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若拙已经有了六分醉意。zhongqiuzuowen
喝酒跟划拳一样, 最怕没有对手。赵若拙但见薛恪神色清明,毫无醉意, 也便不想再喝下去了。
是以这热热的两碗鸡汤酸辣粉送来的正是时候。一打开食盒,酸香醇厚扑鼻而来, 辣椒油的辛香气和着热气冲上面庞, 顿时叫人胃口大开。
赵若拙也在外间的食肆吃过这酸辣细粉儿。
但那酸辣汤是拿醋、胡椒和清水冲开的,滋味甚至寡淡,只刺激舌头,吃下去却觉得肚肠清寡。金水府邸的厨房做的饮食格外精致细心,与别处不同,这酸辣粉的汤底正经是用鸡骨加猪筒骨花时间熬吊出来的高汤,鲜香醇厚。
肉臊子是早就炒好了的。五花肉剁成碎碎的肉末,下锅炒得干干香香, 加入香料和酱后就变成了诱人的深褐色。
碗中加清酱、陈醋、盐、蒜水、花椒粉、辣椒油,滚热的高汤冲下去,瞬间酸辣粉就有了灵魂。
半透明的番薯粉极有韧性,煮好捞起来放进骨汤里。烫几片碧绿的青菜叶子, 挖一勺肉臊子铺在粉上,撒一把鲜嫩小葱和芫荽末,最后再放上酥炸黄豆粒便成了。
赵若拙先喝了口汤,酸酸辣辣的热汤和芫荽的香气叫人通体舒畅。然后迫不及待地满满挑起一筷子粉, 大口嗦入。这番薯粉又软糯又弹韧,裹着的红汤和少许肉沫,在嘴里的层次极为分明。风卷残云般嗦完一碗, 还能吃到几颗金黄酥脆的黄豆粒,整副肚肠都被抚慰得妥妥帖帖。
这些吃食薛恪平时吃惯了,此刻也不太饿,吃相自然斯文些。而七月底的微凉天气,赵若拙活活吃出了一头汗。
食罢,下人收拾了残羹离去。
赵若拙摘下戴的深灰软翅幞头,接过一旁婢子递来的帕子,拭了拭头颈上的汗,无比畅快。
赵若拙忽的转向薛恪,一脸愁容,“叔夜,为兄有一事相求。此事事关重大,乃是天底下第一等大事。”
惆怅中还带着点凝肃郑重。
见薛恪不再如平日那般冷凝,只是但笑不语,赵若拙更来劲儿。
赵若拙还想再编下去,薛恪浅浅勾唇,从容道:“要来吃饭,来便是。用‘求’这个字,叫人如何担待得起。”
赵若拙脸上装出来的凝肃也绷不住了,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我就是想来蹭饭。民以食为天,吃饭岂非天底下的头等大事!”
这笑声十分愉快爽朗,恰如他这个人一般,不拘小节。薛恪也不禁微笑。
婢子又为赵若拙戴上幞头,动作轻柔,衣袖间时有幽香。
赵若拙也来过金水官邸几次,从前也未见有婢子服侍薛恪,见她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耳边有青宝石坠子,衣着打扮全然不似普通的丫鬟,不由奇道:“这位姐姐是新来的?”
