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跌了下去,却没有触碰到地面,似是翻了一圈,轮回倒挂,融入地下。
融入地下,依旧站立于地,眼前是一片漆黑。
晕。
没有依靠物,摸不清方向,揽尘胸中憋闷不堪,直直的要倒下去。
她腿一软,跌坐于地,抚上心口,大口喘息着这一片黑暗,脑中什么都不再思索,只觉自己要陨落于此。
渐渐的,慢慢的,漆黑中透出一点星辉,第二点,第三点……连成一片。
“这……芸芸众生图?”
黑暗不是了无边际。
那星辉连成一块颇有光彩的图,便是揽尘口中所说的芸芸众生图。
苍老,沉着,稳重,从四面八方传来,
“无间有间,万事万物,便是芸芸,芸芸众生,苦乐喜悲,万物之所行事,皆无定数,至于逆天改命一说,实为荒谬,本没有什么天,本没有什么命,皆是世人一步步走出来罢了……”
从何处而来?
说给谁听?
他是谁?
“……前辈何意?晚辈不解……”
苍老又缓缓响起,
“哈哈,解也罢不解也罢,尔非命定,因果之间,总有悟透的那一天……”
“我非命定?”
揽尘站起来,抓住其间字眼,急迫问道,生怕这苍老就此消失不见。
“世间仙神人妖魔鬼怪,皆非命定,尔只需记得,先有万物,再有生宸,生宸一器本就靠灵境凝聚万物而成,如此是也,莫要颠倒了主次才是……”
那苍老又接上回了一句更听不懂的话,
“前辈?前辈!”
无人应答。
漆黑再一次吞噬了那一片星辉,周遭黑到揽尘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四体八端搁于何地。
先有万物,再有生宸?
先有万物,再有生宸……
眩晕袭来之时,她嘴中念念有词。
睁眼。
那是一个只在画像上见过的身影,英武之姿,身高八尺,伟岸般臂膀。
“泱晁仙尊?”
他立于金羽殿上,锁紧眉头在看着什么,殿外走进一女子,
“如何?”
女子温温软软的细语一响,便知那是淮柔女君,哪怕这细语像是上了弹簧似的止不住的发颤……
“抬神端战事吃紧,怕是撑不住了……”
泱晁合上书页回她。
揽尘吃了一惊,自己现下便站在他们身侧,她猜这是生宸追溯此事的妙法,并不是为此心生诧异,而是为何要让她看到这一段。
不好细想,看着泱晁对面那人顿时淌下两行泪来,
“怨我,我若从小便不那么惯着寰宇,他也决计闯不下此等塌天大祸……”
“阿柔!你不是此等自怨自艾之人,此事与你无关啊。”
泱晁斥她,眼中却饱含着对妻子的疼惜,半点泪都舍不得她掉。
淮柔叹了口气,衣袖拭泪,忧心问他,
“你当真要去吗?”
泱晁这话不好开口定是真的,犹犹豫豫,半晌没憋出一个字来,见淮柔那眼泪又要掉下来,揽过她的肩,轻抚其背,
“抬神端的将士都盼着有人能主这战事,我位居仙尊,没有当不当真……”
他说话直,半点抚慰效果都不曾有,声中响得,除了落寞,又是责任担当。
“你不是不知道寰宇炼的些什么,你会没命的!”
“三十六日了!不能等了,碧凌涯会垮的!都会没命的!”
“总会有其他法子的!总会有的……你要去赴死,好!你去!镇得住他是好,可若是镇不住呢?你不能白白没了性命啊!郎君!”
未曾想那温温软软吼叫起来也是如此振聋发聩,泱晁看着淮柔泪流满面,牵过她的手,紧紧握住,
“不会的,老元帅也在呢……”
散开。
眼前的画面忽然就散开了。
话里话外,与史书上的记载别无二致,不会就只有这些东西吧?
十七万年前,下极夜伯司寰宇公然与上极叫嚣,于抬神端挑起祸事,因其私炼邪法,上极损失重大,还是泱晁仙尊和允观灵尊共碎仙魄,耗尽涣沂露,毁了寰宇肉身,囚其于津世台,这才以下极群龙无首,溃不成军为终告一段落。
这些她自懂事起便耳熟能详,甚至倒背如流。
又一次站在黑暗中,她倒是清明不少,捋了捋自己到底在疑惑些什么。
津世台的祸星是何来历?山长口中的祸星与滟滟口中的祸星可是同一个?为何祸星的仙魄会成了碎片四散三界?附着在人身上是为了什么?
承启所说的津世台异动是否与那祸星相干?白堇部下四处奔走可也与其有牵连?还是说……堇姨那年与娘亲的那一战,也受祸星影响?甚至那华吾岩的疫气?
