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自七月一日起便有了多处热闹的“乞巧市”。xinghuozuowen多设在丽景门、保康门、阊阖门等内外交界的城门内, 其中以潘楼前的“乞巧市”最大,专门买卖七夕节所用的节物。
其间无所不有, 譬如磨喝乐、水上浮、谷板、花瓜、乞巧果、种生等等,连祭拜牛郎织女的楝叶都有得卖。
七夕前两三日, 车马便已经相次拥遏, 罗绮满街。
七夕正日将至,此时更是百样货物,车马喧阗,不复得出,至夜方散。
都城夜市,马行于街,酒楼极繁盛。烛火辉煌,这灯火香烟甚至使得夏天最为常见的蚊虫也绝迹, 可见其盛况。①
苏蘅这才知道,说七夕是“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的女儿节,实际上男女老少都趁着空出来玩。论说起节日的消费经济, 本朝人民的热情可一点不比千年以后的子孙们差。
厨房送来朝食时也赶个七夕的彩头,按着习俗做了好看的花样送来。
南瓜、萝卜、番薯等菜蔬雕作“谷板”,旋种粟令生苗,小茅屋小花木下坐着一对小小翁媪, 笑呵呵的田舍家农人之态,放在木盘上端来;香绿甜瓜雕刻成各种花样,多是攀藤的蔷薇或硕大富丽的牡丹, 谓之“花瓜”;油面糖蜜造为笑靥儿,类似于如今北方的“面花”、“面人儿”,栩栩可爱,谓之“果食”。
这些谷板、花瓜、果食都是七夕乞巧之物,花样奇巧百端,也属于本朝节日经济的一种。
笑靥儿是馋嘴的孩子最喜欢的,俗称“吃了没玩的,玩了没吃的”。
苏蘅和婢子们都还是天真的小孩心性,苏蘅自己首先挑了个脑袋大大、身穿宫装的仕女。
粉团软糯的小脸蛋儿,还点了两撇额黄,虎头虎脑,可可爱爱。
她又让其他人挑个自己喜欢的花样儿,拿着吃玩。
“阿翘,樱儿,”苏蘅见这两人站在一旁,笑靥儿的花样都差不多被挑光了,她们还站在一旁不动,招招手,“你们俩也来,挑个玩的,剩下的可不多了。”
阿翘难为情地看了看那些笑靥儿,摇了摇头。
阿罗在一旁,嘻嘻笑,大声宣布道:“郡君还不知道,阿池早就做了好大一个精细的门神,一大早就送给阿翘姐姐了!”
苏蘅闻言,噗嗤一声笑喷了口中的茶。
阿池你是怎么样的一个直男才会七夕的时候送女孩子门神??
阿翘闻言也兜不住甜甜笑容,却还佯装恼怒,作势啐阿罗,要拿扇子打她。
两人闹做一团,偏偏苏蘅是爱凑热闹的,还拍手起哄,场面一度失控。
歇了会,苏蘅转头问樱儿,“你呢,也不要?可是也有其他人早送了你个好的?”
几个月了,朱樱儿身上新新旧旧的伤和几乎哑了的嗓子终于好全乎了,这才来拜见苏蘅的。
苏蘅救她也是无意,听苏璞这几日就要回到汴京来,便又问樱儿还想不想回苏璞身边去伺候。想了想,大概也是不愿意,就打算放她自己出府谋生去。
朱樱儿不肯,跪伏在地上,道自己愿意留下来伺候郡君和相公,万死不辞。
苏蘅虽然不缺婢子,但见樱儿意愿这么强烈,细眉细眼的模样楚楚可怜,蛮顺眼,也就由她。
多一口饭的事罢了。
此刻樱儿咬唇摇了摇头,垂首小声道:“奴不要,相公郡君收留奴已是奴的福分。这些旁的东西,奴不能要,只求安安心心伺候相公郡君便知足了。”
苏蘅由得她去了,专心给自己手上的黄蜡填色。
黄蜡熔铸,倾倒在模子里,做成牛郎织女以及凫雁、鸳鸯、鸂鵣、鱼龟、莲荷之类样子的小玩具,以彩画金缕填涂。
黄蜡质轻,可以浮在水上,谓之“水上浮”。
“郡君的手真巧,”有婢子围观一阵,赞叹道:“这织女脸上的妆容倒和我们平日里画的不大一样,但是格外有神光。”
苏蘅唇角微扬。
又有婢子道:“不若郡君再涂一个牛郎,刚好凑成一对儿。今夜我们乞巧,就拜郡君画的这对牛女好了。”
“我不画,”苏蘅扔下笔,摇摇头,“我却不觉得牛郎织女的故事有什么感人的。牛郎看仙女们洗澡,还偷藏织女的衣裳,这才让仙女下嫁的,十足十的法外狂徒。织女爱上牛郎,怕是又恐惧又怜悯,若说这就是爱情,莫不是被洗脑了?”
