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初景横跨大半个临津市,来到郊区的一栋筒子楼。
这是他到临津之后租下的另一套房子,用了完全不同的身份。
楼道里电灯泡早就坏了,只剩空荡荡的螺旋底座,墙壁上满是各种划痕污迹,角落里结着蛛网。
陆初景上楼,到了四层,拿出钥匙开门。
他先是径直到卧室里,从床底下翻出一只黑色的背包。帆布制成的背包相当结实,里面鼓鼓囊囊。
陆初景打开看了一眼,又去床头柜里翻出一只手机。
他随身带着那张招募志愿者的促销单,此刻对照着上面的数字一个一个摁下,然后拨号。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嘟——嘟——”的提示音异常响亮。
此刻正是深夜,研究所的咨询电话很少24小时在线,照理来说应该是打不通的。但是电话拨出不过十几秒,对面就传来甜美动听的女声:“您好,郁氏生物科技研究所,有什么能够帮助您的吗?”
“我想咨询一下,”陆初景语气淡淡的。“你们正在招募药剂实验志愿者是吗?”
“是的。”甜美女声回答。“您是要报名吗?”
陆初景:“嗯。”
“好的。我们这边需要做一个志愿者筛选,您需要填一张表格。可以询问您的住址吗?我们会将表格寄送给您,如果通过筛选,研究所将会以短信和电话的形式告知您。”
“临津市成安区顺义大道延近路13附7号。”陆初景报出所在筒子楼的地址,随后颇具暗示意味地说:“送表格需要签收么?需要的话请尽量晚上送到,白天没办法签收。”
电话另一边传来善意的笑,声音甜美的话服员语气轻快地说:“当然可以,我们的快递员也是夜晚送件,请您放心。表格大约在明天凌晨一点到两点送达,请您确保这段时间在家,可以及时签收并填写。我们的快递员将会回收表格,您无需自行寄回。”
陆初景:“好的。”
挂断电话,陆初景的眼神冷下来。
如果是正规研发的药品的招募临床志愿者,流程及其复杂且严密,根本不是一个电话打过去就可以参与筛选的。话服员并未介绍志愿者筛选是为了什么目的,甚至于连药剂的名称和适用人群都未提及。
过程这么随意,几乎能肯定是在为光明药的临床试验做准备。
毕竟RH-T3084没法经过正规的审批开展试验,就只能这么偷偷摸摸地违规操作。
回程路上,陆初景背着沉重的黑色背包,在上次买沙滩裤的百货超市下了车,准备去给郁晏买承诺好的奶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大男人要吃奶糖吧……但想想可能是人鱼有什么特殊的饮食癖好,倒也可以理解。
陆初景走进去,在卖糖果的货架前转了一圈,表情从平淡变成茫然。
时代变了,糖的种类也变了,整个货架上都是各种各样的糖,琳琅满目,看都看不过来。水果糖牛轧糖口香糖薄荷糖……陆初景的眼睛在漂亮的包装袋上徘徊,拿不定主意买哪一种。
郁晏只说了要吃奶糖,也没说什么牌子。陆初景就想着也别光买奶糖,其他的可以都来点儿,每天换一种吃。
人鱼的牙齿密密匝匝,应该也不怕蛀掉……吧?
他上次吃糖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零食还匮乏,有什么就吃什么,哪像现在还能挑挑拣拣。
陆初景举棋不定,犹豫一番后,干脆把货架上每种糖果都拿了一包。
最底下一排的奶糖,包装红蓝相间,有可爱的小兔子图案。他隐约记得好像是十来年前流行过的,没准郁晏小时候就吃的这一种。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陆初景额外塞了几包兔子奶糖到购物篮里。
结账时,收银员看着铺满柜台的糖果有些吃惊,出于工作经验,她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您确定要买这么多么?我们这边一旦离柜,没有质量问题是不允许退货的。”
陆初景好脾气地笑笑:“没事,结账吧,家里有小孩喜欢吃。”
他自觉比郁晏大接近一百岁了,称呼对方为小孩并没有什么问题。真要论起来的话,兴许郁晏的曾祖父跟他才是同一个年代的人。
浑然不觉,顶着二十岁青年一般的外貌说这种话有多么违和。
收银员拿了两个大号购物袋才装下所有的糖果,忍不住感叹道:“您真是个好爸爸。”就是可能有点费儿子。
陆初景:“……”
他不便向陌生人解释什么,只得笑一笑,拎着购物袋回家。
到家开门,郁晏正独自坐在沙发上,电视并没有打开。
难不成我出门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这里发呆?陆初景心里想。这么看起来还怪可怜的,有点像留守儿童。
他把购物袋放在茶几上,随手翻了翻:“喏,你要的糖。多买了几种,你换着吃。”
郁晏看着那两只满满的大号购物袋,一瞬间竟然没反应过来:“都是给我的?”
