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绚丽,燕语莺啼,青樱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身来穿好衣服,哼着小曲儿打开房门。
门外石凳上,正静静坐着一个黑衣青年,青樱瞧了他一眼,见他满头银白发丝,心中颇为奇怪,四下打量道:“你是这庄子里的下人么?萧珩和傅长书呢?”
那黑衣青年拄着双拐站起身来,淡淡道:“他们走了,今日起,你便好好呆在这里,不得出房门一步。”
青樱听见他的声音,不觉呆了一呆,再仔细瞧了瞧他的身形,后退一步,失声叫道:“你……你不是御风阁里那药人么?”眼珠骨碌一转,娇声笑道:“还真想不到,原来你长得这般美。”
那“美”字落入颜雪耳中,他不着痕迹皱了皱眉,目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嫌恶之色,随即面无表情道:“这段时间,会有人给你送吃喝来。”说罢,转身出去。
青樱不服道:“凭什么要关我?”
颜雪停住脚步,也不回头,只轻描淡写道:“若是不想被玉归浓找到,你便尽管出去……要不是有人相托,我何须管你?”
青樱脸色一白,喃喃道:“他来了么……”见颜雪已走到院门口,忙追上前,讨好笑道:“别走的那么快嘛,你怎么知道玉归浓来了?萧珩和傅长书又去了哪里?要不,我去找他们,就不麻烦你了。”
颜雪冷冷道:“不知道。”他出去片刻,便有几名七弦山庄守卫进来,躬身道:“青樱姑娘,请进屋。”
青樱无奈,只得转身进了房间,听见房门被外面的人锁上,不由顿足暗骂道:“死瘸子,以为这样就可以关得住我?”话虽如此,到底心内害怕,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日晚间风清月明,叶霜华与叶晚亭姐弟俩以琴会友,庄子主人叶王真虽不在府中,七弦山庄仍是宾客盈门,欢声笑语不断,青樱远远听见熙攘之声,不觉心痒难耐,暗中寻思道:“躲了这几日,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不如趁他们请客之时,出去溜达一转,闷都要闷死我了……我且去舟山城内逛逛,找点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也好捱过这段日子。”
她本就是坐不住的人,老老实实在房中呆了几天,早觉浑身不自在,几乎连窗棱都快给她扒出几个洞来,如此一想,更无迟疑。
不多时,一条人影自七弦山庄墙头上滑下,快速闪进夜色之中,直往舟山城内而去。
城中灯火集汇,璀如明星,夜市中人流如织,各类稀奇玩意琳琅满目,青樱看得眼花缭乱,心头大为畅快,不知不觉逛到一处杂耍摊前,正站定脚步,耳边一声极轻的语声忽然响起:“青樱姑娘,请跟我走。”
青樱脸色一白,低头便走,快速钻入人堆之中,身边那人如影随形,轻而易举跟上前来,一把捞住她胳膊,青樱无奈,只得抬头笑道:“浮影大哥。”
浮影面无表情,只点头道:“姑娘跟我来。”
青樱被他制住,乖乖随他出了城门,来到城外一处幽暗山林之内。玉归浓静静坐于一株槐树之下,月光半明半暗,正落在一张不辨喜怒的脸庞之上。
青樱扑上前去,拉住他袖子道:“玉叔叔!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玉归浓见她如此,不觉啼笑皆非:“你不是一直在躲我么?怎么却怪我不来找你……”
青樱微微嘟起小嘴,撒娇道:“哪有……我一从百灵岛出来就后悔了,这外面没什么好的,还不如跟在玉叔叔身边……”
玉归浓面色一冷:“青樱,你也太胡闹了,你走便罢了,却又与萧珩和傅长书暗中串通,偷了我的惊鲵剑去,这笔账,可要怎么跟你算才好?”
青樱脸埋在他的袖子中,委屈道:“还不是你非要送我回连云庄,我才不得不想办法逃走嘛,不过碰巧遇见他们两个罢了,玉叔叔,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罢。”
玉归浓轻轻抚摸她头顶青丝,慢慢道:“谁让你不知轻重,沉不住气,私自跑回燕归山去?你是我从小养大的,我怎会真的舍得让你给薛凝祭剑?我本来自有打算,你一回燕归山,你干娘便要我关着你,把你送回去,你也知道,你干娘的话,我不能不听……”
青樱抬起头,疑惑道:“干娘?”
