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醒了,日影悠长,蝉鸣吱吱地拉长。xiashucom
苏蘅正和丫头们躲在水阁边的凉屋里打双陆。她一手用牙床上的玉枕支着脑袋,一手拨弄着双陆子儿。
今日手气不好,输了好几贯钱,苏蘅却也不恼,依旧笑盈盈的,道:“我输完了,要不然你们借我点接着玩成不成?”
这自然是玩笑。
偏生阿翘傻乎乎,真的解开荷包要给苏蘅送“粮草”。
阿罗和几个小丫头自然高兴,也贪玩,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半闹半笑。
水阁中夏风微凉,一枕角簟藕花香。
这时门房来报,道是宫中的内侍王玄同携着今上的赏赐来了。
苏蘅敛了敛仪容,便上前迎接。
这赏赐的名义是入暑时礼,宗室中凡有品级的宗亲都有。
苏蘅估摸着,难道宋朝也有高温补贴这么一说?
虽然上辈子常在电视里看见过这阵仗,但苏蘅头一回接着这新鲜热乎还带着那么一丝丝天家贵胄气的赏赐,她很没出息地暗戳戳搓了搓手,心情期待犹如等着接元春赏赐的大观园众人一般。
小黄门抬来赏赐,苏蘅探首一瞧,除去一众珠玉珍玩,宫中赐下的还有些平常极难见到的小玩意。
王玄同看苏蘅谢过恩后便在这些东西前面踱步,一脸“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但是又不好意思问”的发愁,便在一旁小心地提点道:“郡君您瞧,官家和诸位娘娘所赐的物件都是些稀罕的。”
王玄同开了口,苏蘅自然便要问他。
紫檀木的盒子中装着数只精巧小瓷瓶,拔开软木塞子,有淡淡草药芳香。
“这个是什么?”
王玄同笑道:“这是太医院上呈的洗面沤子。具体的制法臣也不懂,只知道是用茅香、藿香、零陵香、樟脑、黄糖等物研磨细末的药粉,用小袋包之,再用小瓷罐盛起来。郡君用时取一袋,以滚水冲开浸泡,然后取药水泡洗脸便是了。据说这洗面沤子泡的水有滋泽肌肤、芳香辟秽、温运气血的功效,宫中诸位的娘娘最是心爱。”
要说王玄同不愧是今上身边得意的内侍,三两句话把这沤子的来历用效讲得清清楚楚。要是放在现代,绝对是个带货主播的好料子。
苏蘅大概明白了,这洗面沤子类似于现代的洁颜粉,是真·药妆啊。
“这个又是什么?”苏蘅指着一个黄铜材质、嵌套镂饰、带立体扇叶的庞然大物好奇道。
王玄同道:“这是水转子。”
古来有冰鉴,类似于今天冰箱的存在。
苏蘅前世看古装剧,电视里娘娘们夏天用来冰镇葡萄西瓜的,便是此物。
回字形的器物内,四周可以碎冰,中间则可以放盛满引子或食物的盘碟。
冰鉴的两侧设有提环,顶上有盖板,上开双钱孔,冰饮置于其中不多时即可镇凉,倒是比在井水里沁凉这种天然原始的方法更加有巧思。
冰鉴常见,但中间矗着一根带着扇叶子转轴的冰鉴,也就是眼前的这台水转子,不常见。
这入暑时礼说是人人都有,但别人都只得龙凤茶团两饼,加冰玉髓手串一株,唯送到苏蘅这里都是别处没有的稀奇玩意儿。
水转子下头放冰镇凉食物,下头注水,抽拉轱辘风扇子便自然转起来,把从双钱孔中散逸的冷气吹向四周。夹着冰融的冷风阵阵,室内很快便凉了下来,消夏避暑,晌午时分用是最好的。
这等精巧物件也是造物局堪堪赶在大暑之前研造的,王玄同身在大内多年也未得见过,宫中统共便只制了三台。
一台在官家的垂拱殿中,一台在吴妃和小皇子赵颢的宫中,另一台便送来了这金水官邸,均是今上的旨意。
纵是王玄同是无儿无女的内侍太监,一路上看见这些物件,也不由暗暗感叹今上虽贵为天子,但其为人父,却与世间其他的父亲全无二致。用心之细,天可怜见。
苏蘅不晓得这一番因由。她点点头,这水转子在时人看来再珍贵,对于见识过空调**的她来说,也只是台手动的电风扇而已,威力毕竟有限。
不过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无穷,这水转子对于还没有全球变暖环境污染的本朝夏天来说,是绰绰有余的,苏蘅自然是高高兴兴地行礼谢过赏赐。
在庞大的水转子后面还有几盆不起眼的花草,浓绿肥厚的长菱形叶子,上面丛生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
苏蘅看着这花,总觉得有点儿眼熟,但一下子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宋人一向有好花的传统,欧阳修就曾写过此俗,“春时城中无论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大抵家家有花。”
可是宋人所爱的大多是烂漫硕大的花朵。
春来多喜扑戴牡丹月季、芍药棠棣、绯桃海棠种种。夏秋则喜欢扑戴金灯茉莉、栀子木樨、粉团金雀等有芬芳气味的小枝花朵。
宫中更是如此,何曾喜欢过这种平平无奇、无色无香的小白花?
