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角山离最近的小镇也有将近四十公里,算得上与世隔绝。它以一柱擎天之姿直指天际,特殊的三角锥造型教人过目难忘。
数万年来被风侵蚀的巨石,就好像从地面上陡然升起,垂直的悬崖形成了一道颇为壮丽的风景。
数千年前,为了躲避战乱,原本在平地上侍奉七神的祭司不得已地攀上山峰,并驻扎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座神殿慢慢建成,陡峭的支柱成为天然的保护。绳梯、滑轮、篮子成为连通外界的工具。
在七神还被广泛祭祀着的年代,这里曾经是信徒们朝圣的地方,悬挂在半空中的神殿显得格外神圣,高山仰止。
可如今的境况,几乎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
从神殿出发,沿着山脊的苍白石岭向前,越过半圆形的草地,越过无边无际的野杜鹃,在葱郁的山林里,一处泉眼正汩汩流淌出清澈的泉水,水落处是一小小深滩,潋滟中折射出粼粼波光。
两名小男孩正在潭水里漂洗衣衫,一边洗,一边泼水打闹。四个和他们身形相比过于巨大的木桶放在神边,已经盛满了甘甜的泉水。
大的十岁,名叫盖尤斯,小的六岁,唤做玛卡。盖尤斯有着浓密的黑色卷发,玛卡则青着头皮,两人都晒得黝黑。
等到洗得差不多,他们在晒得滚烫的岩石上展开衣裤,用大自然的热力烘烤。自己则裸身步入清凉的水里,踩着水开始泡澡。
“大祭司昨天教的咒文你背好了么?”盖尤斯问道。
玛卡一下子收起笑容,哭丧了脸,“死记硬背我最不会了。这篇太过晦涩了些,根本理解不了。”
盖尤斯当下回忆并念诵了一段,那是配合祈福用的。
抛开先学了两年不算,盖尤斯显然也比玛卡有天分得多。只要跨过古语入门的门槛,接下来就只是拼凑出一段段咒文的本质,找出当中的韵律感。
“跟我念一遍。”
玛卡只能试着大声念诵,断断续续,错漏百出。
“根本不行啊,这才是第一段呢。”
盖尤斯有点担心,“大祭司生气起来,你晚饭又没得吃了。”
“救我……”
“爱莫能助。等下回去的路上你找找看有没有能吃的野果吧。”
每天往来打水的山路上,如果所见之处有能吃的果子,又怎么会被嘴馋的孩童放过。盖尤斯这话一出,玛卡就只能认命,做好挨饿的准备。
好在大祭司也不是狠心之人,通常最后还是会给他准备些吃食,怕他夜里饿得睡不着觉。
等到衣服烤干,两人便展开双臂,提起木桶往回走。
他们步伐非常轻盈,即使身负重物,还是在险峻的山岩上飞速前行,如履平地。脚上并没穿鞋,似乎是为了更好的抓住岩石借力。一些近乎垂直的岩壁,他们也可以几下踩着上去,就好像那里有看不见的楼梯。
玛卡跟在盖尤斯身后,看着他手上的水桶一晃不晃,水平如镜。又看了看自己的水桶,已经洒出了大概四分之一的水。
再过几年,自己跟盖尤斯一样大的时候,能像他这么能干么?
“玛卡,你看那边。”
盖尤斯打断了玛卡的遐想,用力指着一旁的山崖。
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绝壁上一棵小树,结出了一些殷红的野果。
原来他一路上都在帮玛卡寻觅吃食。
“接着。”
没等玛卡回应,他抬手把水桶丢过去,理应沉甸甸的水桶仿佛轻若无物。玛卡大骇,赶紧放下自己的水桶,伸手托住飞来的桶底,一气呵成。
“差点洒了!”
玛卡喊道,如果真的没接住,盖尤斯一定让他独自回去重新打水。
盖尤斯哈哈大笑,像猿猴一样抓着岩壁上的树枝,几下荡到那棵斜生小树旁,转了个圈高高跃起,立在指头粗的树枝上,只压下去一丁点儿,就像只是落上去一只飞鸟。
“一个,两个……二十一个。”他边摘果子边数,“你吃十五个,剩下的我和大祭司一人一半。”
虽然总共也没多少,还是想让大祭司也尝个鲜。
盖尤斯把果子放到怀里,用力在树枝上荡了两圈,直接跳回原地。他先把果子数了十五个递给玛卡,这才又抬平双臂,将水桶提起。
“你先吃,回去就没得吃了。”
玛卡闻言,把果子放在嘴里慢慢嚼了,酸酸甜甜的,果核非常小,干脆也嚼烂吞下去。
“你们在吃什么?分我两个好不好?”
