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陪着陈述熟悉了始宁县的环境后,上一任县令王恪即将动身前往建康任职。
王恪乃是琅玡王氏一族支系,此番前往都城是连升两级的喜事,始宁县几家士族一合计,决定在他临行前设宴饯行,王谢两家素来交好,又是姻亲,于是今日的筵席便由谢安牵头,设在了谢家的东山墅。
迎来送往,新上任的陈述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陈夫人将陈子佩一番精心打扮后才带着俩姐妹出门,心中算盘打得啪啪响,再过几个月子佩便及笄了,她定要为她筹谋一户好人家。
今日的宴会,始宁县内的高门子弟都会前来,就是最佳的契机。
进门没多久,陈子佩在人群中一眼看见谢玄,口中不自觉呢喃:“竟然是那天的郎君。”
陈夫人问道:“你认得他?”
陈子佩的脸颊微赧:“只是一面之缘而已。”
王恪见陈述携着家眷前来,忙起身将他领到谢安跟前,为两人互相介绍一番。
陈述朝着谢安拜了一拜:“在下陈述,小字述之,颍川陈氏。”
谢安倒是有些意外:“颍川陈氏?那陈逵是……”
“乃是在下堂兄。”陈述回道。
入晋之前,颍川陈氏也曾盛极一时,奈何人丁单薄,几经蹉跎后,已渐渐没落。
到了第七代子弟这,也就族中的陈逵略有些名声,谢安对他印象颇深。褚裒北伐洛阳时,陈逵乃是军中前锋,又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倒也算是能文能武。更有好事之人曾将他与谢家兄弟做过一番比较。
只可惜天妒英才,似乎就是自从他故去后,陈家也渐渐衰落为末等士族。
男人们寒暄,陈夫人却在打量着谢玄。
的确是生得风姿爽朗,容貌昳丽,又听谢安向陈述介绍几位子侄后才知晓,原来他是谢安的侄子,尚未定亲。
她看了看陈子佩那娇羞的模样,了然了几分。这谢家小郎君固然好,但陈郡谢氏这样的门庭不是陈家可以肖想的,子佩若是真喜欢,怕也只能做个妾室。
士族门风高洁,士大夫虽说携妓游玩亦是常事,但都是婚后行径。眼下人家尚未娶妻,又如何能先纳妾?
互相认识了之后,女宾们便和男宾分开入座。
“咦,我又看到了仙女姐姐?”小谢琰正牵着母亲的手准备入座,陈夫人携着两个女儿坐在主桌,同席的还有谢安的妻子刘氏,和他的侄女谢道韫。
见陈子衿依旧没有反应,小谢琰仰起头问母亲:“阿娘,仙女是不是听不见我们凡人说话呀?”
谢夫人顺着谢琰的目光看去,对着陈子衿笑道:“小娘子,这是幼子阿琰。”
“失礼了。”陈子衿对着谢夫人致歉,她这才意识到这小男孩在和她说话,笑眯眯地腾出身旁的位置让谢琰坐下,“原来你在跟我说话呀。”
然而在陈子佩母女俩看来,不过是娇柔做作,装腔作势罢了。
“仙女姐姐,你可认得我?”小谢琰年纪虽小,但模仿家中几个成年的郎君,端得一本正经的模样。
“我可不是仙女,你可以喊我陈姐姐,也可以喊我子衿姐姐。”谢琰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粉雕玉琢的模样看着甚至惹人喜爱,说着,她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泛黄的草蚂蚱递给谢琰,“喏,姐姐路上拾了点芦苇编了一个草蚂蚱,送给你。”
谢琰年纪小,见这草蚂蚱栩栩如生的模样,喜欢得紧,谢过了陈子衿之后,便捧在手里专心致志地把玩了起来。
谢夫人颇有眼力见识,先前听闻新任县令家中有两个女儿,便循着座次冲陈夫人笑了笑:“外子谢安,娘子可是陈家夫人?”