停!
揽尘甩了甩脑袋,抚上眉心,这……还是过于发散了……
等会儿——
这祸星,是……寰宇?!
像是褒奖她想通了这一层一般,黑暗沙一样流去,现出另一场景。
滚烫的熔岩流动在石岸之间,头顶的天是暗红色的,到处是一副吃人模样又狰狞可怖的红琮石林立其间,裂出一道道晃眼的焰色缝隙。
揽尘虽知道此非现实,却还是心里发怵,热的受不了,汗已然浸透衣襟。
炉泥八火地。
津世台的一处厄地。
那处的宝座上端坐一人。明明是淡雅一抹天青袍,周身却充斥着一股肆意的邪气,绛红色的灵气在他周遭徘徊游走,却并没有要伤他的意思,反倒像极了乖顺的猫儿,随时可被主人摸头奖赏。
邪笑着的那个宝座上的男人年轻至极,便是寰宇,淮柔女君的弟弟,那个野心勃勃的夜伯司。
史书上虽说他因不满夜伯司这一小小职位,嫌它配不上自己九霄遥少主的名头,一怒之下挑起上下战事,于上下两极门户抬神端开始至三十八日不曾停息,后被上极两尊毁其肉身囚于津世台,但若是对这史书上点心,便会发现疑点重重。
他一个夜伯司,哪里来的由头让下极千百计仙神与他一道攻上抬神端?天又何苦晓得他这个做小舅子的闲的没事干了要找自己长姐夫婿的麻烦?
更重点的是,寰宇本是九霄遥的少主,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哪里来的这么大本事让上极两尊共碎仙魄还只是毁了他的肉身?
揽尘是从不信草包逆袭的套路。
他座下几人,皆是下极仙神,匍匐在地,有若虔诚的信徒,跪着他这尊邪佛,他们眼中极是**此等在信徒眼中瞧不见的颜色。
“有劳诸位,待本座坐上仙尊,生宸卷便由得几位改写,再不必藏于那虚无之地了。”
寰宇开口阴恻恻笑道。
几个狗腿笑颜更展,其中一个回他
“那是自然,尊驾想着我等之利,我等自会不遗余力助尊驾一臂之力。”
揽尘眼眸一转,定睛一看,这不是罪神录行一吗?一个渭水河仙,芝麻大点官,倒是不该做的都做尽了。
“就是灵境此地仍要一个旎徸族人来解开,此事,诸位便自己去做,本座插不得手。”
座下几人点头称是,
“我等皆知,早已抓来一个……”
后面的话揽尘是一句都听不下去了,她亲眼看到了枫止被几个小爪牙拉了出来,身上都是打斗过的血迹,奄奄一息,只一双眼狠戾地看着座上寰宇,欲拿一双眼将他生吞活剥。
算算时间,此时的母亲堪堪不过几千岁.....
她不曾想灵境中偏安一隅的旎徸族还能被牵扯进来。
“你们找错人了!”
那渭水河仙走过去,一脚踹在她身上,看得揽尘气得攥紧了拳头,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要冲过去杀了那人才好。
“留你口气就成,有你在,就不怕你的族人不开灵境。”
她定然想过自我了结,功法怕不是早就被废了。
“你们莫要被那个渣滓骗了去!生宸卷与革哀笔根本就改不得命!”
她吐了口和血的唾沫,爬起来大喊道。
那几人脸色都僵硬不少,河仙眯着眼,咬牙切齿,
“胡说八道!生宸类革哀笔的妙用岂容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妹娃置喙!”
....
又散开了。
忍下心中镇痛,揽尘细细想到适才画面中出现最多的那个词--生宸卷。
她隐约记得上极传言灵境圣物有二,一为生宸卷,二为革哀笔,生宸卷先知载命,革哀笔后天改命。
揽尘是半个旎徸族人不假,但她在上极出生,在上极长大,枫止带她去灵境的次数十个手指都掰不满,自是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
管它是真是假,那些个出身不好,天资不行,等等一摞的缘由,能让一群人放弃理智,放弃思考,自会成几个大人物的挡箭牌,活生生被当成傻子,呼来喝去。
动动脑子,猜的到这传言一出是能造出多大的声浪来。
她似乎知道了下极为何会被一个夜伯司催动了。
一下子跳到抬神端战场。
抬神端以前金光灿灿,样瑞齐天的一个地方,眼下暗无天日,尘嚣叫嚣着在空中漫洒,黑烟遍地开花冒出来,和着一团团晃眼的火星,不知道哪一族的灵气搅着泥沙飞向四周,迸溅炸开。
眼花缭乱。
揽尘四处寻着,寻一个眼熟的身影。
三个眼熟的身影,寰宇,泱晁,还一位,应当是允观灵尊。
邪气!邪气!
