碎了。

“穆上校，给庄少校科普一下，侮辱并预谋伤害议会长亲属、军参谋长、少将的后果。”

穆冲是军中监察部部长，专门负责军纪方面。

“是。”穆冲从洛特身边站出。

云然将在场的熟人都使唤了一遍后，才回头看向脸色惨白的洛特。

他将手中庄明的枪扔给洛特，”庄少校连自己的枪都护不住，还是不要配枪了。今日这军演我没兴致看，先告辞。演习后将报告发给我。对了，之前差的流程也一一补上。”

洛特本惨白的脸，如今更像是黑云压城，脸色几番变换才戚戚然地应了一句，“是。”

既然要报告，报告上要不要提及对庄明的处理，怎么处理都需要考虑。更何况云然虽然长期在病假中，但还是挂着三军参谋长的名头，照理来说第三军大事小事，所有的演习、战事申请、计划、成果都要经云然审批，向云然汇报。只是他往日没心思管这些，也就随他们自己安排了。

眼下要他们补，不是一两日能收拾好的。

云然拍拍白色军装上沾的尘，心觉今日一遭真是晦气，没有再看庄明一眼，转身离去。

洛特飞起一脚踹在庄少校的心口，将他踢飞了四五米，撞在一个全息装备上砰砰作响，“你以为他不敢杀你吗！”

洛特收起脚，没管哀嚎连连的庄明，连忙跟上云然的步伐，他面露犹豫，纠结着要不要开口挽留。

人高马大的穆冲将庄明像小鸡仔一样拎起来，“小子，走吧。我们去监察部办公室好好聊聊对你的处理。”

“云少将，请等等。今天的演习名单中令公子也在其中，要不留下看看他的表现？”一直跟在洛特身后一个面生的士官突然追上云然，开口挽留。

“子穆？”云然停下脚步。

“是，是，大公子在联邦军校表现优异，也被选进了今天的军演队伍，就在红方。”洛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我们去红方指挥室看看？我保证您绝对安全。”

云然撇了一眼洛特，缓缓说道，“不用你保证，我又不是只靠姻亲的废物。”

洛特笑着的脸一僵，片刻才说道，“是，请云少将先挑设备，这些设备都设置为监督号，少将登入后选红方自动会进入指挥室视角。”

云然随意找了靠前的设备，半躺入靠椅，雪白的金属壳顺势合上。眼见着人影在眼前逐渐消失，鼻尖的金属味弥漫，他闭着气心中有些发慌，额间与四肢的感应器箍得他头愈发疼了起来。

窒息感愈发重起来，云然想要扯开那些束缚，手刚一使劲，眼前便出现了一片蓝海，手脚的束缚也好似不存在了。

这接驳器的速度倒是比早年快了些，云然深呼吸了几口气，待到眼前清明才依照洛特的话，选了眼前悬浮在空中的红方按钮。

人说打狗看主人，有时看狗也知主人意。庄明斜眼瞧他可知洛特也定对他不怀好意，洛特这番努力设法让他选红方定是暗有筹划。但此番他也不想再算计什么，累得慌。

“云少将。”“云军长。”“参谋长！”

他刚登入，指挥室的一众将士都发现了，纷纷起身敬礼，有几个旧面孔喊得格外起劲。

洛特也已经在指挥室候着了，指着那眼花缭乱的一干屏幕中最中心的那个大屏招呼他，“云少将，您看这处是岛内的一处守卫点，根据数据预测是蓝方最有可能选择登岛的地点之一。”

云然缓步上前一瞧，那大屏幕上他家傻儿子正抱着监控设备折腾，旁边的队友在一旁警戒。

他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说参考了洛云虫族的数据，是从军中现有资料调的数据还是从全知系统申请了权限。”

“洛云虫族的详细数据都是保密资料，这次演习我们是跟议会打了报告经商议会长批准后用了全知系统的数据。”洛特讲解道，“此次蓝方除了小部分精兵外都是系统直接模拟的洛云虫族模型。”

听到商议会长这几个字，云然那颗因为即将要被算计的心终于安定一些了，当然他更加敏锐地察觉了一些不对劲，“洛云虫族已经灭族，没有演习的必要，眼下是洛云星系出现了什么新情况吗？”

“还是瞒不过云少将。”洛特苦笑道，“半月前，我们有一只小队伍误入了一处新开的虫洞，目前已经全部失联。根据小队最后传回来的影像，在虫洞那头有大量能源矿，但是他们在尝试获取能源企图返程的时候，被不明生物攻击。不明生物并未留下影像，但生物学家根据影像中拍摄到的矿洞附近的生物活动痕迹和环境分析猜测那处的生物是洛云虫族的孪生物种。”

孪生物种，是指类似的环境契合巧合下孕育出类似的物种，或者是一个物种起源分散两地各自进化后的两种相似物种。

“为什么我不知情！”云然攥紧了拳头，洛云虫族可不是什么小角色。

“此事对外保密，在议会上商议会长压下了所有要开采能源矿的提案，也阻扰我们跟您咨询这事。”洛特愤然地说道，“当年除了后勤人员，您是最后决战中唯一生还的人，也是您破了虫族的阴谋。与虫族作战的所有资料都在您脑中，这明明是您回到军中，再立功业的好时机。莫说一个第三军军长，便是再往上走走也不再话下。”

他倒不知商修为他做了这么多。但商修知道当初的内情，应当能做好售后。云然扯了扯嘴角，压低声音道“你们洛家不是在航运上发展不错，怎么，钱不够吗？还想要能源矿？”

洛星虫族的那边能源矿开采权最后留在云家，恐怕是惹这些人眼红了。

“若真是洛星虫族的孪生物种，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云然嗤笑，“如今联邦不缺能源矿，没必要搭上命去填。”

“这，我绝对不是为了洛家牟利，这洛云星系的能量矿我们用了二十年，又还能用多久呢？”

云然眼睛闭上又睁开，那种莫名的愤怒又在他心头萦绕，最终还是被他压了下去，“那便看这场军演的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