陈夫人见是谢安妻子,忙堆出一脸笑:“见过谢夫人,这两位是家中女儿,长女子衿,次女子佩。”
两位陈家姐妹经由母亲介绍,分别朝谢夫人行了礼。
谢夫人见了陈子衿与陈子佩,无不羡慕:“陈夫人真是好福气,果真还是女儿家乖巧。”
“哪里哪里。”陈夫人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为陈家添个男丁,谢夫人这话虽是真心,但还是戳到了她的痛处,但面上还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
陈子衿正陪着谢琰与草蚂蚱玩耍,谢琰询问这蚂蚱为何是黄色,陈子衿解释了一番后,又将孔夫子遇见蚂蚱人的故事讲给了谢琰听。
谢琰更是喜欢她了,这个姐姐,不仅长得像仙女,会做草蚂蚱,还能说有趣的故事。但是他年纪尚小,对刚才那故事不免有几分疑惑:“子衿姐姐,孔夫子乃是圣人,为何要让着那无知的蚂蚱人。”
“夏虫不可语冰,孔夫子正因为是圣人,才更加明白这个道理呀。”
陈子衿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前几日与谢玄碰面的场景,她的目光飘向邻桌,恰巧迎上谢玄的眸子。
原来他也听到了。
谢玄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移开目光,似乎告诉她,他就是听见了她那番言论,正在坦坦荡荡地看着她。
到底还是她先败下阵来,被他盯着陈子衿颇感不自在,只得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慌乱之际还将茶盏打翻。半杯水倒在了衣裙上。
“可要去我房中换身衣服?”谢道韫见状,问道。
陈子衿抖了抖裙角,冲她摆摆手:“无碍,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过会儿就干了。”
再抬头时,谢玄已经与其他男宾在交谈。
“谢郎君,我敬你一杯酒吧。”
谢玄的神色淡漠,拒绝道:“抱歉,我不饮酒,便以茶代酒吧。”
陈子衿在心中暗自咂舌,真是清高自傲啊,别人敬酒是敬他,他却反而故作姿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谢安今日高兴,大发雅兴,筵席结束之后意欲携着一众嘉宾在花园的凉亭中吟诗作赋,家中几个孩子,他最为欣赏侄女谢道韫,便也邀请女郎们一同前去。
见此刻众人都往外走,陈夫人刻意放缓步伐,将陈子佩拉到身边,问道:“方才看你的眼睛一直盯着谢小郎,可是中意他?”
“阿娘,莫要乱说,叫人笑话。”陈子佩望着谢玄的背影,却看见他和陈子衿走在一处,心中不禁气闷,“你看看长姐,哪里有点士族女子的模样,乞巧节那日,她还说谢郎君是北伧呢,今日又上赶着去倒贴。”
陈夫人按了按她的手,眼神示意她不要继续再说下去,这样的场合下,陈子衿丢了面子,无异于整个陈家丢了面子。
这会儿谢琰献宝似地一直跟谢玄重复自己今日听到的新故事。
陈子衿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孔夫子与蚂蚱人,夏虫不可语冰,这样的词句一遍遍在谢玄耳边回荡,不知道他可会觉得刺耳。
似乎察觉谢玄又在看她,陈子衿目不斜视,边走边说:“我没有在笑你。”
谢玄收回目光:“我也没有在看你。”
小谢琰一脸疑惑:“哥哥,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呀?”
“没说什么。”两人同时开口。
小谢琰又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哥哥,你觉得子衿姐姐好看吗?”
不知是今日天气炎热,还是走了许久的路,陈子衿看着谢玄的脸,似乎有些泛红,忽然间,她也很想知道答案,于是跟着小谢琰一起,一本正经地停下,等待谢玄的回答。
“尚可。”他嘴里蹦出两个字。
陈子衿挑了挑眉,无所谓地转身,牵着小谢琰的手继续往前走,然而小孩子认死理,他觉得子衿姐姐就是九天仙女,于是固执地回过头去,对谢玄说了句:“夏虫不可语冰。”
听到这句,陈子衿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笑倒引得众人频频侧目,此刻两个容貌绝尘的少年少女一同走着,竟是一幅别致的风景,令人犹如置身夏日林中,两侧是挺拔秀美的树木,树下是娇艳欲滴的花朵。这画面竟让谢安等人追忆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朝气又美好,和谐又宁静。
谢安陷入了沉思,这些年他看着谢玄一点点长大,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整日喜欢佩戴香囊,一身娇气的小男孩,感慨道:“道韫明年五月就出嫁了,也到了为阿遏定一门亲事的时候了。”
王恪颔首:“安石可是看上了述之家的丫头?”
谢安不置可否,王恪这才发觉自己酒后失言,谢家这样的门第,又怎会看得上陈家。
陈述亦是敏感,明显看出了谢安的意思,此刻也不气恼,笑着对王恪说了句:“长女子衿已经备好庚帖,小弟已准备在吴郡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几人顺势接住这台阶往下,谢安点点头:“那真是可惜了。”
陈子衿隐隐约约听见庚帖和吴郡,心重重地往下坠了一坠。阿耶前几日还有些犹豫的意思,怎么今日忽然就像下定了主意似的?
继母和妹妹巴不得她早日出嫁,必然会想尽办法促成这件事。
婚姻之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她也不好让外祖和舅舅贸然插手陈家的事。
眼下唯一的法子,便只有自救。
阿耶的目的很明显,不过是想利用她的婚事为自己换取功名,若是能有一位比陆裕更加合适的对象,阿耶必然会放弃将她嫁到吴郡这个想法。
她初来乍到,对始宁县的一切都不熟悉,一时半会,又能上哪去找这样一个人呢?
“阿琰的草蚂蚱被他扯散了,我方才寻了些芦苇,可否劳烦女郎再替他做一只?”
陈子衿抬起头,谢玄正站在她面前,递了芦苇叶到她面前,虽然是看着她,但一双眼睛毫无波澜。
她咬咬牙,除了共天下的王与马,还有谁家的门第,能比得上陈郡谢氏呢?
眼前这棵宝树,不正是最佳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