姐姐自然是客气尊敬的说法,樱儿低头笑了笑,道:“奴是郡君的婢子。郡君回了长公主府,长日无事,便想着来前院的书房看看有什么事可以做的。小胜才来不久,不惯服侍贵人,我便替他做了。”
小胜闻言,涨红了脸,深深地垂下头去。
樱儿觉得自己说话得体,笑容也是经过练习的,便大胆抬眼看薛恪。
却只见他俊雅面容上的笑意沉下去,视线掠过,直把人看得心头一凉。
袖兜里揣着的香囊是精心为相公缝制的,樱儿此刻觑见座上人的神情,慢慢袖管里塞了塞,不敢拿出来了。
薛恪淡淡道:“下去吧,我二人不需服侍。”
樱儿愣了愣,但毕竟很懂眼色,拉着小胜退下了。
赵若拙虽生得豪迈粗犷,心思却细,见薛恪禀退了下人后,才笑着轻咳一声:“啧,倒也是个伶俐人。那句戏文怎么唱的来着……‘若与她多情小姐共鸳帐,怎么舍得叠被铺床’,这丫头怕是有意于你。”
“此事,郡君可知道?”赵若拙又问。
苏蘅那样明快爽利的性格,若是知道了此事会如何反应?要是拿出当年当街扬鞭纵马的那股劲儿,怕是别再闹出什么事来。
薛恪垂眸,淡淡道:“她不必知道。”
“叔夜,不瞒你说,我……”赵若拙早已是半醉半惺忪,又斟了一杯酒灌下去,棠紫面皮又红了几分。他话匣子也打开了,叹了一口气,续道,“我好生羡慕你。”
这话已经带了几分醉意。
薛恪没有接话,安静地看着赵若拙,只等他说完。
有些倾诉,不必接话,聆听已经是最好的陪伴。
赵若拙果然说下去:“月前我母亲寄来书信,托了汴京中的熟人为我说了门亲事。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业已近而立之年,母亲的心事,我自然明白。那家小娘子自然不差,岂止是不差,配我赵某人简直绰绰有余,我本应高兴的。可是……”
赵若拙又倒了一杯酒,痛饮一口,他忽然说起了件不相干的事,“那日郡君帮小胜爹排影子戏,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迟了吗?”
薛恪想起来那日,是他约了赵若拙来给苏蘅的影子戏捧场。赵若拙迟迟才到,到了后两人只能站在人群外看戏。
薛恪问:“为何?”
赵若拙顿了顿,又举起一杯酒,慢慢道:“我去琅嬛院了。”
这大半年间,去的次数多了,琅嬛院的鎏金花都攒了一奁。这一次,终于远远见到了那正隔着楼头弹箜篌的行首。女子椎髻如倾,一席广袖,天上人般的模样。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一曲罢,不知为何,他脑子里翻来翻去只有李贺的这几句诗。
“自从见了她,一直心绪不宁得很……”醉意已经让赵若拙的语句渐趋零碎,“直到听到郡君排的《鲛人歌》里的唱段……有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之感。”
薛恪盯着深绯色的杯酒,沉吟不语。
蔷薇露的后劲绵绵涌上来,赵若拙渐渐委顿下去,伏首埋头趴在桌上,喃喃恍惚道:“原来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后半句没说完,便已醉倒。
薛恪唤来小胜照顾睡着的赵若拙,自己缓步走出前院。
残云收夏暑,夜空分外晴朗。
夜风褰起白襕大袖的一角。左臂经过秦显数次的治疗,已经有了一些起色,至少在这幽凉夜风吹拂过的时候,不再有那针刺般的疼痛。
独立于庭中,心中有波澜。薛恪先是沉默,然后面上有清浅的苦涩笑意。
好友的醉话不知为何彻彻回想在脑海中:
自从见了她,一直心绪不宁得很。
他竟也有一样的体会。
苏蘅的模样浮现在心头,她展颜明媚的脸庞,秾丽而张扬的眉眼,言笑时双眸若星。
很久以来,他像是孤身一人行走在悬崖边,一壁是母亲的泪眼和老师的教诲,另一壁是不得不为死去和流放的族人找回的道义与公正,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老师说,君子本性,无欲则刚。
他隐约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不会成功且注定令人失望的事情。因此他更要行得端正,行得清寡,才不会连累他人。
就像小时候的那几颗荔枝,他分明看到掉落在地上晶莹白糯的果肉,却不能捡起来,所以永远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违背自己的理智,开始无法抗拒她的明亮笑颜,鬼使神差地牵起了她的手,在她离开的时候恶恨这个府邸的安静。
他一直这个世间寻找的某种早就丢失的东西,她带来了。
