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

“你可知错…”沉郁的声音从高堂之上传来，带着强势的威压。

沈长亭睁眼，她沉默着。

不明白为什么此时的景象会这么真实。

明明她已身死，死在了小师妹和顾风剑下。何故又会出现这一幕？她记得，这是她叛逃师门之前，师傅，不，应该说是长凌峰峰主谢无度问她的。

如果没记错。

“你可知错…”那声音又问了一遍。

果然和当时一摸一样，谢无度又问了第二遍。

知错。她在唇间咀嚼着这两个字，万种滋味涌上心头。

其实此时，如果她认错受罚，想来顶多也不过是关关禁闭受受惩戒。在历尽千帆之后，现在回头再看这些，都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可她当年拒不认错，也因此被谢无度废除修为、逐出师门，从此不再是门派弟子。

名门正派。

邪魔歪道。

八个字说尽一生辛酸。

半生波折，皆因此开始。

没了师门庇护，当时不过是结丹期的她很快任人欺凌。为求自保，她甘愿以血肉献祭，以身入魔。而最后，却被自诩正义的小师妹和顾风一剑剖心。

想来她被挖了灵根、废了修为后天赋平平，所以即使到最后成了魔，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庸魔。再遇小师妹和顾风时，他们早已认不出当时丑怪样子的自己了。

沈长亭现在仍历历在目，他们二人从天而降时的衣袂飘飘、被凡人拥护时得仙风道骨、最后她被斩杀时众人的欢呼雀跃。

是该高兴吧，毕竟她霸占冰原多年，那些凡人们终于找来仙人赶走了她。

瞧他们是多么光风霁月，多么道貌岸然，不愧是人人艳羡的神仙道侣。

剑划入心脏时，感受到的首先是冰凉，而后居然是滚烫。当汹涌的血流随着剑的拔出而从胸口涌现，她发现自己居然仍有热血。

不甘心啊。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未曾入魔了，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献祭了血肉，终于成为了无凡人敢招惹的怪物。

她的眼眶干涩，可是魔是没有眼泪的。

入魔后的三万余天里，每一天，每一天。她都在寒天雪地中苟且着生存，她忘记她曾杀人，也忘记曾经杀了多少人。早在奉献血肉入魔时，早在一次次不公正的欺凌时，早在门派名正言顺的不公时，她就已经抛却了在年幼时加入宗门的理想。

可她并不想如此，曾几何时她一直的心愿就是行遍天下、匡济世人。因此她并不求在仙途中有多大造诣，只求能用自己微小的力量，实现自己的正义。

多可笑，一个魔头想要匡扶正义。那些死在她手里的凡人又会做何感想。

可是直到此刻，在胸口泛出血花，在她即将死去时。她才明白她的心在跳动着，就像一个活着的凡人一样，那里还有一番翻滚着仇恨的热血和不甘的初心。

十年饮冰，难销此恨。

好恨啊。

她好恨啊。

她想要活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她想要公道正义。

她想要…

她不想。

不想把自己变成阴沟里的老鼠，不想每一次都被动着任人摆布。

如果上天重新给她机会，她一定要撕破他们虚伪的脸皮，她要重新…走在阳光下，而不是阴冷中蛰伏的魔。

即使…这是愚蠢的不自量力……

大不了，再死一次。

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

沈长亭微微一笑，她抬头对上高堂之上的峰主，看着眼前如梦一般的场景。

她说，“我没错。”

即使重问一万次。

“我就是没有做错！”

没错，她恨。可是她不悔。

她也绝不更改！

即使重新来过又或者这不过是一场幻梦。她也还是要做和原来一样的选择。可是这一次，她不会再轻易入魔，一切都会变好的。她不会再浑浑噩噩。

话刚说出，五脏六腑就感受到强势的威压，鲜血从喉中喷出。落在敬明堂的木板上，点点滴滴，是红色的。

沈长亭看着眼前，突然的笑了。

她仰着头大笑，喉中还在涌血，四处溅射。

四周的弟子看着她这般癫狂的模样都在窃窃私语。

“沈师姐莫不是疯了？”

人群里有人问出。

沈长亭没有理会众人，她止住笑，往左前方看去，那里正站着她的好师弟，顾风。

她用手抹去嘴里残血，隐秘的勾起一抹微笑。她现在要做魔最擅长的事情。

众人一时未察觉间，就见沈长亭手里握了剑朝顾风飞了过去。就连顾风自己也没来得及反应，只见寒光一闪。

电光火石间，长亭剑几乎要刺下去，强大的势能把顾飞胸前的衣服振破。她几乎要一击成功了。却在此时，从高堂之上降下一股强大的威压，长亭顿感她的手几乎要抬不起来。

她忍不住用牙咬紧舌根，手却仍然往下垂落。

在剧烈的压力之下，她握不住剑，几乎在颤抖。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有和顾风相依为命的曾经，也有最后看到他和小师妹冷漠而立的身影，更有宗门里的种种龌龊。