不等苏蘅疑惑眼光转过来,王玄同便自动介绍道:“这花草名叫作‘番椒果’,赏看的不是这白花儿,却是它结的果子。郡君莫看这花如今寻常,等结了那红红黄黄的小果子,可煞是喜人哩,连宫中娘娘们也说从前从未见过如此周正夺目的红色。这是番商从海外新进贡的花儿,统共便只这么十来株,除了宫中,别处还不得见呢。”
王玄同领了苏蘅的赏,亦完成了今上交给他的“去看看朝阳郡君近来可好”的任务,打量着要回宫。
正巧这时厨房送来午食,苏蘅便请他一同用过点心再离去不迟。
外头日头正高悬在天中,威力照得人睁不开眼。
王玄同看了看那白热的日头,又看了看外间翻滚的热浪,便自然忙不迭地应承下来。
原本也不知道宫中的人要来,苏蘅吩咐下人备下的全是平素自己爱吃的,今日刚碰上又做石莲草糊,于是送上来的便是一碗碗黑乎乎、看不清形状的糊冻子。
“此物名叫‘黑玉膏’,是我府中特制的消暑良物,中贵人不妨一试。”苏蘅闭着眼睛瞎吹,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给外人报菜名也得文雅些,抬抬场面。
王玄同虽犹豫着,但郡主所赐,也不敢推辞,只觉得此物名叫“黑玉”实在贴切,便只能闷头喝下去——微苦的草冻,配上甜甜的凉茶,清凉的薄荷,加上其中的蜜豆和桂花,又顺滑又嚼头。
比起宫中动辄便用大量牛乳和蔗酪浇上去的糕果蜜供,别有一番沁人心脾的清新舒服。
苏蘅并未不像其他宗亲那般,因王玄同是官家身边的贴身太监而有刻意逢迎之举。
她送来的吃食家常得不能再家常,倒叫人觉得真诚大方。
说了一会子话,太阳渐渐偏西。
有下人来禀,道是郎君差人来报,今日同驸马都尉一道在宫中与官家议事,晡食不必等他。
苏蘅怔了一下,不觉好笑,心道薛恪近来倒是客气,还关心起她的一日三餐来。至于驸马都尉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老爹苏璋。
翁婿两人在一处,两个都不是善言辞的人,尤其是薛恪,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苏蘅想到此处嘴角便勾起来,若非在宫中,那画面必然是很有意思的。
不过想想,有官家在,大抵不过是谈论朝政之事。
近来苏璋的《汴京食单》前两卷编纂工作将成,薛恪在翰林院修编典籍之事也将成,都是为了明年的大庆典,想来是有话可聊的。
王玄同是个人精,一见苏蘅脸上是懵然的微笑,便猜到她必定不晓得薛恪即将擢迁的消息,锦上添花的事情谁不愿意做?
王玄同拱手笑道:“郡君莫怪,本不该和您说起前朝之事,但恕臣多嘴一句,薛修编忙自有忙的道理。”
王玄同一来是因为他心知肚明苏蘅的特殊身份,二来是苏蘅通身有叫人莫名喜欢的本事,令人忍不住分享好消息的心情。
“官家有意从翰林院中迁任一人为新的起居舍人,怕是过不了两日,郡君便要改称郎君为相公咯。”
在本朝,“相公”并非对丈夫的称谓,而是对高官的称呼。原本只是对宰相的尊称,但渐渐亦都用来称呼要臣。
中书舍人一职官阶虽不高,但地位极重要,一声“薛相公”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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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玄同回宫后已是日暮,赶忙回到垂拱殿向今上复命,自然是事无巨细地禀告今日见苏蘅之事。
今上原本正在批阅奏折,朝中政事颇繁杂,有言官接连上书弹劾枢密使贾松岩。
贾松岩为人老道狡猾,为官却庸碌,能够官至宰相并非因为政绩多么出色,而是因为资历老,又在朝廷数次风波中颇有眼色地站对了位置,屹立不倒。
尤其是当年弹劾薛崇越一事,贾岩松出了大力,先帝很是信任。
薛氏一案,牵连深广。
莫说是薛崇越和他的子孙族人被禁令永拘守流放于幽州,就是朝中支持薛崇越的主战派也有不少被牵连抄家,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入教坊的入教坊。
但是有人倒下,便有人复起。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帝王权力的麾下永远不缺近臣。
贾岩松便是凭借此案一路青云直上的,从小小宝文阁待制擢升为龙图阁学士,再到掌军机大权的枢密使,权侔于宰相。
而今贾岩松遭人多番弹劾,也是因为他在其位不谋其职,空有资历,而无实绩。
今上正为此事头疼不已。
若不理会这些弹劾,堵不住言官悠悠议论;若依照言官的请旨彻查贾氏历年手上的案子,偏偏他是太后的表弟,先帝的宠臣,如何轻易动得。
见王玄同进来,今上不由轻轻搁下手中小毫,专注听王玄同回禀。虽然禀报的都是些生活中细枝末节的小事,但今上的眉头却不觉渐渐舒展开来。
尤其是听到苏蘅还变废为宝自制了夏日甜饮时,今上不由露出难得一见的慈蔼笑意。
听罢后须臾,今上和颜道:“那黑玉膏,你且令宫中的御厨也照着做来试试。”
半月之后,官家喜食一种名为“黑玉膏”的凉食的消息传遍了大内。
汴京的王公皆以仿照宫中习例为风尚,也开始流行起这原本廉价却稀奇的吃食。乃至于商贩坐地抬价,古有洛阳纸贵,今有东京城中“石莲藤贵”,一斤干藤竟也卖到了五贯钱的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