眼看着自己如此贪恋,薛恪心甘情愿。月色明澈地照进庭院,他心中从未如此安宁而愉悦。
原来是,心悦君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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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热闹,市井喧哗,和畅楼便坐落在州桥边的大相国寺旁。
京中之人风气多奢侈,即便只是两个人饮酒聊天,也得要摆上饮茶的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只,新鲜蔬菜碗三五只,还送砌香樱桃、姜丝梅儿、糖霜桃条三例,所费的银钱不菲。这相当于后世的茶位费,不管点不点吃食都是必须要的。
苏家两兄妹又是最好精致清洁的人,点了店中的吃食还不够,又差人到店外去买了些软羊、玉板鲊、鸳鸯煎牛筋、姜醋金银蹄子之类店中没有的吃食。
“你且尝尝,这家店是京中做川饭最为出名的酒楼,比起你那番椒滋味如何?”苏璞笑道。
两兄妹在长公主府中待得不耐烦,悄约江吟雪,找了个吃川饭的由头溜出来。康阳和苏璋心知肚明,只由着去了。
苏璞、苏蘅、江吟雪三人对坐说话谈天,三人半年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一瞬间恍若回到了元夕之时。
坐在三层的高楼上,楼下的庭院廊庑花竹掩映,吊窗之外还能看到不远处的大相国寺。
苏璞见苏蘅一直探头看那大相国寺,不由笑道:“阿蘅,你又不是没去过,怎么一直看?小时候父亲母亲带你去,你总想着要回府,难道现在长大了反而对这佛释之道感兴趣了么?”
苏蘅只得又回来坐好。以前原身虽然去过大相国寺,可留下的印象极为淡漠,可见是真的不喜欢待在那里的。
但想想这千古名刹皇家寺庙尚未毁于战火,小说中鲁智深倒拔过垂杨柳、五鼠大闹东京城前出家的地方近在眼前,苏蘅不免还是有点小激动。
江吟雪见苏蘅如此,也微笑,“可惜已经过了初一十五,否则大相国寺开了市,其间可容纳万人交易,才更好看呢。”
苏璞为眼前两位女子的杯盏各斟了一杯杏子酪,悠悠然道:“这有什么难的,下次一同再来便是。”
苏璞从怀州回来,虽然分别了大半年,一切全无改变。
苏蘅笑嘻嘻,“那自然是好的。你们这么一对俊男美女,若不是我的哥哥嫂子,我要花钱请你们做伴,不知要多少钱才能请到?”
苏璞今日穿了颇有魏晋之风的玄色交领宽衣大袖,漆纱幞头上的两脚用簪花替代,这本该略显轻佻的装束却因为他俊美无暇的面容和宽阔的肩背而显得别样的风流。
江吟雪坐在他身边,穿了身淡紫窄薄罗衫,更显得肤色白皙。因为太过出名,她来时只能戴了帷帽,以白纱遮住面容,只露出弧度美好的下巴。她今日没有梳发髻,而是带了个白玉冠子。
苏璞知道苏蘅在玩笑,闻言浅笑着别过头去,并不说话。
江吟雪也不似平日那么温柔地接话。
苏蘅吃了根糖霜桃条,抬头忽然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头,不禁一时间让她小时候被父母吵架之后的冷战支配的恐惧。
楼下有丝竹之声,苏蘅侧耳细听了一会,又挑起个话头,笑吟吟地道:“这曲子弹的不好,我记得江姊姊的箜篌弹得是顶顶好的,可以作他们的老师了。”
作者有话要说:川饭就是川菜。那时候没有辣椒,多用胡椒花椒,香麻辣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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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薛日记:老婆不在的第一天,想她。老婆不在的第二天,好想她。
小苏日记:出去玩了一天,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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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写完一刷才发现居然无意中紧跟时事,刷了一圈b站微博,鹅真的太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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