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陆初景在一阵焦灼中醒来。
他没能入睡,意识在半梦半醒的罅隙中游弋,随即被一阵阵的声音吵醒。
窗外的蝉鸣一阵一阵,间歇传进他的耳朵里,每一声鸣叫都无比清晰,像是响在耳边,吵得人头痛。
楼下深夜看球赛的喝彩声,空调扇叶送风的嗡鸣声,自来水管道里细微的水流声,甚至微风拂过树梢时枝叶交错摩擦的簌簌声,全都被放大许多倍,钻进他的脑海。
陆初景睁开眼睛,望向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他在研究所待了两天,期间精神紧绷,离开之后没怎么休息,正应该是精神疲乏的时刻,本应该沉沉入睡,但不知道为什么被这些细微的声音牵扯住了神经。
这情况相当异常。
吸血鬼的听力虽然超出人类许多,但还不至于能捕捉到如此轻微的响动。他住在顶层,现在却能听见二层或三层看球赛时起开易拉罐啤酒拉环的声音,以及走动之间拖鞋和地板摩擦的声音。
他的听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增强了。
很显然,这不是一件好事。
听力敏锐地恰到好处,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比如用来分辨面前站着的“人”到底是不是人类。他能轻而易举地听清密闭空间内每个人的心跳,以此判断对方是不是同类。
但是听力过分敏锐,周围一切声音都被捕获,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里,就成了一种负担。
冗杂无用的声音信息是一种精神污染,足够让人变得焦躁易怒。
假如他走在大街上,周围每个人的心跳都被无限放大,那么就如同密集的鼓点在耳边隆隆作响,一刻不停。说话的声音、叫卖的声音、汽车鸣笛的声音,都会像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干扰他的正常思维。
是RH-T3084的副作用吗?
陆初景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收效甚微,枕套的布料在耳朵边上轻轻地蹭了一下,那么一丁点声音都被放大许多倍,让他更加烦躁了。
陆初景苦中作乐地调侃自己:幸好我已经是吸血鬼,不用呼吸了,否则应该是世界上第一个被自己的呼吸吵得睡不着觉的人。
他尽力平复心情,告诉自己要摒除那些纷繁杂沓的声音,什么都不要想,放空思绪,或许能够沉入睡梦中。
一番努力后,陆初景清晰地听见楼下传来拍桌子的声音,以及兴奋又压抑的叫喊:“好球!”
陆初景:“……”
他开始想,今天是谁比谁来着?
电视机里观众热烈的欢呼传进陆初景的耳朵里,让他无比惆怅地叹了口气。
假如看球的那户就在隔壁,他还可以跟人家提个醒,让对方把声音压低一些。可是别人在二层三层,他一个顶楼住户,半夜下去敲门说不好意思您看球打扰到我睡觉了……即便再有礼貌,都得被当成神经病。
况且也不只是球赛的声音让他烦躁,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他骤然增强的听力。
陆初景僵硬地躺着,半晌,拿起手机搜索。
【神经衰弱有哪些症状】
【神经衰弱怎么治疗】
【神经衰弱长期下去有什么严重后果】
越看越烦躁,陆初景按了手机,摸出空调遥控器来,抬手按关闭。
“嘀——”的一声提示音,相当刺耳。
他揉了揉自己的耳廓,再听时房间里没有空调运转的声音了,让他轻微地放松下来。
但不一会儿,沁凉的空气开始升温,陆初景左右挪腾,又觉得燥热。
吸血鬼的体温常年维持在二十到二十五摄氏度,比人类更不适应高温环境。日常气温十几度时对吸血鬼来说是最舒服的,因此房间里的空调时常开着,温度调到最低。
盛夏夜晚,室温上升到二十四五度时,陆初景就不得不再次打开了空调。噪音又一次填满了整个卧室。
陆初景愈加焦躁。
楼下的球赛还在继续,陆初景心说:输赢能不能干脆一点,观众那么激动干什么?文明看球,大家都应该禁止欢呼喝彩,进了球就默默庆祝,最多鼓个掌得了……这场怎么还没完?