玉归浓道:“这也怪你平日不知好歹,处处与她作对,这才惹怒了你干娘,雁归山上,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所以不得不如此待你……其实你若再等上一段日子,我出了百灵岛,便会来连云庄带你走的。”
青樱面上露出一丝怀疑之色,玉归浓凝视她片刻,笑道:“你以为没有我的授意,你真能从燕归山逃走?你与弦月干的好事,我可清楚得很……”
青樱不觉红了脸,低下头一言不发,玉归浓叹道:“若不是我故意把房门钥匙留给了弦月,弦月那点本事,如何能放你出来?哎,我表面上须得顺从你干娘,这才假借弦月之手放你出岛,你那天偷了我一瓶药,我也看在眼里,那药极之珍贵,若不是想着你拿去好作防身之用,怎能任你轻易拿走……我的苦心,你可明白?”
青樱心头暗道:“原来我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莫非到了最后,我还是无法摆脱他么?”懊丧之下,强打精神笑道:“玉叔叔,青樱现下可都明白了……怪我不识好歹,你原谅我罢。”
玉归浓温声道:“以前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你跟我回百灵岛吧。”
青樱面露恐惧之色:“不……玉叔叔,我,我不想回去,干娘她……”
玉归浓轻轻笑了一笑:“你干娘她老了,哪有你伶俐?你放心,我定会护你周全,再说如今薛凝既已身死,祭剑之事自然作罢,她也再没理由动你。”
青樱无奈之下,只得低头“嗯”了一声。玉归浓起身,淡淡道:“走吧。为了找你,我已在这里盘桓了多日,回去还有诸多事务,不能再耽搁了。”
青樱暗中咬牙,只得跟上他脚步。玉归浓眸色忽深,转头看她一眼,低低笑道:“小青樱,你可别让我失望呀……”
风过山林,他一声笑语轻如蚊呐,几不可闻。
忽忽一月过去,暮夏天光正盛,骄阳洒落在奔腾不息的江面上,激起潋光千里,繁木丛绿的江岸边,香气浓郁,正是缅桂花开的季节。
一株大青树华茵如盖,须丛密植,挡住了刺目光线,树荫之下,长书枕于萧珩膝上,正闭目沉睡。
从萧珩的角度看去,她长而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白皙的脸上一片柔和,在跃动的光影中愈加朦胧秀丽。
微风轻轻吹落一树缅桂花瓣,白云出岫,长天悠悠,他但愿时光就此停驻,这一刻的静谧和安宁,永远都不要溜走。
这一月,是他渐渐平复伤痛的一月。叔父和父亲的猝死带给他的痛苦和消沉,在日夜的劳作中得以慢慢沉淀和疏解,心有寄托,便能重新振作,继续前行。
这一月,是日夜颠倒,不眠不休的一月。仔细地观察剑炉火候,一点一滴记录下炉中温度的变化;夜以继日改进剑炉结构,以获得更多的自然风力,甚至为了得到更好的木炭,到这南柯江的上游密林中伐木砍树,建起炭窑亲自炼制上好木炭。
这一月,也是愉悦和快慰的一月。放下萦绕于心的琐事,一心一意专注于最喜爱的铸剑过程,有心有灵犀的同伴,可以在相得益彰的讨论中得到新的灵思和感悟,即使偶有争论,也会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亦不过会心一笑,便能握手言和。
这一月,更是有生以来最为放松平和的一月。每当日落西山,偶尔偷闲之时,他坐在大青树的枝桠间,轻轻吹起竹笛,身畔的人依偎在自己肩上,便是心情飞扬,鲜明而饱满的时刻,长久空悬的心踏踏实实落地,一生所向往的幸福不过如此。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伸出,轻柔拂去她面上沁润着醉人香气的几片如雪花瓣。
长书睫毛微微一动,继而睁开眼睛。
她目中有微微的茫然,伸了个懒腰,见萧珩含笑看着自己,忙起身坐好,埋怨道:“什么时辰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旁边的剑炉之内炭火充足,熊光炽炽,萧珩看了一眼,笑道:“昨晚你守了一夜,现在风力尚足,不如多歇一歇。”
长书起身走到剑炉之畔,仔细查看一阵,回头笑道:“这剑炉经咱们改造过后,果然省了不少力……我看再有十多天便可出炉了。”
