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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生前的品行如何,看他的葬礼就知道了。”
父母的葬礼上,不知是谁这样低语道。
当时我年纪太小,还不能完全理解他话中的含义,却意外记住了这句话……而此刻,莫尔巴勒的葬礼简直是这句话最强有力的证明。
任凭莫尔巴勒生前如何富有,但财产属于生者,死人唯一拥有的只有一个土坑和一块墓碑。
不需要什么邀请函,镇上的人不请自来,为的就是在墓前吐一口口水。
我甚至看到一位醉醺醺的老人拎着一把大铁锤来到墓地。如果不是牧师及时阻拦,那块可怜的墓碑还没立起就要被砸个粉碎。
“感谢万能的父神!终于让这个恶棍遭到了应有的报应!!”
被拦住的老人把锤子扔到一边,一屁股坐到地上,仰头大笑:“艾达……我的孩子,你终于可以安息了!”
变了调的笑声在墓园回荡,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诡异而瘆人。
百万富豪的葬礼竟生生演变成一场闹剧……连主持葬礼的年轻牧师都僵住了,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陈述莫尔巴勒的生平。
最后还是莫尔巴勒的侄子上前将老人扶起。
亨利·莫尔巴勒是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他五官端正,留着当代很流行的鬓角胡,看向老人的眼中带着适当的怜悯,声音尽量放轻。
“我听说过叔父曾经……我很抱歉。”
他向老人道着歉,又抬头环视一圈周围,慢慢挺直腰背。
“我知道我的叔父并不是一个好人。他曾经做过很多错事,也带给你们很多伤害……但现在他也已经死了,还是那样的死法……”青年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迎着那些不友善的眼神,他颓丧地低下头,“我…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弥补他对你们的伤害,但我作为他的晚辈,他的血亲,在这里恳求你们……请至少让我办完这场葬礼,让他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哈哈……”
一片寂静中,原本跌坐在地上的老人喃喃着什么,继而大笑出声。
“你知道我女儿死前有多痛苦吗?我可怜的艾达……你知道她死前流了多少血?都是因为那个畜生!!”老人突然暴起,掐住青年的脖子,“他凭什么能安安静静地走!他也配?!”
常年务农的老人力气很大,没有设防下,大城市来的青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怜的年轻人被那双枯瘦的手卡住脖子,没过几秒脸就憋得通红。
“父神在上……”
“吉米,快住手!”
老人疯狂的举动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眼看着那青年已经被掐得吐出舌头,肯特先生动作最快,率先上前把两人拉开。
“你真是疯了!”肯特先生的帽子因为拉扯掉到地上,但他根本来不及捡起来,一边制住老吉米乱挥的双手一边吼道,“杰克·莫尔巴勒已经死了!这是他的侄子,不是他本人!杀了他你也要上绞刑架!”
可老吉米显然已经失去理智,依然挣扎着喊道:“畜生的孩子也是个小畜生!反正我也活够了,杀了他不亏!!”
这就完全是胡话了。
回过神的众人赶紧上前制止,以免葬礼上再发生一起惨剧。
大部分人都聚在老人身前,阻止他再次发起攻击。我则是赶紧扶住亨利·莫尔巴勒,以免他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这位可怜的青年弯着腰,正红着脸大口大口地喘气,显然老吉米是真的没留手。
我垂眸看着他颈间那道深深的指印,刚想问他是否需要坐下来休息,冷不防青年正巧抬起头,让我看清他看向人群的眼神。
大概只有一秒、也许连一秒都不到……但我看清了,那双眼中的冰冷和怨毒,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但下一秒,锋利的眉眼耷拉下来,他的眼神又变得那样柔软而充满怜悯,任谁看了都会感到心软。
“不……请不要这样……我、我能够理解他……”
在我的搀扶下,他一步步走向人群,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道:“我也很同情、他的遭遇……把这个可怜人带回家吧,他受的罪已经够多了……”
被袭击者原谅了袭击者,即使本地治安官在现场也无话可说,更别说现场都是互相熟识的镇民。
他们同情失去爱女的老吉米,但要是眼前这个“小莫尔巴勒先生”较起真,他们也无法做什么。
“你是个善良的人……”肯特太太双手交握在胸前,对青年的印象大为改观,“我们会把老吉米送回家,我保证不会让他再伤害到人。”
青年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卷成卷递给肯特太太。
“能帮我把这个转交他吗?这是……我叔父欠他的……”他面露悲切,言语里的真诚几乎要溢出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他……您也知道,如果我亲自给他,他一定不会收……”
肯特太太看清支票上的数额,有些犹豫,却还是收下了。
“不瞒你说,我觉得老吉米确实需要这笔钱……但我也只能帮你带到,他可能不会收。”她叹了口气,看向青年的眼神愈加柔和,“你是个好人,莫尔巴勒先生。你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
亨利·莫尔巴勒也笑起来。
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很快便与同样爱聊天的肯特太太攀谈起来。
看着他温文尔雅的谈吐和嘴角那抹浅淡的笑容,我差点以为我之前看到的那个眼神是错觉。
“对了,还没来得及感谢您。”
送走肯特太太,青年终于向我伸出手:“亨利·莫尔巴勒,感谢您的帮助。”
“举手之劳。”我按照应有的礼节,向他报出自己的名字,“文森特·阿劳达。”
我成功看到对面的青年动作僵硬一瞬,继而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
“您、您就是克罗尔男爵!”他显然很激动,急忙整了整凌乱的衣领,“恕我失礼,这、这……”
我赶紧出言让他放松。这里没什么“克罗尔男爵”,只有一个在乡下度假的新人作家阿劳达。
“啊,我那封邀请函是不是……实在抱歉,我没想到您会这么平易近人……”
他显然更加慌乱了,像个青涩而不知世事的小伙子,看向我时眼中满是让人心软的无助:“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那份邀请函冒犯到您,您当做从未收到就好……”
看着他的双眼,我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
尽管我不喜欢交际,但他都这么说了,要是不去也太不“平易近人”了。
我当即向他表达了自己愿意去捧场,青年失落的双眼瞬间再次明亮起来。
他好似还要说什么,却被一声突兀而嘹亮的哭腔打断。
“杰克!我的挚爱……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们!”