说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织女初初被强行留在人间的惊惧又有多少人还在乎。
苏蘅看了看手中涂好的水上浮,道:“你们以后嫁人,定要嫁一个又爱你又尊重你的郎君,切切莫找个牛郎那样的。”
众人听苏蘅的话,又新鲜又出奇,莫名有点道理,都是一副思考状。
唯有朱樱儿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阁门外的薛恪。
他没有公务时依旧是一身着举子时的白色襕衫,左臂微弯垂于身侧,清寒单薄。
也许是过于高瘦的缘故,又或许是他时常习惯站立于热闹喧腾之外的缘故,轻易地给人留下疏朗孤独的印象。
唯有在众人看不见的时候,他静静听着苏蘅的高谈阔论,寒削之意化去了些,琥珀色的眼眸亦变得柔和,甚至带着点不自觉的笑意。
樱儿看见他,立即微笑站起身,疾步迎上前去,唤道:“相公。”
众人闻言皆行礼,薛恪眼神切换过来,淡淡一瞥,虽无不悦,却带着微妙的压迫感。这眼神令樱儿一凛,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错事。
薛恪举目看苏蘅,言简意赅,淡淡道:“今日你要去看秦大夫。”
苏蘅点点头,她自然没忘,于是搁下水上浮,换了身轻薄的衣裙:白褙子,樱色抹胸,淡绿罗裙,望之便觉清怡。
落日楼头,乱云逐飞鸿,绮霞低映晚晴天。碧空与热气随着夕阳落山而渐隐,傍晚有悠扬晚风。
朦胧淡色小月牙挂在天边,似女子靥边新晕,
看着并肩离去的薛苏两人,行动间绿罗裙与白襕衣袂相拂,樱儿望去,不无憾然与惶恐。
阿罗在一旁提点道:“你刚来不晓得也就罢了,相公一向是不喜欢人靠得太近的,下次可别凑那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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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弦灯烛沸重城,七夕节竟比想象中的更热闹。人群熙熙攘攘,路中是王孙纨绔追逐美人的油壁车,金碧照面光,另一面是闲坐于汴河边石凳上于夏月乘凉的百姓,摇扇谈笑,中间穿杂往来小贩唱卖,互不相扰。
苏蘅忧心叮嘱道:“那秦大夫脾气古怪,你待会就和我一道进去,他要看便看,你听他的便是。”
虽然江吟雪与苏璞一再强调秦青芦曾是在北方军中出身的金镞骨伤圣手,但毕竟薛恪的残臂是因她所致,若是治不成怎么办?她亦忐忑。
薛恪照例还是走在苏蘅身后半步。
许是两人并未像游街的小情侣或年轻夫妻一般挽着手,他身边虽有女伴,但楼头依旧有女子们以纨扇遮脸,扔了头上戴的茉莉花球在薛恪脚边。
香风袭来,苏蘅有点尴尬,不知道本朝民风风流剽悍至此。她抿抿嘴,不由放慢了脚步,偷偷往后觑着眼,想看薛恪作何反应。
很显然,此事于薛恪并不是第一次。
见他径直迈过去,神色淡淡,苏蘅这才收回往后觑的小眼神。走了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又往那楼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几个纨扇美人还依稀凝望着。
这就有点过分了。
苏蘅不知怎么的,心头窜起一小股无名火。
她垂下眼,一口气卡在喉头,想来想去,只好瞪薛恪一眼,想要甩开他快步往前走。
袖子忽然被人捉住。既而垂在袖笼中的手被牵起来。
苏蘅倏忽抬头,睁大眼睛看薛恪。
薛恪身上洁净的衣香传过来,他手指极修长,手掌很大,温暖干燥。
他并不回顾她,除了耳廓染上极浅的绯色,脸上神色亦是淡淡,“这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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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阊阖门东去南瓦子的青芦先生居所,要过了宣泰桥,入了柳阴牙道,绕进南瓦子最东边的光明巷。
一路行来,月光与灯光交相辉映,可见青砖路上甚是干净。
青芦先生的居所是上下两层四间房屋,第一层是临街的门脸儿,第二层是住人的楼。
这青芦先生的行踪僻怪隐秘。苏蘅学着江吟雪那日的动作,先扣了扣门扉上的环儿,不多时一个小厮探出脑袋张望,见的确是约好的熟客,这才开门。
一间小小极干净院落,院中栽着两棵大榕树。入夏了榕树枝繁叶茂,犹如一把绿绒大伞,倒也不负了“青芦”这个名字。
秦青芦还是一如上次一般,在二楼堂中问诊。他虽曾在军中呆过,但也许是因为过往经历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蓄了长长的胡须,今日穿了一身灰衫子,他显得比同龄人更为老迈。
秦青芦见苏蘅上了楼,面上也没有什么笑容,只略略一点头算作问好,然后问:“女郎,你说的朋友,可带来了?”
苏蘅原本准备了一番客套说辞,想把薛恪引荐给秦青芦。
她还未及开口,秦青芦的眼神忽的越过她,凝眸盯住她身后走上楼的人,半晌道:“恪儿?”
作者有话要说:①:关于七夕风俗、盛况以及后文写的各种小玩意的记录参考《东京梦华录》《岁时杂记》《铁围山丛谈》。闲话一句,《铁围山丛谈》作者蔡绦,蔡绦是蔡京的次子,蔡京就是那个奸臣 书法家的蔡京,他儿子们倒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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