她面上忽闪过一丝恍惚,低语道:“我记得那时我铸造涵光剑,只用了一块黄铁,足足烧了近一百天,想不到如今两块黄铁,短短四十多日便已到火候……”
萧珩给她枕了半日,手足俱酸,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身体,双手交搭,压了压手指,微微笑道:“可见人之潜力无穷,再说咱俩联手,自然事半功倍。”
长书心头快慰,想了一想,又有些惆怅道:“那时在谷中争得你死我活,倒不如早早合作,也能铸出不少好剑出来……平白浪费许多机会。”
萧珩一本正经道:“是你要跟我争,我可没有要跟你争,躲你都来不及。”
长书白他一眼:“谁让师父和师公天天夸你?我就是看不得你的得意摸样。”
萧珩摊手苦笑:“我哪有……你铸出的剑,其实师公一直都要我仔细揣摩的。单就技艺本身来说,我不如你,不过因为我自小跟着叔父长了不少见识,可以博采众家之长,不比你在青锋谷眼界受限。”
长书想了想,笑道:“也是。我下了苍梧山,也自觉铸剑之术提高了不少,可见眼界和心胸才是至关重要的。”
她瞧了瞧剑炉中的铁汁,坐下身来拉了拉风箱,道:“不说这个了。对了,一月之期已到,你什么时候走?”
萧珩道:“孟兄倒是已经回去了,我已给师叔带信过去,让他十五日之后在七弦山庄等我,”说罢一笑,“我想等着,看到剑胚出炉之后再走。”
长书点头:“那你走之前,记得把真钢剑的图纸画好。你要带走它去给那几脉死士过目,剑胚一出炉,便要按着真钢剑的纹理进行锻打,没有图纸可不行。”
萧珩道:“这是自然。”
长书看看天色,笑道:“我去找找朱五爷,你先看着剑炉。”
朱易的住处离两人尚有十数里,他听说剑炉火候将至,也不由啧啧称奇,长书问起淬火之事,朱易便眯着小眼道:“那黄铁你拿来给我看时,我便觉得其质坚硬,比之一般的生铁更难出形,锻打之后恐需在淬火之水中多下工夫,以防止过力锻打可能造成的纹裂,你且先试试看,或许多加点骨油在内会好些。”
长书点头,又讨教了一番,这才往回赶去。
傍晚花香愈加浓郁,漫天晚霞之中,萧珩一袭缟素白衣,眉色清润,正坐在剑炉之侧,借着炉内火光细细画着图纸。
长书上前看了片刻,萧珩便搁了笔,抬首道:“我走之后,你先用图纸将就几日,我最多不过十天便会带着真钢剑赶回。”
长书拿起真钢剑,细细端详了半日,将方才朱易所讲说了一遍,萧珩沉吟道:“我在这南柯江的上游伐木之时,见到上游江水水质更佳,且密林中飞禽走兽极多,想来水中沉积的矿物和骨油也更丰富,用来淬火应该更合适,只是经西峪江水汇入后冲淡不少,不如过几日,我去上游挑些来给你备着。”
长书点头笑道:“如此最好。”
两人衣不解带,交替守着通天剑炉,这日午间萧珩担水回来,便见长书一脸喜色,雀跃候在那株大青树之下,兴奋的神情中又似乎含着一些紧张。
萧珩将水倒入水缸之中,走到剑炉之前看了一眼,微微笑道:“不还有一个多时辰么?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长书推着他道:“废话少说,快去沐浴。”
萧珩也不敢耽搁,自去房中沐浴净身,换过一身干净衣裳,两人摆起香案,燃起一注线香,郑重拜了三拜,萧珩熄灭炉火,长书高高站于旁边的炉架上,深吸一口气,自炉内引出铁汁。
她双目眨也不眨,聚精会神将铁汁灌入剑范之中,呲呲青烟中,通红的铁汁缓缓凝结,成形为三尺余长,两寸见宽的古剑摸样。
长书跳下炉架,抹去额边沁出的细汗,萧珩瞧着剑胚叹道:“如今第一步已经完成,往后的锻打和淬炼才是更为关键和困难的。”
长书“嗯”了一声,点头笑道:“我有信心,一定会完成它。”
萧珩沉默一会儿,道:“但愿一切顺利。”
剑胚还待自然冷却,两人手脚闲下来,一时竟觉无事可做,长书心中有说不出的欣喜,想了想,便道:“不如我去集市上打点酒回来,既开了好头,咱们晚上好好庆祝一下,睡个好觉,明日开始做锻打和淬火。”
萧珩微笑点头,拿起鱼竿去江边钓了几尾鱼,不一会儿长书回转,两人燃起炊烟,整治好晚饭,长书便将竹案支在江边树下,摆开酒杯。
沐浴过后,两人依着竹案相对坐下。月上梢头,柔辉如雪,清漫一地,江上水波烁烁,灿亮如银,脉脉芳香盈入晚风之中,一派清宁恬然。
长书慢斟慢饮,不一会儿已有了微微的醉意,她酒量并不浅,不过买来的黎族米酒酒劲甚浓,她心神放松,此刻被江风一吹,双颊染上红晕,一双晶亮分明的乌眸瞧着萧珩,笑盈盈道:“剑胚已出,你这就走么?”
