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

后世史书记，成平二十四年，是岁，饥，人相食。这一年华北大旱，黄河改道，天遇严寒，各地农民起义不断。李氏皇朝隐隐透露出衰亡之相，帝国已在风雨中飘摇。

可是身处其中的人往往意识不到当时摇摇欲坠的危险，他们立于高高在上的庙堂，又怎么会去详视脚底所踩的泥土。天道苍苍，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所有人都在这洪流之中被裹挟着向前，经受帝国兴亡的倾轧。

这其中多少世事沧桑，然后被无奈叹息为命运。可又有谁会记得其中的冤屈？或许只有身处其中，经历那时的哀魂才会铭记那亘古天地难销而无人知晓的哀怨。悠悠千载，又有多少旧事。

话说回来，那一年，帝国的长安仍旧仍诗酒繁华、盛世靡靡。王朝最后的奢靡气象滋养了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昭淑公主李曼娘。她的父亲是这天下的主人，她的母亲是已逝的王皇后。她是皇帝最受宠的女儿，流淌着悠久世家所传承的血脉，有着天下人遥望不可得的权势。

她还有着令人艳羡的郎君，大将军之子谢檀。君子如玉、精才艳绝，与她青梅竹马。

这一年，帝国将要举行盛大的婚仪，整个长安都会见证他们的公主出降。无人知晓，阴谋正在悄悄上演。

“奇怪，最近怎么都是些生面孔在办差。”朝露宫的大宫女正低着头仔细翻看眼前珍珠嵌玛瑙檀香木盒里陈列的首饰。这些都是明日公主举行仪式时要戴的，每一样都要检查好，数量也要核对，可万不能到时候出了岔子。

另一个宫女听了此话，笑道，“许是公主大婚，所以原先熟悉的现下被抽调到其他地方去了。”

“那也不能让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太监办！”大宫女有些气恼。闻言，另一个人没有搭话，只低头仍旧干着手下的差事。

要说确实没错，这事还要从刚刚的小太监说起，原先这给朝露宫送东西尤其是公主的珠宝首饰都是由内务库房的刘太监亲自送的。这两日这刘太监也不知怎么了，整天不见人影。送东西的都是些面白无毛的小太监。这不，今日送头冠就差点摔了，幸好她们宫人眼疾手快。不然他们全都得因此被罚了。

不过，宫里莫名其妙的事情太多了。她早就习惯当个沉默的瞎子，事情不出错就行了，什么也不多说更不多问。

大宫女仿佛也是习惯了，她也没等另一个宫女说话，查看完了就收了檀木盒子往公主内殿走去。

层层纱帘之后，美人正在对镜相照。铜镜中，云髻凤钗，芙蓉娇羞。铜镜照出身后靠近的身影，李曼娘转头对着走进来的彩云轻声问道，“可都有准备妥当了。”

大宫女点头称是，她把首饰盒子放开梳妆台上而后打开。曼娘低头探看，从中抽取了一支珠钗。珠钗小巧，在阳光下泛出迷人的光泽。这让她想起母亲，母亲还没去前最喜欢戴珍珠首饰。阳光一照，莹润而洁白。

明日她就要出嫁了，她以后也会成为一个母亲。想到这里她突然心头有些惶恐，她抬头对宫女撒娇道，“彩云，我现在倒不想成婚了。”

大宫女彩云抬起袖子掩面一笑，她道，“这可不行，要是公主明日反悔。驸马怕是抢也要把公主从宫里给抢出去。”

李曼娘脸颊顿时羞红，她怕了拍彩云，“坏妮子，快走吧。”等赶走了人，她不留神转头往镜子里看去，只见铜镜中照得同一张通红面孔，眼睛却格外的亮。她看着这样的自己，忍不住又去期待，不知檀郎此时是否有着和她一样忐忑又甜蜜的心情。