问话的是个小男孩,穿着亮黄色的单衣和黑色短裤,就像随处可见的村中小童。
但是这里不是村里,路都没有,连猎户也不会前来。
盖尤斯看了看他,金发、大眼,一脸无害的样子。他回了个善意的笑,轻轻放下桶,从怀里仔细选了两个品相较好的果子丢过去。力道控制得很好,刚巧落在他伸出的手心。
小男孩也不称谢,直接把果子丢进嘴里。
“好酸啊……”
“野果嘛,比不得种植的水果,这已经算很甜的了。”
盖尤斯回忆着跟着大祭司下山时见到的人,面前的小男孩和他们看起来并无二致,只是长得更精致一点儿。但是他本能的感到了一些不对。
眼前这个小男孩,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人。
“你是……上山参观神殿?来祈福的?”
“哦,你们是神殿的学徒吗?”
小男孩把果核吐在手里,四下看了看,屈指弹到山崖方向。
“对,你是来祈福的么?抱歉,今天不是参观的日子。”
盖尤斯没得到答案,只能又问了一次。神殿并不是每天都对外开放,虽然现在售卖“护身符”是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可是为了不耽误修行,大祭司规定每个月只接待访客十天。
攀上危险的绳梯,买上一枚护身符。这种仪式感被很多人追捧,就算不信奉七神的也一样。
可是这并不是绳梯所在的方向。
“没事,反正来都来了,找大祭司闲聊一下也好。”
“每月朔月日起的十天才售卖护身符……而且大祭司也不接待外客。”
尽管遭遇再三拒绝,小男孩还是微笑不语。
玛卡吃完了果子,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他只当这是寻常的买家,催促盖尤斯赶紧提起水桶回去。或许大祭司见了外人一分神,就忘了要考他咒文呢?
盖尤斯看了看山腰上的神殿,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那个……我们是出来打水的,不能陪你慢慢走。”
“你们走你们的,不用特意等我。”
闻言盖尤斯松了口气,两手一抬,回身迅速向崖上跳去。玛卡也跟在后边,像两只灵活的山羊。
“咦?”
“怎么了?”
听见身后玛卡的声音,盖尤斯回头一看。只见那个小男孩手插在裤兜里,在山岩上悠哉地用散步的步伐前行。
他的身子与山体垂直,就好像无视了重力,每一步都那么轻巧。更奇怪的是,虽然他看起来迈步频率和走路差不多,但是恰好可以维持在和奔跑的盖尤斯、玛卡五十米距离,不多不少,相当诡异。
盖尤斯心底涌上一丝恐惧,足下发力,跑得更快了一点。
“你跑那么快干嘛啊?我水要洒光了。”
“闭嘴吧,快点!”
……
两个神殿学徒回到自家门口的时候,大祭司正半靠在树阴处的躺椅上闭目乘凉,手中的烟斗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在地。
他看上去年岁已高,身形瘦长。白色的头发蓄得很长,就随意披散开,也不束成发髻,还有几缕不安分地搭在额头上,遮住了一小半面容,和雪白的胡须混为一体。祭祀袍倒是穿着,但是此刻也大敞开来,衣角拖到泥土里。
他被吵醒,并没有立刻发现陌生人,只是懒散地跟学徒要水喝。
“大祭司,有客人。”
盖尤斯指了指身后,他难得的有点喘。最后这一段路他几乎是拼了命在跑。玛卡则是上气不接下气,把桶重重放下,直接跑去门框那里,靠着溜坐到地上。
大祭司抬起脑袋,还真有小男孩笑吟吟地站在阳光下。他赶紧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来。这人怎么能毫无声息?完全感应不到。
“小孩,你是要买护身符?”
“嗯,可以买。”
“你家大人呢?就你一个人爬上来的?”
大祭司已经开始感觉不对劲。
小男孩并不回答,而是手搭凉棚,看向神殿的上方。这建筑气宇非凡,细部加工也精细无比。石材筑就的主体虽然经过了千年岁月,但是依然坚固,古风犹存。
整个神殿由凿有凹槽的几十根大理石柱环绕,光滑和无瑕的质地显得尤为珍贵。柱间用大理石砌成的殿墙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七神神像和珍禽异兽。
“真好看。”
“谬赞了……不过后边主殿内的壁画确实极好,是极有名的画家百年前所绘。有兴趣可以自行进去观赏一下。”
小男孩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还是不要了,我们接着聊护身符吧。”
“……看你是个孩子,今天就破例卖给你一枚吧。”
“极好。”
盖尤斯觉得很奇怪,大祭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可是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质疑,识趣地选择了闭嘴。至于玛卡,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听大祭司和客人聊了些什么,还在默默为盖尤斯没来由的疯跑赌气。
大祭司跨进殿门,回头看了看那个小男孩,他还站在原地,流露出一种真的对建筑很感兴趣的样子,仔细地上下左右欣赏。
不对劲,很不对劲,而且很危险。他在心里衡量着。
不怀好意而来,这还是百年来的头一遭。
现在是和平年代,资源丰富,山贼几乎没有。倘若是战乱年代,倒是有过强盗冲上神殿的先例,强抢粮食、药草,连神像都想扛走,甚至还发生过祭司被掳走的惨剧。
可那也得建立在神殿有油水可剐的前提下……现在七神供奉凋零,神殿与世无争……还有啥可以图谋?
闲着无聊,纯粹来找茬的?
“还没找到么?”