萧珩皱眉:“怎么老赶我走?图纸还没画完,等我看过锻打和淬火顺不顺利再说。”
长书又饮了一杯,瞪着他道:“怎么?你不放心我的手段么?”
萧珩叹道:“放心得很,你如今的铸剑技艺,比之当年大有进步,如果咱们还在青锋谷,今年的试剑大会,我可能真会输给你。”
长书心头一喜,顿时眉开眼笑:“你终于肯认输了么?”
萧珩失笑:“有什么认不认输的?事实如此,我甘拜下风。”
长书忽想起一事,托腮问道:“我记得在华城叶府中,你曾说如果试剑大会你赢了,便要我答应你一事——是什么?”
萧珩不说话,慢慢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长书见他神色古怪,追问道:“你快说。”
萧珩放下酒杯,凝视着她,徐徐道:“我要你答应——嫁给我。”
长书瞪着他,半天不说话,萧珩见她慢慢张口,忙道:“不许说不。”
长书却道:“如果你输给我呢?”
萧珩垂眸浅笑,道:“如果我输给了你,那我便要向你要一个补偿……这补偿么,就是嫁给我,以弥补我心神损失……”
长书愣住,本已薄红的脸颊更是一红,别过脸轻轻啐道:“你脸皮也真够厚的。”
萧珩笑而不答,见她急急又灌了一杯酒下肚,便道:“你也别光顾着喝酒,也说句话啊。”
长书道:“说什么?”
萧珩望着夜空下银光滟潋的江面,慢慢道:“你究竟何时嫁我?”
长书被酒呛到,一口气顺不过来,忙放下酒杯,伏在案上疾咳,萧珩很是好心地伸手过来,轻拍她后背,帮她理顺气息。
长书咳了一阵,抬起头来,头昏脑涨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这事……不是该问你么?”
萧珩收回手,看着她慢条斯理道:“那如果我说……就今日呢?”
“……今日?”
萧珩面色严肃,点头道:“厉洲风俗,双亲过世后,可在三月之内借孝成亲,现在我爹爹去世已有两月,如果错过的话,便要等三年了……长书,我不想等,你现在就嫁给我好么?”
长书岿然不动,萧珩心头碰碰乱跳,手心冒汗,催促道:“你说话呀!敢不敢今日便嫁给我?”长书酒意上涌,忽将酒杯一顿,睁大双眼望着他道:“嫁便嫁。你……你以后可不要后悔!”
萧珩如释重负,大喜过望:“你答应我了?”
长书头一垂,抱住酒壶伏倒在桌上,萧珩忙将她拉起,拿过她怀中酒壶急急斟满两杯酒,将一个酒杯往她手中一塞,道:“你既答应了我,咱们现在便对月盟誓,喝了这交杯酒。”
长书醉眼朦胧,就他手中张口喝下。
萧珩只觉朗朗夜空,悠悠明月,从未如今夜这般美丽,花香沁入心脾,醉人更甚于烈酒,晚风拂过,一丝一缕,都是甜蜜和柔情。
他心头欢喜无限,喝下她手中之酒,整整衣衫,扶着她望天跪下,对着皎洁的明月朗声道:“明月在上,今日我萧珩与傅长书在此结为夫妻,今生今世,无论生死荣辱,休戚与共,绝不负心!”