思绪越来越偏,他连盲猜比赛输赢的闲心都没有了。
噪音让陆初景头痛,意识也有些游离,他忍耐了许久,终于悄无声息地起床,准备去浴室里洗把脸。
冷水或许能抚平焦躁,让他平静一些。
浴室里的镜子碎裂后没有买新的,后来在百货超市选了个最便宜的小方镜替代,就摆在置物架上。
陆初景打开水龙头,水流一瞬间被释放出来,声音就像河水奔流、瀑布冲刷。他闭了闭眼,迅速地用一捧凉水洗脸。
冰凉的水让意识清醒起来,陆初景将被水打湿的额发拨到一边,抬眼正对上小方镜。
他站在原地,凝视镜子里的自己。
陆初景的五官轮廓毫无变化,但脸色却显而易见地憔悴了不少,眼下一片接近淤紫的青色,看起来像是熬了十个大夜才得到这样显著的成果。
他的嘴唇也干燥苍白,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虚弱。
陆初景观察了一会儿,拿出手机,详尽地记录。
【第二支药剂注射后,听力大幅增强,容易导致心情焦躁。精神极度亢奋,对声音刺激异常敏感,头部轻微疼痛。体表变化为眼下青黑,嘴唇干燥。此外未见明显异常。】
通过加密软件将消息发送出去,陆初景回到卧室,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耳边是没有止境的噪音。
黑暗里,身边有人问:“睡不着?”
轻声的耳语,被放大许多倍之后变得令人难以忽视,语气里每一点情绪都像是随之被放大一般,以至于陆初景竟然在这短短的三个字里听出了温柔缱绻。
陆初景侧过头,声音放得很低,语气自然而平静,听不出丝毫为噪音困扰的烦躁:“有一点。”
郁晏坐起来,打开床头灯。
暖黄的灯光一下子洒满了整张床,柔和地将他们笼罩起来。
郁晏看清身边另一个人的脸,视线在干燥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的眉毛极快地皱起一瞬,询问道:“你的脸色不好,怎么回事?”
“可能是神经衰弱。”陆初景答道。
他没有告知真正的原因,只潦草地交待转移自己注意力时随手查到的东西,态度并不很在意。
“外面噪音太大了,特别烦,吵得我睡不着。”陆初景闭着眼睛说。“前两天也没怎么休息,现在还失眠头疼。”
郁晏有些疑惑:“吸血鬼会神经衰弱么?”
陆初景笑了一下:“那也说不定。”
郁晏:“需要我帮忙吗?”
“你要去给我买安眠药?”陆初景说。“谢谢,但是不管用。人类适用的药品对吸血鬼而言基本没有什么效果,权当安慰剂罢了。”
郁晏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不是觉得头疼?我可以帮你按一按。”
在看到陆初景眼下青黑一片的时候,郁晏心里就只剩下让对方安稳睡觉这一个念头。他明知他们眼下没有亲密到这个程度,却仍然提出来了。
陆初景睁开一只眼睛看他,神色半是惊讶半是探究。
不知道他何以做出这样的表情,眼神里的疑惑毫不掩饰,在郁晏看来简直有些可爱。
“也行吧。”陆初景决定放任。
他抓起自己的枕头,搁在郁晏的腿上,还有模有样地拍了拍,顺势躺下。
“随便按按就好,下次我也给你按,都不吃亏。”陆初景说。
郁晏嘴角扬起轻微的弧度,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陆初景的太阳穴,略作停留之后开始打圈,力道非常轻柔。
他内心里有一小部分,正在为这种亲密的肢体接触感到欢欣雀跃。
不知道为什么,跟陆初景发生肢体接触,能让郁晏感到莫大的满足。哪怕只是指节触碰到一小块皮肤,都让他内心涌起陌生的情绪,仿佛他在抚触中逐渐烙下了自己的气味,直到有一天,他将彻底占有眼前这个人。
郁晏静默地凝视咫尺间这张疲惫的面庞,视线从睫毛投下的阴影巡梭到苍白干燥的嘴唇,随后敛目。