一名穿着丧服的女人突然跑近,不顾形象地扑倒在莫尔巴勒先生的墓前。
她后面跟着一大一小两名少年,还有一名挎着文件夹、西装革履的先生。
亨利·莫尔巴勒看到女人时脸色大变,眼中的情绪飞速变换着。
那速度快到我有些看不清……但我敢说,里面闪过的情绪没有一个是正面的。
“波利娜……夫人?”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拍了下女人抖动的肩膀:“您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现在回来,等你把杰克的遗产都吞干净,我们孤儿寡母回来喝西北风吗?!”
女人一把拍开他的手,厉声质问道:“葬礼这么大的事你居然都不通知我,直接就把杰克埋了……你到底存的什么心?”
亨利·莫尔巴勒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但他还保有理智,耐下心解释道:“现在是夏天,尸体腐烂得很快,治安官那边也说验尸已经完成,尽快下葬是最好的……况且您不是早就与叔父离婚……”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打断青年的解释,紧接着就是女人不间断的咒骂。
我的朋友佩顿曾说过,有时候道理不是掌握在讲道理的人身上,而是掌握在音量大的人身上……今天我总算有幸见识到了。
这个突然闯进墓园的女人,也就是莫尔巴勒先生的遗孀……或者说前妻——波利娜夫人,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
也许因为作为女高音的底子还在,她的肺活量大得惊人,居然能一口气不断地说出那么多词句,实在让我大开眼界。
亨利·莫尔巴勒明显想要打断她的话。但作为一个绅士,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下与一位女士拉扯不清,却又找不到打断对方的时机,整张脸都憋得通红,好似一个熟透的西红柿。
“……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杰克的全部财产,就大错特错了!”
一通发泄后,波利娜夫人终于冷静下来。
她向后招了下手,那位西装革履的先生立刻上前一步,朝众人微笑示意。
“事实上,杰克·莫尔巴勒先生的离婚诉求并没有经过法院审判,在法律上无效的。”明显是律师模样的人拿出一份文件,向目瞪口呆的青年解释道,“鉴于杰克·莫尔巴勒先生没有特定的遗嘱,他的遗产该由他的遗孀波利娜·莫尔巴勒女士继承……”
“胡说八道!!”
亨利·莫尔巴勒再也顾不上维持表面的礼仪,他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一把抓住律师的领子,在他面前怒吼道:“他们七年前就分开了!那边的野种就是证明!!”
律师身后,年龄稍小的男孩被他吓到,赶紧躲到哥哥后面。
“分居不是离婚,先生。”律师依然镇定地答道,“您恐怕不知道,从去年开始政府就专门设立了离婚法院。没有法院的印章,分居也只是分居,波利娜夫人依然拥有继承其丈夫遗产的权利……”
眼睁睁看着巨额遗产就要从眼前飞走,没有多少人能保持理智。
亨利·莫尔巴勒也不例外。况且面前这位不是什么柔弱的女士,他不再有顾忌,一拳揍上律师的鼻子。
之后便是新一轮的混乱。
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哭泣,各路人的劝说此起彼伏,简直比庞纳下城区的菜市场还要热闹。
我走到墓穴边,和手足无措的年轻牧师站在一起。
负责填土的人都去看热闹了,莫尔巴勒的棺材才被土埋了一半,另一半还露在外面。
我不禁想,如果死人能听到声音,此刻躺在棺材里的莫尔巴勒先生该是怎样的神情。
那一定,会比现场的闹剧有趣得多。
我的笑声惊动了年轻牧师,不禁朝我投来谴责的目光。
“对不起,我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件趣事,没有不敬死者的意思。”我做出虔诚祈祷的手势,又撸起袖子,“这样放着也不是办法,我来送莫尔巴勒先生最后一程吧。”
呜呜呜这里居然有人(感动泪目
拖着二阳的身体爬起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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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