长书靠在他肩上,迷迷糊糊跟着他拜了三拜,明月彷佛一面无瑕的冰盘玉镜,高悬于天,静静望着此时此刻的两人,萧珩心情激动,揽住长书肩头,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绝不会让你后悔嫁给我。”
长书伏在他怀中,已静静睡去,萧珩眼底落满星光,凝视她片刻,慢慢将她抱起,走上竹楼,进了她房间,将她轻轻放于床上,展开被子,拥着她慢慢躺下。
长长星河,缀满夜空,长书日夜劳作,早疲惫不堪,借着酒意,沉沉坠入梦乡。
萧珩这一夜却是辗转无眠,视线只紧紧锁在她睡颜之上,随着她的呼吸,心弦颤动,忽高忽低,直到黎明时分,方才合上双眼。
朦胧之中,忽听她一声低呼,萧珩心头一喜,睁眼道:“你醒了?”
长书赤足跳下床来,摘下墙上悬挂的莲心剑,拔出剑来抵上他胸口,皱眉斥道:“你为何进了我的房间,又在我床上?”
萧珩傻眼,一腔柔情被冰冷的剑锋逼散,愣愣看着她道:“你……我们昨夜……”
长书咬唇道:“昨夜……怎样?”
萧珩将她剑尖一推,跳起身来大声道:“昨夜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你可不能抵赖!”
长书狐疑:“成亲?有这事么?我怎么不记得?”
萧珩急道:“长书!你我明明对月盟誓,又喝了交杯酒,你怎能翻脸不认?”见她仍是一脸疑惑神色,郁郁道:“莫非这事我还骗你不成?”
长书打量他几眼,低声道:“又不是没骗过……”瞪他一眼,转头道:“我要梳洗换衣了,你快出去。”
萧珩闷闷不乐,怏怏下了竹楼。既不梳洗,也不换衣,只对着南柯江水,坐在大青树下一动不动。
长书瞧过剑胚,又默默将真钢剑放在日光之下审视了半日,去剑炉中升起火来,转头见萧珩坐于树下,一声不吭扯着杂草,便过来跟他说话,萧珩闷声不语,长书笑道:“你生气了?”
萧珩忽的一下站起身来,道:“我取水去。”
他这一去,直到夜幕降临方才回转,长书坐在一边,见他将水倒入水缸,闷头回了自己房间,不觉轻轻一笑,自去瞧那刚刚淬过第一道水的剑胚。
萧珩在自己房中沐浴完,刚刚披上外衫,便听见长书过来敲门。
他心中有气,赌气坐在窗下,也不去开门。门响了几声便再无声息,他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终是撑不住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
长书手中拿着一支红烛,脸庞在幽幽火光之下凝如红脂,静静瞧着他笑道:“我是真不记得昨晚的事了,你……要不我们重新……”
萧珩心中闷气烟消云散,故意道:“重新怎样?”
长书转身便走:“算了。”
萧珩一把将她拉回,踢上房门道:“既来了,就不许走了。”将她手中红烛拿开,紧紧抱住她道:“你今夜……不要再喝酒了……”
长书笑道:“交杯酒也不喝么?”
萧珩忙点头道:“当然要!不过只能喝一杯。”
这夜月色清奇,如云秀发铺满枕巾,桌上的红烛悠悠爆开灯花,半掩的窗户外一树缅桂花馥郁醇香,夜风如梭,花瓣如雨纷飞,几片玉白花瓣悄无声息飞过窗棱,轻轻落到帷帐外紧紧交扣的修长指间,氲染了满屋芬芳。
情到深处,一切自然发生。彼此的肌肤染上了对方的气息,呼吸交缠,心跳相融。一切的羞涩和紧张、悸动和迷乱,索求与进占,都是动人心魄的新奇体验,令人仿佛攀上了云端,又仿佛跌入了魔障,身在万丈波涛中随浪起伏,心生惶恐却又沉迷其中。
从此,时光变得捉摸不定,天光悠悠,有时似乎走得极慢,日头挂在山外,久久也不愿离去,而当夜幕降临,相依相偎之时,星光又如流水匆匆滑过天际,彷佛只一眨眼,就已迎来黎明。
剑胚的淬炼和锻打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剑刃之上,渐渐有真钢剑的云纹流淌,丝丝缕缕,渐渐显形。傍晚两人收了工,依偎着坐在竹楼的莹绿竹阶之上,静静享受着这一刻的温馨与甜蜜,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散入晚空。
长书抱着萧珩的胳膊,头枕在他肩上,半闭着眼睛道:“今日那黑鹰又带了什么信来?”