橘黄的床头灯画出浅浅的一个圆,轻柔地将他们圈在这方寸之间,好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只有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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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相隔大半个市的郊区筒子楼下,正有人在黑夜里交谈。
“临津市成安区顺义大道延近路13附7号。”有人压低声音说。“志愿者申报表格上填的就是这个地址。”
“咱们先上去看看人还在不在。多大的胆子啊,竟然敢在那么多吸血鬼的眼皮子底下抢光明药——”另一个人啧啧称奇。“说那个叫方然的没吃熊心豹子胆我都不信。最离谱的是,他居然还真的成功了,脱身迅速又不留痕迹,比我强多了。”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比得上人家一半么?”高个子同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那可是一整个研究所的安保力量,足足两百多号吸血鬼,你能在这么多人围追堵截的情况下带着药剂离开研究所?能的话咱们现在就去试试,成功了我叫你爷爷。”
“可担不起,您才是长官。”那人悻悻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道:“你觉得方然还在这里么?”
高个子摇了摇头:“蠢货才会回到已经暴露了的藏身地点。”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跑一趟?”
“万一有什么线索呢,也说不准。”高个子慢悠悠道。“不然你给我提供一个调查方向?”
进入楼道里,两人收了声。
“方然”的住址在四楼,他们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扇门前。
其中一人先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高个子向身边的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另一个人立即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细长的薄铁片来。
筒子楼里门窗很旧,门锁都是老式抽斗锁,很轻易就能打开。
室内一片黑暗,两人进去扫视一圈,里面空无一人。
“基本没有居住痕迹。”其中一个人悄声说。
筒子楼里,每一户的面积都不大。二三十平的空间,要是真的住了人,很容易就会被塞得满满当当,但眼前这个房间显然干净整洁得过分。
除了几把桌椅之外,空荡到完全没有任何属于私人的摆设或者物件。
“这更像是一个被弃置的安全屋。”高个子环视一圈,下了判断。“非常合理,在一个原本准备发生意外时用来藏匿的地点接触研究所的吸血鬼,然后直接放弃这个地方。这样一来,研究所那边掌握到的地址就失去了作用。”
“……我们掌握的地址也失去了作用。”同伴小声说。
高个子没理他,走进房间里,打开灯四下看。
除了床之外,这个卧室里什么都没有。床头柜的抽屉和衣柜门都大肆敞开,里面空无一物。
“发现什么了么?”同伴跟进来问道。
高个子摸着下巴沉吟,随后说:“在我们之前,应该有研究所的吸血鬼来过。可以想象,他们在这里没有任何收获。”
同伴翻了个白眼:“我们也没有收获。”
“那可不一定。你有没有想过方然为什么要把这里作为安全屋?”
