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帐内光线昏暗,阿勒一打眼便看到了帐门外,几簇灯火随风跳动,再抬眼睫又能看到沉沉的黑夜。
闭眼前还是透亮的天,再睁眼却已是黑透,她这一觉看来睡得很沉。
似乎是阿勒空泛的眼神让贺奴骨邪有些不满,端着水的手酸涩良久,却也没换来她一个眼神。贺奴骨邪脸一拉,碗重重一摔。
砰的一声,倒是让阿勒回了神。
然后装模作样哼了一声:“醒了?”
当然是醒了,要不本公主睁着眼睛跟你梦游?废话。
阿勒眼珠一翻便是应了,贺奴骨邪面色不善,沉声:“没死就好。”
阿勒一双雪亮的眼睛却是半个眼神都没落在他身上,任贺奴骨邪自顾自说了两句话,竟然是一声都未吭。
气氛降至低点,贺奴骨邪一双吊眼瞧不出什么喜怒,但看着那捏着桌角直爆青筋的手,料想他定不是什么好情绪。
这场景颇眼熟。
今日白天二人相见时,也是这般无言,任他聒噪试探,阿勒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不求死也不求饶。
若这阿勒真是贼窝里的婆娘,贺奴骨邪见她俏丽罕见的面庞,多少也能纵容一些,可偏偏布罗沙死在了她的手里。
一日相处,阿勒除了伶牙俐齿一张嘴外,便是臭脾气倔得要命,刀架脖子上也不会求饶半分。
想到是这样的人要了布罗沙的命,贺奴骨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抽刀一凌,桌角直接断了一半。
阿勒吓得一哆嗦,冷着面皮斜眼看了一下贺奴骨邪,后者收刀入鞘,像是耍了顿酒疯般。
“呵,以为不说话我就不能奈你如何了吗?”
贺奴骨邪却没料想,一直端着性子半句话不说的阿勒却在此时搭了腔。
她道:“说与不说,对我的处境可没有一点改变。既然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侮辱,那我开口也是费唇舌。”
一改之前的强硬态度,冷面敛眸活像是视他为空气,倒不像白日般泼辣不可一世。
贺奴骨邪抻着嘴角一笑:“到底是被吓怕了。”
阿勒嗤笑出声。
这狗贼竟然以为自己怕了?!
真是脑子进了浆糊,自以为是到不可救药。她阿勒懒得吵架,还不是被折腾累了。
夜中被绑进贼窝,一路颠簸又是饮风灌肚,进了贼窝之后更是又被掐脖子又被浸冷水,十几年没受过的苦今天挨了个遍。
能绷着面皮和这不是东西的贼头说话,已经是她阿勒体力甚佳了,还想让她再说出个什么壹贰叁来?
若是细细算下去,她这一天一夜连口饭都没吃到,水还是在脑袋被按进河里喝的。
贼窝虐待人不给饭吃,打骂无度忒不是东西。
明个儿出了这破地方就给你一把火烧平,灰都不给你留。
阿勒心里翻来覆去将贺奴骨邪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才能保持没在这狗东西面前失了风骨。
偏生不巧,一肚子怨气恨意随着空空荡荡的五脏六腑一起失了魂般叫,饥肠辘辘霎坏气氛。
丢面子。
阿勒咬着唇盯着自己的手臂,愣是不去看贺奴骨邪一眼。而贺奴骨邪也应了阿勒这风骨,伸手打翻了碗,愣是不让她有一口吃食。
碗喀拉拉碎了一地,水直接在毛毯上消失干净。
沉寂的气氛就此被打破,外面吵嚷的声音倒是将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打破。
抬眼看去,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见阿勒盯着外面出神,贺奴骨邪像是为了刺激她一般:“看到了吗?外面在准备我们的仪式。”
阿勒微微回神,怔愣不下一瞬便恍然想起。
是了,贺奴骨邪要娶自己,然后再要把自己丢进贼堆里当禁脔。
阿勒在被子下的手不由攥紧,指尖勾的手掌破了皮,便是火辣辣的疼。
贺奴骨邪拍了拍手,而后几个下人走入帐内,他们手上捧着几件衣服,一打眼便让阿勒移不开眼睛。
朱红长裙层层叠叠,金线穿插便是靓丽,淡色头纱轻垂地面,若是展开覆于头上必然好看至极。
再不羁的女子见了,必然也移不开眼睛。
狄凉大婚之盛大,便是国力强盛的郢朝人见了也错不开眼睛。着此衣嫁于心爱之人共度一生,直至老去,脱了头纱在油灯下互相挑着白头发,那必然是无数人艳羡的一生。
可偏偏,婚姻于阿勒来说是囚笼。
见了阿娘悲惨的一生,若蹈了阿娘的覆辙那必然是让她九泉之下难以合眼,幸好阿兄对自己宠爱,断不至于让自己成了筹码。
可偏偏现在身不由己,还要嫁给一个贼。
若是她心力差些,必然一口血呕出来。
“滚!”阿勒吼道。
清脆一声,阿勒抬手打在贺奴骨邪的脸上。
火辣辣一片让贺奴骨邪短暂失神,而后他便擒住了阿勒的手腕,将她堪堪从床上拖下来。
青丝及腰倾洒半肩,未戴头饰的清雅又带了几分可怜。
贺奴骨邪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她对阿勒的憎恨显而易见,若不是还要吊着她一口气引来傅无咎,怕是早就将她丢出去喂狼。
柔软地毯带着一股子灰尘,直扑阿勒满面。
匍匐在地瞬间,阿勒挣扎着起身,仰面便是迎来了贺奴骨邪一脚,赭色尖勾锦靴碾在胸口,阿勒血咳出,污了他一鞋面。
复而松脚,贺奴骨邪愠怒,提起阿勒的领子,不消片刻又扔在地上。
如此折腾,阿勒只觉自己命不久矣。
贺奴骨邪边敷脸,边吩咐了下人,他翘着腿高坐,凌厉的目便看着阿勒像只羊一般被这些人褪干净衣服。
七手八脚的几下,朱红长裙套在阿勒身上,浅色头纱搭肩却成了披帛。
满目涨红,阿勒便是气也足够再呕出一口血来。
奇耻大辱。
当真是奇耻大辱。
“狗东西,我出去的那一刻一定要割了你的眼睛!”
