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坐到被雨水打湿的竹阶之上,过了许久,徐徐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萧珩道:“我在想,你走之后,我要花多少时间来修葺这座竹楼。”
明玉不由一笑:“梅音长老怕是不好对付吧?”
萧珩笑道:“可不是,几乎把这座竹楼都拆了,花了我不少功夫才修好。”
明玉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不是来跟你打架的。”说罢,摸出怀中一个酒壶递给他,“这是咱们从前常喝的酒,特地从苍梧山带来的,你喝一口罢。”
萧珩默然接过,喝了一口,又将酒壶递还给他。
雨点击打在蕉叶之上,幽幽而鸣,两人默不作声喝了一阵,直到酒壶见了底,明玉方才瞅了他一眼,慢慢道:“萧珩,你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记得在七弦山庄时我们曾说好——”
萧珩面色一变,打断他冷笑道:“话是没错,可那时我若知道长书会因铸造此剑而离开我,那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
明玉目中闪过一丝悲切之色,将空酒壶往竹阶外一扔,低声道:“世事无常,那时又何尝有人会料到最后竟是这个结果?”
萧珩闭上双目,手指微微颤抖,稍一用力,“啪”的一声,手中竹笛断为两截。
明玉沉默一阵,缓缓道:“可是如今事实已成,无论你接不接受,长书总归是回不来了……萧珩,她费劲心血铸造这把剑,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萧珩睁开双眼,惨然笑道:“师叔,你别说了,总之一句话,她留给我的也就只有这把剑了,你如果要拿走它,就先杀了我吧……”
明玉心头又气又痛,抓住萧珩双肩,大声嚷道:“萧珩!你这又是何苦?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
萧珩唇边笑意苦涩,喃喃道:“你不杀我,就拿不走此剑……你知道么?长书是用的斩魂之法来铸造的它,就是这把剑,吸噬了她的精血,抢走了她的魂魄!”
明玉心头一酸,双手颓然垂下。萧珩面色惨白,将他大力推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了几步,提起平台角落里的一坛酒,将坛口的封条一把撕去。
明玉跟上前来,将他手中酒坛夺走,喝道:“够了!别再喝了。这是长书自己的选择,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你拒不把剑交出,难道她就能回到你身边?”
萧珩身体颤抖,只沉默不语,抢过酒坛咕嘟嘟灌了几口下去,弯腰咳了几声,才慢慢笑道:“你说的没错,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过虽然我无法阻止她这么做,却可以阻止这把剑被毁去,至少……至少借由这把剑,我还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若是它也不在了,那我便什么也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目光发直,语声渐低,“啪”的一声,将那酒坛狠狠摔在竹台角落,软软跌坐在台阶上,将头埋入双掌之中。
细雨纷飞,竹台上积水闪着银光,顺着青阶蜿蜒流下,滴滴答答,溅落在楼下绿丛之间,天色渐渐昏暗,迷离烟波中,只有滔滔江水一刻也不曾停歇,迤逦着奔流而去。
明玉长叹一声,在萧珩身边坐下,拍拍他肩头,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难道就因为你舍不得这把剑,便要置整个青锋谷于不顾么?不管发生过什么,青锋谷毕竟是养育你长大的地方,长书如果还在,知道你这么绝情,她又会怎么想?”
萧珩双手微微颤抖,只埋着头不说话,明玉抬头望着灰蒙天际,叹道:“萧珩,你应该比我更了解长书,她……可以说是为铸剑而生的人,绝不会愿意自己留下的这把剑被你束之高阁。你我都是铸剑之人,当知道一把剑若不能发挥作用,对于铸造它的人来说,便什么也不是,当初铸造它而耗费的心血全都没有了意义……萧珩,你我如今已不能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尊重她的决定,让这把剑发挥它的用处,回报她所做的所有努力啊……”
萧珩慢慢抬起头,双目发红,颤声道:“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只知道,如果这把剑也毁了,那么她留在剑中的精魂也就散了,在这世上,她便真正切切消失了,不见了,这一生,我即便穷尽所能,也没有办法再寻回她的一丝踪迹……这种害怕和恐惧,是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你明白么?”