禁法之力如猛虎恶蛟般吓人破胆。
那是好大一尊法相,似是整个天地都要被他生吞活剥,拆骨入腹。
“给两位长辈一个机会!本座去做仙尊,两位谋本座的夜伯司怎样?”
“你这竖子好大口气!且看过不过得这铺天卦!缈缈!”
允观甩出一个小龟壳,那小龟壳陡然变大,现出一个人样——“缈缈得令!”
只见几个结印手势在那缈缈手中快速运结着,龟壳以头戕地,要罩住那尊法相。
“那便没有机会了!不识好歹的长辈!”
声中伴着惋惜以及……嘲笑,若不是在与三界作对,泱晁还要夸他一声意气风发正少年。
寰宇撑着那法相,似是要再大一点将铺天卦给撑破,在龟壳皲裂纹深前,允观又甩出另一样法器,
“滟滟吞了他!”
那茶壶被甩出去,滟滟随即自壶口现身,引一道清流,冲刷抬神端的泥沙,星火,烟雾,绕起寰宇,铺天卦顺势脱出,寰宇被筠泥吞进肚里。
“主人要快,撑不得一炷香!”
滟滟屈腿坐于壶盖处,意念一动,便开始调节壶中情况,若是寰宇在里面施些什么下贱法术,一炷香都未必。
允观收回铺天卦,与泱晁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做了赴死的决定便就要奉陪到底了。
允观叮嘱滟滟,
“记我让你做的,后会无期。”
滟滟淌下两行泪,她对自己主人要做些什么心知肚明,劝不得,不能劝,她只能听他的,
“滟滟记得!主人安心!”
话毕,她抬眼望向两人,那两人施了同样的咒,取出体内一团蓝色异状物,这使是涣沂露源眼——仙魄。
缓缓将灵气注入仙魄,看它一点点破开,涣沂露在此处最蓝,蓝得发黑,黑的两人伴着阵阵眩晕袭来却由不得停息,仙魄化作一缕缕气丝,伴着涣沂露流入筠泥,筠泥中渐渐没了声音,那两人渐渐没了气息,血自嘴角流下,打在抬神端的汉白玉砖地上,平添几分颜色。
“老元帅,泱晁在此谢过您了。”
泱晁凭最后几口气转向允观,
“老骨头一把,不值得谢了!”
两人眼中无泪,嘴角带笑,与那边刚从茶壶上下来的滟滟截然不同,她已然是个泪人了,
“主人....主人!你不会死的!”
允观将袖中铺天扔给她,
“多大的人了!弟弟妹妹还等你照顾呢!”
他打了个哈欠,“累了几十万年,这会儿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喽!”
泱晁和允观的身体愈发透明起来,正当还留下半条识魂之际,准柔女君匆匆赶到。
她晚了一步,笼上那两团薄薄的识魂,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自袖中拿出一个瓶子,吸入了那些薄魂。
“这是淮柔唯一能做的了....”
她拭了把泪,转向那处哭得几近晕厥的滟滟,她趴在地上死死抱住自己的原身,也就是那只茶壶。
“滟姑娘,将它给我吧,这是我的罪孽,是我们九霄遥的祸根,理应由我这个做长姐的去除...”
滟滟信她自然,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开口说话了。准柔蹲下来,摸了摸滟滟的头,将她揽入自己怀中,叹了口气,“记得老元帅的话,寰宇死了,下极还有千百计被迷了心窍的仙神,颓废不得……”
滟滟抽噎着望向眼前这温软的脸,努力睁开被泪水冲洗糊住,发红发肿的双眼,试图冷静下来。淮柔将手中的瓶子塞进艳艳手里,换下筠泥,她瞧了瞧那筠泥,摸索至壶口处,轻吸上一片薄如蝉翼似的透明物什,扬了扬嘴角,
“真的留下了……”
她将那物什传入瓶中,抬头又向那处正疑惑的滟滟叮嘱道,
“带他去御凝池水吧!虽然不知道何时塑出人身,又是否是你我心中那人,总归是有个念想。”
滟滟……眼睛亮了,她知道什么意思了,识魂,仙魄,御凝池水,她主人有希望重塑身型!当然,也有可能是泱晁仙尊……
那边揽尘并不知道此举何意,她只道这一幕长且悲壮,未觉眼前画面不曾黯淡下去,而是随着淮柔的视角向下坠落,坠落至津世台,落至炉泥八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