萧珩左颊贴在她额角上,笑道:“是哥哥,他说红药去了七弦山庄,听说我们在这里,想过来看看我们。”
长书一喜:“多时未见,也不知他现在什么模样了。”
萧珩道:“我后日便要启程去越州,兴许见不到他,他若来了,你多教教他,叔父嘱托过我的。”
长书点头:“那边的事,也不能再拖了,如今一切顺利,你也可安心走了。”
竹阶之外,蕉叶如蒲散开,绿意盈盈,几只萤火虫飘飘忽忽,穿梭其间,萧珩伸出手掌,捞住一只萤虫困在掌心,忽道:“长书……咱们生个孩子吧……”
长书微觉诧异,低声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
萧珩柔声道:“也不是突然……我只是想,如果我做了父亲——”
话未说完,长书一拳捶在他肩上,嗔道:“一天只知道东想西想,先完成这把剑再说。”
萧珩意味深长笑道:“这事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说不准已经有了……”说罢,摊开掌心放飞那只萤火虫,转头看了她片刻,情不自禁低下头去吻她。
长书瞧着那只萤火虫忽明忽暗,飞入夜空,带着一点幽光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她慢慢合上双眸,任由他极尽温柔地点燃火苗,继而轻舒手臂,将她抱入房中。
清晨睁眼之时,萧珩早已去了上游取水,长书慢慢起身,到了剑室取过剑胚,又去剑炉中升起火来,待剑胚于炉中烧热,便取出置于砧板之上,用铁丝面罩覆住头脸,卷起袖子,斟酌着力道开始捶打。
通红的剑胚之上,现出几道印痕,长书端详片刻,将剑胚轻轻放于水中,白烟四起,嘶嘶声中,剑身由红变青,又渐渐化为玄黑,长书取出剑胚放在一边,便去生火煮饭,将米下锅后返身回来,不经意瞄了那剑胚两眼,一瞄之下,心头一紧,忙将剑胚举在日光之下仔细查看。
那延展开的细纹间,竟隐隐现出几丝龟裂之像,长书定睛细看半晌,不觉浑身冰凉,慢慢放下剑胚,坐在竹凳上垂头沉思。
午间阳光炽热,萧珩远远见她呆呆坐于树荫之下,放下水担上前笑道:“怎么了?”
长书如梦初醒,慢慢道:“没什么……”
萧珩走到砧板边,正欲去瞧那剑胚,长书忙起身道:“吃饭吧。”萧珩听说,便转头去洗手,两人吃过午饭,萧珩见她默默无言,将她手一握,柔声道:“究竟怎么了?为何闷闷不乐?”
长书低着头道:“你明日就走了,路上可要一切小心。”
萧珩眉头舒展,低声笑道:“原来你是舍不得我……你放心,我会小心,也会尽快赶回。”顿了顿,又道:“这水缸蓄水不够,一会儿我去集市上再买个回来,多存点水,也免得我走之后你还要分心去上游取水。”
长书心不在焉,只“嗯”了一声,萧珩只当她担心自己,暗喜之余也未多想,收了碗筷便去了集市。
长书手中拿着剑胚,将几年前铸造涵光剑的过程想了又想,寻思道:“当年我铸涵光剑之时,并未像今次这样用了这般重的力道捶打,是以剑身表面一直未曾出现龟裂之像,可说不得内中早有了裂纹,这才在试剑台上被他一剑劈断。这黄铁本身质地极好,怎会如此禁不得锤炼?真是蹊跷……难道要将这剑胚熔化了重铸?可若是重铸之后,还是这样,又如何是好?”
莫非要半途而废么?
她心中翻来覆去,一颗心直往下落,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心道:“若是放弃,青锋谷又怎么办?阿娘在后山的坟墓难道任由玉归浓践踏么?可如果重新寻找材料,天下又哪有和越王八剑这么近似的材料?就算有,这么短的时间,又上何处去寻找?”