明玉哑然半晌,自怀中摸出一本书册,拉过他双手,将书册放到他手心中,萧珩低下头,哑声问道:“这是什么?”
明玉道:“是林师姐的笔记。本以为里面会有一些关于当年掌门所做之事的记录,可我仔细看过了,里面只寥寥提到了一点,其他的,你自己看吧。”
两人衣衫尽已湿透,那卷书册的纸页早已润湿,萧珩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默默捧着书卷,站起身来,踉跄着走入房间,将门“碰”的一声关上。
明玉迎着斜飞的细雨,深吸一口气,终是下定决定,慢慢起身走到他门外,低声道:“萧珩,你名义上虽是我的师侄,可实际上一直是我最看重的兄弟,我的确无法体会你的痛苦,但既然你如此舍不得这把剑,我也再不会勉强你交出它来,就让它好好陪在你身边吧——你把真的真钢剑给我,只要换回解药,去了燃眉之急,我们全谷弟子,上下同心,拼死一战,绝不让玉归浓打开地宫便是。”
房内悄无声息,明玉又站了一会儿,无奈道:“我知道我们本无资格再要求你什么,不过真钢剑关系着整个青锋谷的存亡,如今天泉水还在等着解药,我不信你真能坐视不管,你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明日一早,我来取真钢剑。”
萧珩一动不动坐在房中,听他去远了,目光缓缓转向桌上两把一模一样的宝剑。
烈酒还燃烧在胸腹之间,可此时此刻,却是他这一个多月来最为清醒的时刻。
桌上并列的两把宝剑,无论哪一把,送出去的后果,都是他绝不愿看到的。
可不管再怎么逃避这个问题,再怎么麻痹自己,今天,也终于到了做出选择的最后关头。
不论多么艰难和困苦,也势必要作出取舍。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屋外雨声渐渐稀落,他枯坐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慢慢抬起手来,抽出桌上剑鞘下压着的一张纸笺。
他并未点灯,目光却分毫不差落在那张皱痕交错的纸上:
“……明天,就是它最后的时刻了,只要最后的一道工序完成,我就可以不用再撑了……这段日子,每每到了晚间,我也不敢入睡,就怕一睡之后便再也醒不过来。有时我昏昏沉沉坠入梦中,总好像被困在地底的最深处,黑暗全然没有尽头,我无能为力,只能等待。
每当挑灯凝视它时,我会常常庆幸我是阿娘的女儿,庆幸我生在青锋谷,也庆幸一痕先生把我带到了百灵岛,我因而能与你相知相惜,并且在有生之年里,可以和你结为夫妻,共享那一段快乐的日子。就是那些回忆,支撑着我度过每日每夜的煎熬,如果没有你,我一定是没有办法完成它的。
我不敢恳请你的原谅,可我实在是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挣扎,看着即将成形的它,我心里既有难过,又有欢喜,难过的是因为它,我不能再回到你身边,欢喜的是我终于还是完成了它,完成了这个挑战。
它还有小小的瑕疵,而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修正了,可不管怎样,我终于还是做到了,而且因着它的完成,青锋谷终于可以重归平静,而你,也终于可以完成你一直以来的心愿,所以这一生,在铸剑之道的寻求上,我已无遗憾和不甘……”
萧珩默诵着已经看过了千遍万遍的话语,目光直直盯着最后的几行字迹,良久,取过桌上一把宝剑轻轻贴在脸颊上,低声呢喃道:“长书,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这段时日,我与它日夜相偎,可总是没有办法梦见你……你果真这么狠心,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么?”
他低声苦笑着,霍然起身,抱着长剑走出房门,找到一罐酒坛,扯开封条往自己脸上浇去,酒入愁肠,却赶不走心中的悲伤和落寞。雨已停,风亦住,而他心中的那片天空,却再没有了拨云见日的那一刻。
萧珩大醉,自竹台上翻身跌下栏杆,重重摔倒在泥地之上。疼痛袭来的瞬间,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剑,双目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幽邃玄暗的长剑,颤声呼道:“剑灵啊剑灵!她穷尽心力铸造了你,你可能告诉我,如今她芳灵何在?今生今世,可有再相聚的一天?”