而此时，谢檀却是孤身坐在城外的马车里，气氛静谧又严肃。他用扇子轻轻挑开车帘，看见外面的灾民在排着漫长的队伍领粥。

他摇摇头。

这样的寒冬，各地而来的灾民越来越多，都被拦在了城外。起初，还有好些善心人家赈济，可现在随着人头增多，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谢檀收回扇子放下车帘，在马车中挣扎着闭上了眼睛，而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从外面叫来心腹。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谢檀看向手中紧紧握着的扇子。扇面是曼娘所绘山水，他们曾经许诺，要在成婚后遍游山水。可是终究，山水高洁而他却非隐士，这世间也并不是净土。

内有连年天灾**，外有突厥虎视眈眈，这天下必寻一明主，才能挽大厦于将倾，免天下大变而生灵涂炭。老皇帝昏聩，太子守成而无胆识，所以，这早已是一个必然的决定。否则，他也不会默认般任凭兄长在长安城内和宫里动作。

更何况，血海深仇。

成平三年，广宜起义。祖父出征大捷，可是抵不住起义军源源不断，朝廷却迟迟不发粮草，最终祖父战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皇帝忌惮谢家，却又不能直接动作，因此暗下杀手。祖父死后，谢家群龙无首，元气大伤。直到成平五年，叔父谢枫死；成平十四年，他的父亲，谢柏死。

谢家随后就把他送进了皇宫，他的哥哥带着家族去往了边关，在大漠中和外族浴血对抗。因此谢氏，得以保全。

这就是皇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俯首称臣者只能随时为上位者所牺牲。说不清是为了复仇私心还是皇权天下或是黎民百姓，谢檀只知道，在这个大婚的前一天，他必然需要舍弃一些生命中重要的事物。

只是儿女柔情，在出城的马车里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或许也可以置天下和血仇而不顾，就这样饮鸩止渴般一起走向最后的倾覆。

也许这十年的宫廷生活，早已经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手上曾经练武而起的茧子已经消退，他现在只是一个书生而已。

冬日严寒，呵出气顿时成霜。马车缓缓的驶在回城的道路上，不时发出铃铛的清脆。

叮叮叮。如神龛之下，木鱼笃笃，天地不仁万物平等。生命逝去犹如生命降生。

一切都是必要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只有此时的长安，尚不知情。

第二日，满城的百姓都赶到长安的街头，想要一睹皇室的荣光和气派。驸马的接亲队伍将从大将军府中出来，一路从朱雀大街直接进入宫廷。十里红妆不止，长安城前后几十年，再没有这样盛大的婚礼。

也再没有这样冲天的火光……

宫墙打开，接亲的队伍进入了城门。此时，躲在暗处的黑影悄悄地替换了城楼上各处的守卫。

谢檀骑在马上，他状似无意的看向远处的角楼。角楼中出现事先已经约定的手势，随后他微不可查的向着前方点了点头。

顿时，万箭齐发，城墙下的士兵猝不及防就已经不敢置信的齐齐倒地。幸存的士兵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可是刚拿起武器就被接亲中埋伏着的谢家军斩杀。

一时间宫城内就乱了，混乱在极速中传导，秩序瞬间崩塌。烽烟为号，此时皇宫外盯着宫城准备伺机而动的士兵也直奔勋贵之处，直捣黄龙。城外的不知如何突然冒出的谢小将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进入长安。

内库烧成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谢檀此时驭着马信步游庭仿佛并不是置身于断臂残肢，哀嚎遍野的战场。两边接亲的护卫早已脱下伪装变成最精干的士兵守卫在他的的身边。

他衣着红袍，身挂绣球，面容仿若金童无情又俊美，视眼前一切为无物。无人知晓，在此时漫天的血腥中，他在默诵着金刚经。

佛陀罗刹。他在向他不曾相信的神明祈祷，为了佑护他心中的那个人。

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

种种罪孽，皆在他身。愿漫天神佛庇佑于李氏曼娘，让曼娘被他的人平安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