不甘心。

好不甘心。

难道一点点机会也没有吗。

思绪转瞬即逝，现实中不过毫秒。她最终仍然一剑刺了下去，剑锋从另一端穿透，她的手不停的剧烈颤抖。

没等她收回剑，血已溅落成花。顾风捂着胸口跌落在地，对着她说不出话。

“你…”她看到他抖着唇。

她知道顾风想说的是，沈长亭，你怎会杀我。

你居然杀我。

你…竟然有能力杀我。

没想到吧。

沈长亭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微笑，她已经想这一刻很久很久了。

那些从凡界一路相伴着寻觅机缘而走入修仙宗门的过往，早已是前尘往事。

想杀了顾风。

上一世被逐出师门前，她就已经凭借着那株雪莲，恢复了修为，弥补了失去火灵根的不足。可她当时并不忍心，纵使他欺她骗她瞒她辱她，可她那时仍没想过要杀了他。

之后才是不敌，漫长的时光让恨意在冰原中炽烈。可是她再也没有了机会，只能在冰原中潜伏着苟活。

直到最后，他和小师妹当面斩杀了她。她再也没有了机会。

此刻她看着自己的手微笑，能够重新回到这一刻真是太好了。她再也不会错过机会，这是她唯一的复仇的时机。

“师兄。”众人喊道。人群中的小师妹直接飞跑向前，扑倒在几乎死去的顾风面前。

“沈长亭！”小师妹眼带恨意的看向她，双目通红。

此时天空飘落初雪，纷纷扬扬间一地猩红。

真是美丽的景色啊。

“大逆不道！沈长亭，你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屠戮同门。“谢无度从高高在上的位置上站起，俯视着她。

“不知徒儿，何罪之有。”

谢无度毕竟已经大成，仅仅站起的几句话就将她逼得几乎站立不得。她用剑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形，口里不住吐血。

即使如此，她看着高高在上的师傅、峰主仍然勉力笑道，“杀不忠不义的小人。我不知我有何罪。”

“沈长亭，你太过分了。”小师妹一手抱住顾风的头，一边骂她，“你不就是嫉妒我和顾风师兄在一起了吗，你何须如此狠。”

“嫉妒？”沈长亭歪头看她，“那你知不知道你此时的灵根来自何处？”

小师妹面露惊恐，“你…你……”

“我的火灵根，小师妹用的可还好吗？”沈长亭问道。她转身面对众人，“仅仅为了讨好小师妹，为了让她的灵根更纯，就要来挖我的。”

她笑道，“那我可真的很嫉妒。毕竟没人给我献灵根啊，小师妹。”

小师妹颓唐倒在地上，她看向一旁的顾风，良久无言。

“够了。”谢无度缓缓走下台阶，“即使如此，你也不该杀了他。”

“更何况，你还杀了掌管仆役的掌事。”

“你觉得你做的对吗？”谢无度走到她面前，依旧那样淡漠的看着几乎要倒地的她。

她笑着开口，血随之伴着从嘴角滑落在地。

“我也是被夺了灵根才知道。所谓宗门，是个什么东西。那个掌事，他该死！”沈长亭顶着威压与谢无度对视，“他凭着手中小小权力就欺男霸女，不少外门弟子被他折磨致死。这样欺上瞒下的人，我杀他难道不是做了好事吗”

沈长亭看见她的师傅，依旧古井无波。

“哈，师傅怎么会懂。您是宗主高高在上，不问世事任由不公肆意发生。外门如此，内门难道就不存在了吗。”

“你放纵内门弟子，任由他们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小师妹是何长老的女儿，你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开一面。”

“而你们…”她指着眼前众人道，“你们鄙夷凡界，可所谓修仙之人，所做桩桩件件与凡界又有什么差异。”

沈长亭终于停下，她拿起手中的剑对着谢无度，“师傅…你所说的天道就是这样的天道吗？”

弱肉强食，趋炎附势，不顾一切的向上攀爬，残酷无情更胜人间。

她想起最初遇到师傅时，她和顾风已经陷于绝望，恶徒的屠刀马上就要落下。可师傅不过是念了几句口诀。刚刚杀了全村人正在耀武扬威的土匪们就纷纷倒下。

见状她和顾风马上就跑了上去，抱住他的脚请他收他们为徒。

当时谢无度仍旧是这般淡漠的问她，“修仙之途踏入,即是在追求自己的天道。”

“你可有想清楚了。”

她看着谢无度神情清冷，如神明。

她说，“徒儿愿追随自己的天道，九死无悔。”

她的天道即是她的正义。

可是师傅的天道，又是什么。宗门之下，仙人之姿下，看似公正无情的表面之下，太多太多不平。

师傅，你看到了吗？

她的眼里流下泪水，感受着眼泪滑过。这可是新鲜事了。原来眼泪是这样的，很久没有体会到了啊。

这种滋味……

谢无度没有回答，只是举起手掌，向她挥来。

无数的风、霜、雪席卷而过，耳里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眼见只有一片雪白。

沈长亭看他动作，以为现在自己必死无疑。心里升起嘲笑，刚刚自己心里还一番大话。可在绝对力量面前，她没有机会。

那么。

不过就是再死一次罢了。

可是想象中的死亡没有到来，她睁眼，谢无度的手掌与她咫尺之遥。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穿破。

不。

不行。她想呐喊，可是发不出声音。

良久后，她瘫软在地。

一切都……

谢无度仍旧那样高高在上的转身，仿佛她是废弃的垃圾。他清冷的声音在堂中响起。

“从即日起，沈长亭不再是我长凌峰弟子。废其灵根、修为、记忆，逐其下山，重为凡人。”

“师傅……”

“师傅……”

“师姐……”

朦胧中，是谁仍在愤怒，是谁语带关心……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