蕉叶上的雨珠滴答而落,绝望而怆然的猝呼回荡在幽深的夜里,却只换来风声若有若无的回应。
萧珩仰躺在泥泞之中,胸中空空茫茫,直到天空中乌云渐渐散去,一束清亮的月光探出头来,映照在悄然无声的刚毅长剑上,他方才眯了眯眼,躲开那炫目的光辉,颓然支起胳膊。
怀中却在这时掉出一卷书册来,萧珩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方记起是明玉交给他的林雁辞笔记。
他迟疑片刻,就着月光慢慢翻开书页。
发黄而湿润的纸页上,记载着一次次的铸剑过程和心得,却在每一行字的固定位置,留下了一些端倪,挑拣出来,每页不过寥寥数字,却记录着一个严苛的母亲,对女儿深藏在心底的疼爱和期望。那心灵性慧的女子,不愿在平日的教养中过多表露出慈爱和温柔,又怕女儿日后责怨,便以这样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将柔情注入到这些纸页之中,完好地保存在最安全的地方,期待着有朝一日,女儿在翻阅自己的笔记之时,终能明白她隐埋于心的舐犊情深。
随着一页一页翻开的字迹,一个女孩的成长痕迹渐渐浮现在时光之中,萧珩眉目渐转柔和,眼中却慢慢落下泪来。
“癸巳年九月,阿囡出生。取名长书,取卷帙浩繁,海纳百川之意。”
“远歌出走,阿书整夜啼哭,抱她于臂中,更夜不得眠。”
“蜡月冰封,于天泉下游掘开厚冰,命她将手浸于寒冰之中,以磨骨砺志,疼肿三日方消,阿书夜不能寐,我亦辗转难安。”
“离桑剑出,我弃之于火炉,阿书心伤,旋即立志图强,我心甚慰。”
“寻远歌于云城,其之声色俱厉,令我梦断心碎,韩氏与薛氏之证亦无必要出示,复寻阿书,竟然见她手执竹笛,心灰意冷之下,狠狠斥之心不能二用,阿书甚是惶恐,自断竹笛于膝下,回谷思之,深觉后悔,晚矣。”
“萧氏入谷,师父揽之,阿书消沉,自关于剑室之内,两日两夜不归。”
“远歌弃之不顾,我既为母,便不适为师,放眼青锋谷,莫有高过韩氏者,思来想去,为阿书故,遂毁去证据,以期消除韩氏顾虑,尽力教导之,我之一生已是无望,惟愿阿书不要步我后尘!”
“今晨,阿书问我‘长书’是否‘常输’之意,若能以此鞭策之,便且将错就错。”
…………
“阿书年满十五,晋为青衣弟子,年华初绽,清颜之美,我望之亦觉神怡,时有一懵懂少年于窗下窥探,我以言语试之,阿书浑然不觉,心中唯有铸剑,我甚安心。”
…………
萧珩目光久久落在这一页之上,长睫轻颤着,慢慢闭上双眼。十五岁时的她,他明明是见过的,可记忆中的身影,怎么也不如字迹中浮出的摸样来得清晰。倘若岁月流转,他一定在那时便紧紧抓牢她,在她成长的时候便与她相伴,不错过一丝一毫溜走的时光。
书册慢慢滑落,醉意袭来,萧珩微微而笑,眼前渐渐模糊。朦胧之中,他似走入落花满地的静谧院落,穿过一扇扇雕花门栏,拨开翠意吟醉的柳枝,来到书香氲染的窗下,像一个懵懂不识情味的少年,呆呆凝望着窗内的少女。
少女一身青衣,裙裾在脚下散开,像是水中盈盈铺开的荷叶,她眉目如画,双颊如同碧叶之间的粉色轻荷,如墨长发整整齐齐垂在脑后,明媚天光中,她正襟端坐在书桌旁,手中握着一支笔,安静地垂眸沉思,正是她十五岁时的摸样。
萧珩心悸,“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光晕之中,她转过头来,稚嫩的脸庞上有着清清楚楚的不悦神情:“你是谁?为何闯入我房中?”
他不觉热泪盈眶,愣愣看了她许久,哑声道:“长书,是我,你不认识我了么?”