“不然呢?”陆初景摘下帽子,薅了薅头发。“我又不爱吃糖。”
郁晏沉默。他其实并不是真的爱吃糖,只是陆初景出门之前问他的那句话,让他不由自主给出了答案。
关于糖,在他这里其实有一段不太好的回忆。
郁晏记事很早,大多数人对于童年的回忆能追溯到四五岁,但郁晏连自己仍在母体时候的事情都有印象。
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郁成江的生物科技实验室抽血,一次性抽了200cc。对于小孩子来说,失血200cc明显已经超出限度,因此协助抽血的女人十分不忍心,从口袋里拿了一颗奶糖给他。
大概是为自己的儿子或女儿准备的,以防孩子哭闹,所以贴身携带。
小小的一颗糖,被体温融化了一点,黏着外面的糯米纸糖衣,闻起来很甜。
他捧着那颗糖看了一会儿,但还没来得及吃,郁成江就一掌拍过来,将奶糖从他手里打落了。
郁晏也不哭,只抬头看着名义上是他父亲的人。
郁成江似乎被他吓到了一般,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充满厌恶地斥责给他糖的那个女人:“你以为他会领你的情么?何必把自己的怜悯给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全程,他都当郁晏不存在,甚至这二十几年来都是如此。
除了在抽取血液的时候,郁成江不会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某种意义上来说,郁晏自小到大,更像是一个被豢养的实验材料。
郁晏从来没把他当做父亲,自然也不会因此感到失落。他只是憎恨,郁成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怪物。
“你不吃吗?”陆初景看他没动静,干脆拆了包白兔奶糖,塞几颗给郁晏。“糖是我买给你的,不记账,放心吃。”
掌心的白兔奶糖还是熟悉的红蓝色包装,十几年过去,奶糖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就好像一瞬间替代了他小时候没能吃到的那颗。
郁晏垂眸,打开糖纸,把奶白的糖果送进嘴里。
……是甜的。
-
次日夜里,陆初景要去郊区筒子楼等待志愿者筛选表格。
他不能肯定郁晏会不会变化成人鱼,怕自己出门一趟回来就看到整栋楼都塌了,于是只能带上郁晏一起。
“你就待在房间里别出声,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卧室。”陆初景叮嘱。
郁晏神情淡漠,轻轻点头。
片刻,他问:“你要报名当志愿者,那招募是为了什么?”
郁晏虽然能看到促销单背面的字,但上面信息寥寥,除却咨询电话之外什么也没有。他隐隐觉得或许是郁成江在做什么实验,因此才需要陆初景这种特殊的人。
陆初景含糊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他无意把来龙去脉告知一个认识没几天、立场还不分明的人。不得不待在一起已经让他暴露了许多信息,再主动吐露是绝对不可能的。
凌晨一点二十,万籁俱寂,只听得到蝉鸣。
筒子楼里的居民都已经沉入梦乡,没人注意到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的男人,步伐轻捷无声地到了四层。
“有人么?”快递员问。
声音低得仿佛耳语。
隔着门板,他听见有脚步声渐渐接近,随后大门打开,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表格?”陆初景问。
快递员上下看了他一眼,随后视线越过肩膀去观察屋内,见窗户都用遮光布挡住,才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是。您现在方便填写吗?”
“方便。先进来坐坐吧,我看看表格。”陆初景把人让进来。“喝水么?还是要什么饮料?”
快递员道:“谢谢,不必了,刚刚才吃过夜宵。”
他说着,舔了舔嘴唇,脸上是十足回味的表情。
陆初景身形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问:“是动物吗,还是人?”
“您这话说的,现在哪儿有那么容易搞到人血?”快递员道。“就是随便在街边上逮了一只野猫,难得味道还不错。”
陆初景没搭话,拿起表格查看,遮去眼底冷淡的情绪。
吸血鬼群体大都是这样,视其他种族的生命为无物。不吸食人血,只是因为现代社会人类的血液难得。一旦以人类为目标,失去控制之后容易弄出人命来被上头注意,而并非觉得吸食人血是不可触碰的底线。
在吸血鬼眼里,人类跟其他动物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如果不是人数众多……恐怕会被养殖起来,成为供血的牲畜。
但也难说,一旦光明药研制成功,能够大批量投产——
陆初景没再想下去,他拿起笔,迅速地填好了表格,包括姓名、地址、联系方式等等基本信息。
再往后翻,还有一份临床试验免责协议。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假如在实验过程中因药剂原因造成任何副作用或疾病,哪怕在实验过程中死亡,也与生物科技实验室及药剂提供方无关。
快递员见他停下,斜觑了一眼,解释道:“实验过程中意外是在所难免的,药剂研发出来没多久,效果未知。为了确定药剂的普适性和时效问题,参与实验的志愿者们需要整天待在室外晒太阳。”
也就是说,一旦药剂无效或者中途失效,参与实验的吸血鬼将在阳光下灰飞烟灭,不留一丁点痕迹。即便及时回到室内,至少也是严重灼伤,需要很长时间来修养。
对于吸血鬼而言,其它方式造成的伤口很容易恢复,只有太阳灼伤,是痛不欲生且恢复期极长的。
浅层灼伤需要三到五年才能完全看不出痕迹,而深至内腑骨骼的灼伤,修复过程长达几十年。
快递员并没有劝他尽快签名,反而说:“您可以仔细考虑。”
陆初景摇摇头,笔尖在纸张上划过。他仿佛早有为此赴险的打算,声音平静:“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