她坐在树荫之下,不断回想从越剑详考中看来的铸剑古法,又转而想到孟卿所说,心中忽闪过一个念头,脸色一白,忙又摇了摇头,放下剑胚起身走开。
日影细移,树荫悄然换位,也不知过了多久,长书魂游天外,不知不觉又走到树下,将剑胚捧起,眼光却瞧着地上自己被日光投下的影子。影子越拉越长,她面若白纸,纤细的身体宛如石雕,只呆立在阳光下一动不动。
傍晚萧珩回转,安置好水缸便去看剑胚,那剑胚已被收入剑室,出现的龟裂之像消失不见,一丝异状也无,萧珩看了半晌,满意点头道:“很好,若是都这么顺利,恐怕不出两个月,就能完成了。”
他心头大为快慰,转头见长书魂不守舍,慢慢拥住她道:“等这把剑完成,咱们便再无牵挂,长书,此地太热,咱们以后另外找地方生活好不好?”
长书不语,萧珩心中满是柔情,抬手轻抚她头顶发丝,手臂移动之间,感觉她被碰触到的左臂微微一僵,忙将她放开,抬起她左臂,问道:“怎么了?”
长书不动声色,将衣袖拉下几分,淡淡道:“就是今日捶打之时,多用了几分力,这会儿觉得有些酸。”
萧珩道:“怎么不早说,我替你揉一揉。”揽着她坐到大青树上,让她偎在自己怀里,一手轻轻在她手臂上按揉。
晚风吹散江面上的薄雾,碧波沐浴在星光之下,萧珩举目远眺,面上笑意微微。离别在即,心中虽有淡淡的惆怅,但想到至此以后,和身边之人便永不分离,他满腔俱是甜蜜和期待,但觉心满意足,今生再无所求。
他摸出怀中竹笛,轻轻吹起一曲清韵,起转承接,抑扬顿挫,每一个音调的变化,都满溢着喜悦之情,长书心头却是又酸又苦,左臂上被他揉过的伤处火辣辣的疼,只能暗中忍住,静静伏在他怀中,听那笛声悠扬空澈,婉转深长,慢慢融入夜空之中。
四更时分,长书忽自噩梦中惊醒,她浑身颤抖,额头上尽是冷汗,黑暗之中屏息片刻,这才发觉枕畔空无一人。
她心头惊惶,胡乱披了衣裳,顾不得穿鞋,赤足奔下竹楼,一叠声高叫道:“萧珩!”
夜色之中并无应声,她急急攀上大树,放眼四望,四下里漆黑一片,半个身影也寻不见,她裹紧外衫,抱住树枝,睁大眼睛朝着南柯江的上游方向望去。
幸而没过多久,黑暗之中渐渐显出一道修长轮廓,长书跳下树来,飞速奔入他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萧珩吃了一惊,忙放下水担,只觉怀里的人浑身冰凉,一面轻拍她背心,一面安抚道:“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我又不是不告而别,你这么惊慌做什么?”说罢,低笑一声,又道:“水都给你洒出不少……你就这么舍不得我走么?”
长书嘴唇发白,垂眸不语,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回到竹楼之前。萧珩收拾停当,过来将她紧紧拥住,两人也不上楼,只握着手坐在竹阶之上,静待天亮。
时光如流星,一闪即逝,不一会儿日出东山,阳光穿透绿叶,撒在竹楼之前,萧珩在她额上轻轻一吻,道:“那我便走了……你好好等我回来。”
长书闭上双目,道:“你走吧。”
一日之后,鸟语花香,声声燕啼中迎来一位远客。
微风轻拂,长书见眼前的少年长高了一截,眉宇间英气勃勃,也不觉有些欢喜,红药洗去一头汗珠,打量周围,笑道:“阿书姐姐,你们这里还真是难找啊……萧大哥几时回来?”
长书不答言,看着他沉思半晌,忽道:“红药,只怕你刚来,我便要让你走了……”
红药灌了一口凉茶,问道:“有什么事么?”
长书点头,正色道:“我想请你帮我送封信给孟卿……”
红药道:“好,出了什么事么?”
长书摇头,慢慢道:“你尽快赶到越州,越快越好,还有,你送信给孟卿之事,绝不能给萧珩知道,你能保证么?”
红药心中疑惑,想了一想,轻轻点了点头。
长书起身去房间取出信来,郑重交到他手上,道:“孟卿这段时间,都会和萧珩在一处,你一定要避开他,找机会亲自送到孟卿手上。”
红药道:“阿书姐姐放心,那我这便去了。”
长书将他送到南柯江下游,目送他快速离去,又站了半日,这才慢慢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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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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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七十四