她轻蹙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脸去,轻哼道:“我怎么看你很像萧珩那家伙?不管你是谁,你还是快走吧,我还要抄书呢,不把书抄好,阿娘便不让我去剑室。”
萧珩胸中隐隐作疼,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柔声道:“要抄什么?我帮你可好?”
她托腮想了一会儿,笑道:“那你来帮我抄吧,抄好之后,拿到剑堂去找我。”
萧珩只觉心安,脉脉花香中,他不知不觉,片刻便抄完了好几张,抬头一看,她已不在房中,他心慌意乱之下,立时起身,匆匆拿了那叠纸往剑堂找去。
一路绕过憧憧黑影,光影交错间,他终于踏入森森剑堂之内,通红的剑炉旁,她一身白衣,已是黎家渡时的样子,高举着一把长剑,划开臂上的肌肤,鲜血成串滴落到剑炉之中,她面色惨白,却朝着他微微一笑:“你来了。”
萧珩骇然疾呼:“长书,不要!”大步抢上前,可明明已经抓住了她,她却在他怀中渐渐消失不见,萧珩心魂欲裂,大叫一声,自梦中惊醒过来。
梦境中的锥骨之痛,仍然让他痛不欲生,他胸口剧烈起伏,痛苦地喘/息着,跌跌撞撞站起身,来到江边,一头扎进冰冷的江水之中。
寒水刺骨,他浸在水中,直到浑身僵冷,方才慢慢浮出水面,呆呆瞧着天边月晕和星光渐次隐去,于无可奈何之中,等待着又一次的日出。
骄阳升空,雨水洗净的天空一片明澈,阳光下,明玉拨枝踏叶,缓缓而来。
萧珩已换过一身衣衫,静静坐在树荫之下,膝上横着一把三尺长剑。
明玉远远望见,不由加快脚步,萧珩见他走近了,慢慢站起身来,双手将剑捧起,面无表情道:“师叔,真钢剑在此。”
明玉瞧了他片刻,方才伸手接过那把长剑,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心道:“这分明便是藏剑阁中的那把真钢剑啊——他果真舍不得交出假剑,也罢,如今有这把真剑,也是好的……总之做好准备与玉归浓决一死战便是。”
他想到此,眉目一展,朗声笑道:“好!有了这把剑,天泉水毒指日可解,萧珩,你跟我回青锋谷么?咱们同仇敌忾,一起再把越王八剑从玉归浓手中抢回来!”
萧珩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良久转开目光,淡淡问道:“你是回青锋谷,还是直接去百灵岛?”
明玉道:“先去百灵岛。”
萧珩沉吟一会儿,道:“也好,那我即刻带信给我哥哥,请他陪你到百灵岛走一趟,此剑换回的解药是真是假,他一看便知。”
明玉点头道:“那便再好不过。萧珩,你——”
他话未说完,萧珩已转过身去,衣袍轻荡,转眼走上竹楼。
明玉心头有些失望,立于树下无奈瞧着他的背影消失于竹楼之中,方才将剑收好,默默离开。
他拿了真钢剑,并未回青锋谷,只在海边一处港口等着颜雪。颜雪自南厉府事变后已回了北厉生活,不几日,常九护着颜雪赶到,明玉又唤了几名在附近散游的青锋谷弟子,雇了船只,齐齐上船,扬帆去往百灵岛。
整座百灵岛,已是玉归浓的辖地。明玉到了百灵岛附近,也不上岸,只让人传话过去,要玉归浓派人将解药送到船上。
玉归浓听说真钢剑已到,心情大悦,不多时果然派了人将一个木匣子送过来。颜雪揭开盒盖,捻出药粉细细看了一阵,点头道:“没错,这解药是真的。”
明玉心头略松,吩咐船家调转船头,自己携着真钢剑跳到送药之人的船上,朝着颜雪微微笑道:“那就烦劳颜兄先把药带回去,我已传信回去,我师父会在岸边等着你,还请颜兄亲自把药交到我师父手中。”说罢郑重行了一礼,“有劳颜兄!”
颜雪回礼道:“尽管放心便是。”
明玉看着船只渐渐消失于茫茫大海之中,才对那送药之人道:“走吧。”
感谢Muge,被坑得毫无怨言两位朋友投的地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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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七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