“那我便先剜了那个中原男人的黑眼珠!”
阿勒气如筛糠般抖,叫嚣着抬脚蹬腿,几下踹在贺奴骨邪的身上,便换来对方的一句讥讽。
他冷然道:“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个英勇盖世的中原郎君,策马加鞭饮风而来,不消几个时辰——便是他的死期。”
贺奴骨邪便是一笑:“他护你,我便要他看着你被数人欺凌。”
阿勒朗声而笑,见贺奴骨邪附耳在自己面前,启唇死死咬住他的耳朵。
牙齿磨合力碾,耳朵软骨便渗出血,顺着阿勒的嘴角直往下流。
下人挣扎着分开二人,阿勒迎来贺奴骨邪一脚,她失去重心脊背撞在柜子上,紧接着便坠地。
阿勒凄然一笑:“我那饮风的郎君凛凛浩然,断会护我周全。”
阿勒一阵恍惚,眼前确出现了傅无咎鬓发凌乱,策马疾驰的身影。对傅无咎强大的信任支撑着她,足够她与人对峙。
贺奴骨邪大笑,夜中寒凉微雨,阿勒被绑在空地的桩子上。
夜空沉寂,无星子半颗。
呕出的血与朱红混杂一起,绽放开的血花倒是不太显眼,等血迹干涸时,断不会脏了傅无咎的衣衫。
这般时刻,撑着她不倒的竟是一个平时讨厌极了的中原人。
阿娘讨厌了中原人半辈子,却独独不会想到她的女儿数次获救于中原人的手下。
耳旁清风,微雨急促坠地,苍白的面庞更加白了几分,远处呼啸的风像是裹挟着千军万马。
奔赴之势不知是她的梦臆,还是盼久了的求而不得。
山丘草原被黑夜的墨浸染,马贼亮着数盏灯不得安歇,显然是在等着谁。
昏昏欲睡,阿勒眼皮前的光越发明亮,她似乎可以听到雨急坠在刀尖上的滚玉之声,半梦半醒之际,那些刀锋却扫出急促的风声。
斩破雨幕,惨叫不绝于耳。
睁眼盼望,远处黛蓝色身影持着青色流光的剑,微散的冠发当得起侠客翘楚,剑起再落,带出一片飞扬的血花。
“阿勒——”
阿勒朦朦醒了过来,绽开一笑,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傅无咎,你怎么才来!”
傅无咎倒是不得空和她喊话,身后的人马混杂却有秩序。
阿勒眯眼去看,雨幕稍歇便瞧见了狄凉的士兵,以及少数穿着中原服饰的男子,其中还有傅六的身影。
训练有素之军队,杀起马贼来自然是不在话下。
傅无咎像是割麦子般平了一众马贼,而后零星几个贼人护着身负重伤的贺奴骨邪,步步后退。
贺奴骨邪再无刚才的嚣张,只能眼睁睁看着傅无咎将阿勒从桩上放了下来。
脱力的一瞬间,阿勒整个人都扑在了傅无咎的怀里。
雨停云散,星汉尽现。
阿勒惨白着脸只叫面色寡淡,雪亮灿若宝石的眸子倒还是神采奕奕,她冲傅无咎道:“那个领头的贼人可是说要杀了你。”
傅无咎斜睨贺奴骨邪一眼,起身便将虚弱的阿勒背在背上。
宽厚的背无比温暖,阿勒一瞬间安了心。
是他。
傅无咎冷然一笑:“他还要干什么?”
对上贺奴骨邪那双因恐惧而闪躲的眼神,阿勒埋在傅无咎的肩头:“他还要让我变成娼/妓,而且还打了我好多下,我都吐血了——”
傅无咎胸腔一闷,眼角眉梢尽是杀气,口中怒气便是寒冰般,震得马贼几个哆嗦。
他道:“你待如何?”
阿勒白玉青葱的手悬在空中扬了扬,傅无咎一手拖着阿勒的身体,另一只手便空了出来。
便是猜也能猜到这丫头要什么。
长剑递上,虽有些重,但对力气还算大的阿勒来说还不算什么。
剑尖一指,尽头的贺奴骨邪脸色木然,傅无咎背着阿勒几步走了过去。
狄凉和傅无咎亲卫组成的队伍也随着跟上,而贺奴骨邪的几人步步后退。
丧家之犬。
待无路可退时,阿勒扬剑指着贺奴骨邪的鼻尖:“你再嚣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