同事摇摇头。
高个子笑了笑:“因为附近监控少,交通方便,筒子楼单间租金不高且人口流动快,租户常常变换,一个偶尔出现的人不会引起邻居的注意。方然的这些标准,一样可以作为线索来确定他现在居住的地点。不论是人还是吸血鬼,选择藏匿地点时安全感是首要考虑因素,他认为这样的环境能带给他安全感,所以方然选择藏身地点的标准是不会变的,这是他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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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陆初景在一片安宁中醒来。他还未清醒就先感到一阵头痛,像尖锐的刺扎进后脑。
陆初景闭眼皱眉,忍耐地皱起脸。等到这阵锐痛过去,他才发现自己的侧躺着,向上的那侧耳朵被一只手捂住了。
冰凉的指腹刚好悬在他眼前,每当他眨眼的时候,睫毛就会从指尖上蹭过。
脑袋上快要冒出问号,陆初景坐起来,转头去看。
郁晏半靠在床头,安稳地沉睡,只有双手向前,一只手搁在陆初景的枕头上,五指张开,另一只手刚刚才从陆初景脸上滑落。
陆初景盯着郁晏腿上的枕头看了一会儿,终于在头痛的间隙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
郁晏说要给他按摩来着,然后按着按着……他就没有意识了。
恍惚间好像想起那些温柔的触碰逐渐停止,覆盖在耳畔,隔绝了一切恼人的噪音。由此,疲惫不堪的精神终于得以休憩。
陆初景立刻明白了:昨晚大约是郁晏捂住了他的耳朵,所以才能睡着。
他心情有些复杂,看了眼枕头上骨节明显的手。
郁晏应当是一只手垫在他的脑袋底下,另一只手捂住他的耳朵,就这么过了一晚上。
陆初景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在床上愣愣地坐着。
自从变成吸血鬼之后,他总是孤身一人,有时候难免亏待自己。仗着吸血鬼体质特殊,危险的事情没少干。
一点小小的失眠头痛而已,只不过是被噪音烦扰,其实陆初景自己都没太当一回事。
睡不着就睡不着,等实在熬不住,精神濒临极限的时候,再大的噪音都会被忽略,到时候管是昏迷还是睡觉,自有结果,总之到不了要命的程度。
陆初景没有想过,郁晏为了让他安稳地睡觉,会张开手掌让他枕一整晚。
半晌,他消无声息地下了床,从衣柜里放着的铝合金药箱中取出一支药剂,然后离开卧室。
在浴室里洗了把脸,彻底清醒过来,看一眼时间,已经七点多了。
RH-T3084实验的第三天,陆初景离开了研究所,没有专门的光损仪可供使用。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制造创口,注射药剂。
这个时候,陆初景觉得人类比吸血鬼好得多。
至少打针的时候针头可以直接穿透皮肤,疼一次就完了。不像吸血鬼,必须先忍受光损伤的剧痛,然后再是药剂注射的疼痛。
他叹了口气,站在浴室的遮光窗帘旁边。
没有光损仪,但阳光不要钱,只要忍得了灼烧一般的疼痛,想要多大的创口都没问题。陆初景心想。就是得控制好光照面积和时间,否则一不小心把整条手臂都给烧没了……
杨过很帅,但他不想当。
找准位置,陆初景小心翼翼地将遮光布掀开一小条缝隙。
阳光投射进来,正好照在他的小臂上,瞬息灼烧起来。
感到疼痛的同时,陆初景飞快地将遮光布重新封好。他冷静地忍受这种非同一般的灼痛,数秒后对准手臂上的创口,缓缓推进药剂。
注射完毕,陆初景打开手机记录。
【七月十八日,第三次注射RH-T3084,注射时间为早晨七点二十六分。】
手臂上的伤口很快愈合,陆初景换了身衣服,出门买早点。
楼下就有早餐店,小本生意,价格十分优惠,新鲜的豆浆和牛奶都只要两块钱一杯,冷藏的和温热的任选。
陆初景要了份三鲜面,售价八块。
想也知道这个价格的三鲜面里不会有鱼虾笋,老板自主做了简化,用血豆腐、香菇和肉丝做浇头,淋上一勺微辣的红油。
陆初景原本就是看中面里的血豆腐,满意地吃完了。
他想着给郁晏带一份早餐,于是又买了一份牛肉面,临走时脚步一拐,丢下两个硬币,摸了杯温牛奶。
站在家门口,还没掏出钥匙,陆初景就听见里面门簧弹响。
他站住了。
下一瞬间,大门打开,郁晏戴着棒球帽,冷着一张脸就要往外走。
“干什么去啊?”陆初景问。
郁晏脚步一顿,还没迈出门,就又站回去。他盯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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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十九颗小尖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