“什么?”思绪被打断,大祭司一愣。
“护身符啊。”
“哦,放在外边的都卖掉了,需要翻找一下。”
“没事,那我坐下等。”
小男孩甩手走到大祭司先前歪着的躺椅坐下,树荫下山风正凉,吹拂着他的头发。然而看似漫不经心的他,一举一动之间毫无破绽,即使大祭司翻出什么厉害的弩箭,也难以偷袭伤到他分毫。
护身符此时自然护不了大祭司的周全,可是他倒是想起来有另一样压箱底的保命玩意儿。他撩开台布,在底下一大堆箱子、收纳柜里翻翻找找,终于摸出一个古旧的木匣子来。
打开匣子,是一枚水晶。似乎放了太久,隔着盖子都集满了灰。但是水晶中宝光不减,魔法效力仍在。
这是一枚飞行水晶。
无论这个小孩有何目的,盖尤斯和玛卡对他应该都毫无用处。为难两个神殿学徒,没有必要,且有损颜面。
大祭司把水晶捏在手中半晌,试着看了看两个学徒的身影。最后牙一咬,还是用力捏爆了它。
赌一把吧,就赌他不会伤害那两个孩子。总不至于这是个化身为人的怪物,暴起变脸吃了他们……
外边的三人只听得一声脆响,立刻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米粒大的人影。紧接着,巨大的破空声炸开,只留下一道笔直的白线。大祭司就这么消失在天际,再没了踪影。
“哟,好警觉,跑得挺快!”
小男孩赞叹着说,丝毫不以为意。
大祭司这是……逃了……吗?盖尤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冲到内殿,快速找了两圈,确实已经空无一人。这真的是抛下自己和玛卡,逃掉了?
“盖尤斯,大祭司这是去哪儿了?”
玛卡终于也不安起来,过去拽住盖尤斯的衣角,躲到他的身后。虽然小男孩表情没变,姿态没变,语气也没变,可是大祭司和盖尤斯的反常让他意识到,他有问题。
“来都来了……”小男孩歪着头打量小娃,嘴里自顾自地嘟囔。
盖尤斯一把抱起玛卡,足下猛然发力,拼命朝后门狂奔。
没跑出几步,他感到衣领一紧,竟然被轻飘飘地提了起来,双脚离地。往后看去,拎着他的是一个穿着盔甲的光头女人,皮肤蜡黄,眼窝深陷,还长着大大的鹰钩鼻。
背上一轻,是玛卡被另一个女人拎了过去,也是一样的盔甲,一样的光头。
玛卡脖子吃痛,开始哭闹起来。
“别吵。”
小男孩皱眉,孩子的尖叫声让他感觉不适。
玛卡才不管,叫得更大声了,还拼命挣扎起来。
“我数三声,如果你还哭,就杀了你。”
小男孩走到他跟前,用拇指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露出一点狠样。可是他面相太过天真无邪,威慑效果不佳,更像是跟同龄人开个玩笑。
“三……二……”
玛卡使出吃奶的力气摆动,像一条刚被钓上岸的黑鱼,嘴里更是尖叫不歇,连停顿都没有。自懂事开始就淬炼肉身的孩子,气息比普通人绵长得多,发出的噪音也大得多。
“一!”
话音刚落,玛卡的声音一顿,竟然是抓他的那个女人出了手。扯开他背上的衣服,手刀一划,探手进去,生生扯出了他的脊骨。
然后女人就这么提着那段脊骨,玛卡则瘫软下去,挂在她的手里,就像一个诡异却又滑稽可笑的提包。血液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喷出,流淌,滴滴答答落满了大理石地面。
盖尤斯看着这场景,吓得汗如浆下。他长大了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玛卡这是死了?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玛卡,还狂呼乱叫的玛卡。跟他朝夕相处,贪吃不爱念书的玛卡。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晚上没饭吃的玛卡。
就这么死了?
啪!一声脆响。是小男孩跳起来扇了那女人一个巴掌。看似轻飘飘的一掌,声响却大得吓人。女人身子更是跟着一抖,差点没能站稳。血珠被甩到了神殿的墙上。
“我让你出手了么?”
“主人恕罪,我只是听你号令行事。你刚才说你数到一他若是不闭嘴,就杀了他。”
小男孩此时才真正敛去了笑容,表情变得十分阴鸷。也是此刻,盖尤斯才真正感受到他身上的杀气。
不过他最终只是啐了一口,并没有继续对女人出手。
又是破空一声,接着是重重的落地声,是大祭司折了回来。他看着别人手里已经毫无生机的玛卡,那轻轻摇摆的尸体,目眦欲裂,浑身发抖。
玛卡被杀的一刻,他心如刀绞,知道自己彻底赌输了这一场,立马折返。
“哎呀,你回来啦。不好意思,我部下手重了一点儿。”
小男孩重新展开笑颜,眼睛弯成新月,若不是他身后场面血腥可怖,真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小朋友。
这时地上的血正好淌到他脚下,他看也不看就已经知道,往旁边一闪,似乎怕脏了自己的鞋子。
“既然这里被弄脏了,不如你们赶紧打扫一下,我还等着搬进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